荒庭春草色——乙夜/枼青衫
时间:2021-01-26 10:19:06

  这几天,她的脑子里一直在重复上映那晚在家门外,她吐露心事时訾岳庭的表情,像是不懂,也像是什么都懂。
  再见面,他对她的态度也并没有任何改变,淡淡的,保持礼貌的距离。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相识的晚辈,仅此而已。
  是,她又指望自己能给他带去什么触动?
  他年长她十四岁,历尽千帆,心境当然与她的不同,岂会因风吹幡动,而误以为是心动。
  入座前,林旼玉小声问她:“姐,那个哥哥是不是喜欢你。”
  林悠答:“没有。”
  “那老爸为什么让你俩挨着坐?”
  “你想和我换位置?”
  林旼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你想得美。”
  快开场时,来了七八个学生,青春活力,一眼就能看出是艺术生。他们坐在后排的位置,开场前不忘过来和訾岳庭打招呼。
  林文彬说:“想不到你还挺有号召力。”
  訾岳庭答:“都是要跟我写论文的,希望答辩的时候我能给他们说好话。”
  “你开始带毕业生了?”
  訾岳庭点头,“第一批。”
  现代歌舞剧,虽是老剧新编,但还是那个旧版式,演一段唱一段,像是文艺汇演上的节目,比起样板戏好不到哪里去。林悠看不进去,想来在座的众人也是。幕布一黑,乐声一静,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这也不能怪大众欣赏不来高雅艺术。现如今文工团处境尴尬,想要有所发展的都有纷纷出去接私活了,剩下来的,都是想在体制内把一碗饭吃到老的,拿出来的作品实在乏善可陈。
  许彦柏问她:“你不喜欢歌舞剧?”
  林悠点头承认。事实上,不仅是话剧,歌舞片她也不喜欢,只要一唱歌她就出戏,也可能她压根就欣赏不来这种表演模式。相较之下,还是去美术馆安安静静地逛一下午有意思。
  另一边,林文彬也在开小差。
  得知訾岳庭刚办完离婚手续,林文彬安慰他,“没事,你还有小檀。”
  没想更戳到了訾岳庭的痛处,他颓然道:“孩子跟我姓,并不是看在我的份上,而是因为我爸还在。哪天他过世了,小檀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林文彬不理解,“肖冉这么绝情?”
  訾岳庭说:“是我对不起她。”
  从分居到离婚,拖了有四五年,冷静期也足够长,可至今林文彬都没听訾岳庭说过一句肖冉的不好。他表面看着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挂心,实际仗义全在骨子里。跟过他的女人,无论是否好聚好散,都不说一句她们的是非。
  纵使所有人都知道,是肖冉先抛弃了他。
  五年前,肖冉在一个平行展上认识了一位加拿大版画家,那个男人比她小了整整十岁,仅仅认识三天,她就决定要跟他去加拿大生活。
  女人往往比男人更绝情一点。
  日子很苦,他们都在熬。不同的是,无论处于何种境遇,訾岳庭都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
  婚姻关系里,不能行错踏错半步。一旦暴露了问题,必须立马解决,否则只会积重难返,最终压垮骆驼。
  他从不认为这一切都是肖冉的错。
  林文彬又问:“准备什么时候和老爷子摊牌?”
  訾岳庭答:“没想好,再说吧。”
  中场休息。洗手间里,林悠撞见了开场前见过的那位助教。她站在镜子前补妆,补完口红,拿出粉饼,每一处细节都不错漏,力图做到最精致。林悠洗完手,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剧院。
  助教没有回到自己原本的座位,而是趁着休息的间隙,去到了訾岳庭身边。
  “教授,我的论文你看了吗?”
  “你的选题方向都没问题,就是内容写得太浅了,见解流于表面。”
  訾岳庭给她的建议是,“再找找资料,不用铺开那么大,集中探讨某一个艺术家或是某一个论点,这样比较好。”
  一个学生凑上来,其余的也不甘示弱,都趁机过来套近乎。訾岳庭应付不过来,就说:“这里的舞美都是你们前辈做的,好好看。”
  剧院的灯开始调暗,下半场即将开演。裤兜里,林悠的电话响了,入场前,她将电话调成了震动模式。
  是老戴,“小师妹,你不是一直想出警吗?我们刚刚收到风,今晚出动去抓那个砸车大盗。大场面,错过可就没下次了。”
  林悠小声答:“好,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林悠拿包起身,弯腰走到林文彬面前。
  “小叔,所里有急事,我先走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走?”
  “打车。”
  “多急的事?”
  “很急。”
  林文彬拿她没办法,就嘱咐了一句,“那你注意安全。”
  林旼玉好奇地问:“是去抓犯人吗?”
  林悠答:“嗯。”
  林旼玉激动地跳脚,“哇,姐你可太酷了!”
  林文彬按着林旼玉坐回到座位上,“你给我好好看戏。”
  林悠弯着身子穿过剧院离场,訾岳庭看见她的剪影消失在侧门,问:“怎么了?”
  林文彬摇头叹气,“说有急事要回所里。唉,一个女孩子成天跑来跑去,也不嫌折腾……”
  訾岳庭暗自想,派出所的急事,大概率是要出动抓人。
  剧终谢幕,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林文彬的玫瑰秀也做完了。学生们结伴要去吃宵夜,问訾岳庭是否一起,他拒绝了。
  散场后,訾岳庭送许彦柏回了老宅,车停门口,人没进去。訾崇茂大约也不想见他,见了面大家都心气不顺,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离开城区,訾岳庭一个人开车回了荷塘月色。
  车中音响,男声在唱:
  “说不出来哪里心有不甘
  十年牵绊 怨和念都成了习惯
  这样好吗一刀两断
  好聚好散怎么像天方夜谭……”
  突然想喝杯酒。
  经过新桥北附近,訾岳庭看见警车停在钱珊工作的那间酒吧门口,外头围观的人还不少。
  联想到林悠提前离场的举动,訾岳庭将车子停在路边,静静观望。
  十几分钟后,民警押着人出来了。
  行动部署了一个多小时,但真正抓人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踩好点,两人堵前门,两人堵后门,辅警守在大道上以防有接应。
  因为好事围观的群众不少,抓捕现场鸡飞狗跳,好在人没溜。赵所给人拷上银铐子,“知道什么叫抓典型吗?咱们马草塘上半年的典型就是你了,有这份殊荣,还不赶紧谢谢我们。”
  一辆车坐五个人,原本就局促,现在还得塞进个犯人,根本坐不下。赵所先进了副驾,后座必须有两个男民警坐镇,林悠知道没有她的位置,便主动说:“我就不上车了。”
  看着警车呼啸而去,围观吃瓜群众也作鸟兽散,訾岳庭打算发动车子离开,有人来敲玻璃。
  是林悠。
  “你怎么在这儿?”她远远瞧见他的车,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
  訾岳庭答:“回家路过。”
  很合理。因为他现在也算是马草塘的住户了。
  訾岳庭松掉手刹,问:“你要回家还是回单位?”
  林悠迟疑一下,“回家。”
  訾岳庭顺理成章道:“上车吧,我送你。省得你小叔担心。”
 
 
第14章 .  收获    我的课很无聊。
  坐上车,林悠直截了当就问:“去哪里能听你的课?”
  訾岳庭很意外,“你感兴趣?”
  林悠答:“嗯。”
  车子拐了个弯,訾岳庭颇有些无奈道:“我的课很无聊。”
  “你教什么专业?”
  “现代艺术与批判。”
  这个专业,林悠闻所未闻。
  “学生很多吗?”
  訾岳庭回答她:“大课,很少人会认真来上。基本上,签名册上有两百人,教室里只有几十个人。”
  林悠不解,“为什么?”
  “因为都知道我好说话。我为了混工资,他们为了混学分,互相成全。”
  訾岳庭自嘲,“上学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喜欢理论课。换位思考,就能明白他们来上我的课时是什么心情了。”
  林悠肯定道:“一定有人是真的喜欢你的课的。”
  因为她还记得,他在北川支教的时候,每节课都很有热情。
  “但愿如此。”
  訾岳庭很清楚自己的现状。那么多年不画画,他已经教不了专业技法了,只能在艺术史论里勉强求生。
  遇到一个红灯,訾岳庭将刹车踩得很缓,待车子完全停下后,他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每周四下午有节公共课,两点半开始,在锦大东湖校区B12阶梯教室。”
  令訾岳庭没想到的是,林悠当真去听他的课。一周一次,从未缺席。
  从马草塘赶去东湖校区,地铁途中还需换乘,来回要一个小时。为此林悠特意和领导打报告调班,空出了周四下午的时间,还翻出了上学时用过的帆布挎包,买了一本全新的笔记本。
  阶梯教室里,訾岳庭看着底下昏昏欲睡的学生,玩手机的玩手机,撑头转笔的转笔,于是关掉了多媒体屏,不再照本宣科。
  “……说到贾科梅蒂,我和他的作品还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威尼斯参加双年展时,顺道去参观了古根汉姆美术馆。威尼斯的古根汉姆美术馆和纽约古根汉姆美术馆隶属同支,不同的是,威尼斯古根汉姆美术馆原是佩姬·古根汉姆的私人住所,坐落在大运河旁。佩姬·古根汉姆是一位私人收藏家,也是古根汉姆基金会创始人所罗门·古根汉姆的侄女,她的父亲死于著名的泰坦尼克号沉没。”
  故事跳转,不少学生感兴趣地抬起头。
  “古根汉姆家族靠煤矿起家,是十九世纪末瑞士最富裕的犹太家族。你们可能很少听过佩姬·古根汉姆的名字,但一定听过她的事迹。她曾说过一句话——‘我不是收藏家,我是一座美术馆’。当然她被人谈论最多的,是和艺术家们的风流韵事。她一生有过400多位情人,被誉为现代艺术的情妇。”
  訾岳庭开了个玩笑,“二十世纪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男艺术家,大概率都被她睡过了。”
  学生之中爆发热议,不少人偷偷拿出手机在搜索佩姬的名字。
  訾岳庭抱手靠在讲台边,用轻松的语气完整这个故事,“二十岁的时候,佩姬·古根汉姆带着大笔遗产从美国去到巴黎,当时的巴黎正是达达主义运动的高峰,很多流亡的先锋派艺术家聚集在那里,也是那一年,杜尚在蒙娜丽莎的画像上画起了小胡子。佩姬·古根汉姆痴迷于实验艺术和超现实主义,杜尚正是佩姬在巴黎艺术圈的领路人。她周旋于诸多声名斐然的艺术家之中,并开始经营自己的画廊,但没能成功,因为欧洲很快陷入了战乱。佩姬回到了美国,一直到二战结束她才重新回到欧洲,在游历欧洲的过程中,她买下了威尼斯维-尼尔狮子宫作为自己的私宅,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晚年。维-尼尔狮子宫,也就是现在的佩姬·古根汉姆美术馆。”
  底下有人提问:“为什么叫做狮子宫?”
  “传言是因为庭院里曾养过狮子,但真实性无可考证。威尼斯是一座水城,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船只,将狮子运上岛,在当时是不现实的。”
  訾岳庭偏向于正统的解释,“中世纪,威尼斯城邦曾经掌握过地中海霸权,而飞狮是他们的象征,也是水城的守护神。所有被威尼斯人征服过的地方,城墙上都会矗立一只飞狮的雕像。大约是因为狮子宫门前恰好也有一座飞狮雕像,因此得名。”
  林悠听得全神贯注,不仅因为这个故事的奇特之处,更因为他的声线。
  平缓,细腻,抓耳。带一点烟嗓的粗粝低沉,又有着洞察世事的温和。
  “……我进去参观的时候,是下午。坐了一天的船很累,进到庭院后,我和几个朋友找了棵大树,在树下吸烟,手边正好有根铁柱子,我就把手搭在了上面。直到离开时我才发现,自己靠着的那根柱子是贾科梅蒂的雕塑。”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课上正好在讨论贾科梅蒂。作为当今身价最高的战后艺术家之一,贾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在纽约佳士得拍出过1.41亿美元的最高成交价。而訾岳庭有幸‘亲密接触’过的那座雕塑,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行走的女人》。
  不光座下的学生们瞠目结舌,连訾岳庭自己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他笑说:“好在他的雕塑都是青铜做的,换成别的材质,可能我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前座的学生和訾岳庭对话:“这么贵的雕塑,就放在露天的院子里风吹日晒,毫无保护?”
  “狮子宫很小,陈列的都是佩姬·古根汉姆的私人藏品。如果把它想象成是你的家,客厅里挂了毕加索,卧室挂了达利,厨房挂了杜尚,那么把贾科梅蒂放在庭院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訾岳庭转变论调,“试想一下,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贾科梅蒂是谁,也根本不知道这座雕塑的价值,跳脱出艺术这个框构,那它就是一个极普通的装饰物。唯一的用途就是放在庭院里,让在树下避荫的人能搭会儿手。”
  他说到人名的时候,都会用艺术家所属国籍的语系来发音,而非中文音译。比如杜尚是法语发音,贾科梅蒂是拉丁文发音,佩姬·古根汉姆则是英文发音。
  经常上他的课的学生,会习惯这种笔记方式,但林悠不行。她根本拼写不出来这些名字,只能开着手机的录音功能,回去再做整理。
  林悠虽然喜欢艺术,但只是个门外汉,从未系统的学过画画或是接触艺术史,认知浮于皮毛。一整堂课下来,除了毕加索,别的艺术家的名字她根本就没听过,更别说什么是达达主义,什么是先锋派,什么是超现实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