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不是个瓜娃子……”
没案子的时候,所里的氛围还是轻松的。
林悠一直在办公室待到了下班时间,然后跟着老戴去看房子。
上世纪建的单元楼,框架结构,装修有点陈旧,但该有的电器都有,都能用。因为是自住房,所以卫生也不错,不用特意请家政来打扫一遍。唯一的缺点是房子在六层,没电梯,要爬楼。
不到两千块一个月,确实是友情价。周边的房屋中介挂出来的价格都要三千起跳,还不一定有这么宽敞。老戴也没想挣林悠的钱。刚上班的小姑娘,能有多少钱?房子空着或是租给不认识的租客,留下一片狼藉,更不值当。
看完房子,林悠想在附近馆子请老戴吃饭。老戴没答应,让她不用那么见外。他干了二十几年民警,没什么大的成就,平时指挥多干活少,毕竟年纪摆在那里,除了所长没人能使唤他。照顾照顾所里的年轻人,也是应该的。
当晚,老戴就把钥匙给她了。因为信得过,所以租多久,房租是一月一付还是三月一付,老戴都没问题,只要退租时提前打声招呼就行了。
林悠回到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她不打算一次性都搬过去,然后和家里断了联系。她答应了林文彬,放假有空还回家里住。
晚上林旼玉溜进了林悠房里,躺床上看她打包行李,唉声叹气,“以后家里没人陪我说话了。”
“不是还有微信吗。”
“那不一样。”
林旼玉在床上打了个滚,“姐,你是不是谈对象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林悠随便挑了个理由,“我有工作了,还住在家里,不太好。”
林旼玉不觉得这有什么,“那怎么了?有的人结婚了也和爸妈住一块。”
可这毕竟不是她的爸妈。
她已经参加工作了,有固定收入。小叔一家没有义务要一直养着她,照顾她。
林文彬不差多养一个孩子的钱,但林悠是有自尊心的。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只是从未说出口,因为不想伤了他们的心。
当然,这只是她想独居的原因之一。她也有不可言喻的私心在里面。
林旼玉只呆了一小会儿,就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林悠把房门锁上,然后翻出了藏在书柜里的日记本。
里面除了那张画展宣传卡,又多了一样东西。
是那张小稿。
回到锦城的当晚,訾岳庭回了一趟老宅。
訾崇茂要做寿。八十大寿,不让儿子操办,却交给了徒弟,訾岳庭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叫他回来,只是为了让他把请帖带去给学校的领导,仅此而已。
訾岳庭刚下飞机就过来了,晚饭也没顾得上吃,一直在老宅坐到九点,话交代完了,訾崇茂也不留他。
离开老宅,訾岳庭准备上车回家,宁远鹏跟出来喊住他。
“难得见一面,喝一杯?”
訾岳庭答应了。
訾岳庭其实不喜欢宁远鹏。他是那种把欲望都写在脸上的人,功利心强,拼了命的想成功,且对此毫不掩饰。但这并不是他不喜欢宁远鹏的真正原因。
刚进大学时,宁远鹏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农村考上来的,从打扮上就能看出来,很简朴,一件T恤洗的破洞褪色了还在穿。但他很努力,属于那种所有人都去吃饭了,他还留在画室里画画的发奋型。所以訾岳庭很欣赏他。为了成功而努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他们曾是一起奋斗过,且无话不谈的朋友。
直到訾岳庭发现,宁远鹏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他把他当兄弟,但宁远鹏把他当做一根绳,一块跳板。他想的只是攀附上訾崇茂,拜师取艺。
他成功了。
现在,宁远鹏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訾崇茂的得意门生。
他们各自开车到了居酒屋,也许是因为饿过了头,闻着烤物的香味,訾岳庭反而没什么食欲。
知道他刚从北京看完展回来,宁远鹏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刘野的展怎么样?”
訾岳庭没答,“想聊什么,就说。”
曾经的好兄弟,彼此是什么性格一清二楚,没必要浪费时间玩虚的。
没等酒来,宁远鹏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独白,“我是农村出来的,家里一穷二白,你大概不会理解,我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贫穷让人现实……”
訾岳庭听了一会儿,打断他,“这话二十年前你就说过了,没必要再说一遍。”
宁远鹏收起了开场白。
“我那时候很羡慕你,现在也是。不怕告诉你,我喜欢王燃,所以到现在都没结婚。我也看得出来你对她没那个意思。”
訾岳庭点头,“继续说。”
宁远鹏说:“王燃的个展,你拒绝吧。我希望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的人,是我。”
訾岳庭懂了。
他原本不想和宁远鹏多聊什么,但听完这番话,他忍不下去了。
“你把自己搞得这么苦情,图什么?”
宁远鹏点头承认,“你说是苦情,那就是吧。”
温清酒上桌,訾岳庭给自己到了一杯,“想听实话吗?”
“你说。”
“你和王燃不合适。”
他说这句话,没有任何的私心,仅仅是出于客观现实的考量。
王燃家境好,完全把艺术当成游戏在玩,反正家里有钱,烧得起。但宁远鹏不一样,他是靠这个吃饭的。
王燃虽然没结婚,但这么多年从没委屈过自己,身边男朋友就没断过,她很享受单身的生活。而宁远鹏呢?家境自然不用比较了。这几年他跟着訾崇茂确实有了点名气,但钱都拿回老家盖房子了,自己裤兜里没剩几个铜板,日子过得苦兮兮的,一直没什么女人缘。
这两人真要凑在一块,谁折磨谁还不一定。
他结过婚,知道家庭背景、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吗?可以。但那是小概率事件。
谁不是信誓旦旦投身爱海,最后满身疮痍的出来。想要幸免于难的唯一途径,便是要忍住心动,凡事无牵无挂。
訾岳庭自问做不到。
第19章 . 小稿 他没勇气回首。
“我知道你怎么想。”
宁远鹏还挺真心,“我不是图她家里有钱,往后能吃软饭。我是真的喜欢她。”
訾岳庭没话说了。反正忠告他已经给了,听不听是他的事情。
訾岳庭说:“王燃的展,我会找个理由推掉。”
宁远鹏知道,他开口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他们彼此不待见,只是因为他们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人。
訾岳庭有理想,有信仰,富裕的家庭给了他思考的资本。而宁远鹏没有。他的信仰是钱,是生活,是摆脱贫穷。
平心而论,訾岳庭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反倒是他人生中的贵人,和提携者。
宁远鹏犹豫后开口,“肖冉的事情……”
訾岳庭阻断他,“别说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也看不上我自己。”
宁远鹏拿起杯子独酌,“我没和她睡过,那话纯粹是为了气你。我自卑,想找找存在感。”
訾岳庭捏着杯子,半响才说:“我知道。”
他和宁远鹏之间曾经爆发过一次争吵,因为理念不同,也因为之前的种种积怨。两人分道扬镳时,谁也没把话说开。
那时他刚和肖冉分开,状态并不好,酒后宁远鹏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信以为真,两人还在街上大打出手。
酒醒了,訾岳庭才意识到,人在气头上说的话并不可信。
倒不是因为他了解宁远鹏是个什么人,而是因为那是他老婆,没人比他更了解肖冉。
她要离开,会开诚布公地告诉他,她也真的那么做了。
后来他和宁远鹏的关系就一直这样僵着,偶然见到,也互不寒暄。
訾崇茂对他们之间的纠葛一概不知。在他眼中,宁远鹏是个刻苦上进的好徒弟,仅此而已。
离开居酒屋,訾岳庭问他,“你这么多年都没鼓起勇气,怎么现在突然有勇气了?”
宁远鹏如实道:“年纪到了,不想等了。再说得现实一点,之前没挣到钱,不敢追她。”
上车前,訾岳庭说:“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今晚,他们聊得够多了。算不上冰释前嫌,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两人这辈子都做不了朋友。
回去的路上,訾岳庭去那家麦当劳买了点吃的。
倒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只是因为熟路了,习惯了。他是这样一个人,认准了一家餐馆,会一直去。
安于固定的生活,或许也能算是一种专一。
回到家,訾岳庭放下行李,进到浴室洗澡。
洗手台上放着一支牙刷,并不是他的。訾岳庭记起来,这是林悠用过的。他家里没有一次性牙刷,于是拆了一支新的给她。
訾岳庭把那只牙刷收起来,放进了镜柜里。
洗完澡,他给自己泡了一杯Rooibos Tea,端去了画室。
从前每次喝完酒,他的脑子会天马行空地冒出很多想法。结婚之后,他的生活很规律,难得有喝酒的机会。
适当的酒精,有助于激发灵感。
过量的酒精,有助于促进睡眠。
今晚,他想试试能不能画出点东西。
坐在工作台前,訾岳庭发现了一个问题。
小稿不见了。
那晚在麦当劳的停车场,他突然来了感觉,于是用水笔在纸巾上画下了那副小稿。
他画的是记忆中的《山月》。
那幅画,和北川老县城一样,都被埋在泥砺底下。
画室里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摆在外头,訾岳庭起身找了一遍,毫无所获。
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许彦柏。
“你这两天到了荷塘月色吗?”
许彦柏答:“没,怎么了。”
许彦柏刚到电科上班,忙得根本没时间。
“没事。”
訾岳庭挂了电话,又在画室找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他确定小稿不见了。
他不在的这几天,许彦柏没有来过,家里的钥匙没有第三个人有。家中门窗完好,更不可能会有别人进来,专门只为偷一张纸巾。
訾岳庭困顿地站在画室里环顾,最后,目光落到桌上那只尚在冒热气的茶杯。
他突然想到了是谁。
周四,訾岳庭以为林悠会在他的课上出现,然而没有。
訾岳庭不知道的是,林悠早已混入了两百人的班级群组,虽然上周没去听课,但她在群组里得知今天会有考试,所以没有来。
因为是考试周,又要带答辩,学校的事情繁多,訾岳庭忙了起来,便暂且将这件事放下了。
他没有林悠的联络方式,要确认是否是她拿走了小稿,只有这么几个选择:直接去找林文彬,或者直接找去派出所,再或是让许彦柏帮他问清楚。
但在事情还未确认的情况下,訾岳庭不想牵扯任何人进来,令得她难堪。
他选择了再等一周。
这节课讲的是立体主义,和毕加索有关,播放影像资料的时候,訾岳庭的目光一直徘徊在阶梯教室的后座。
这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教室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新生,位置很空。她分明可以坐在靠讲台近一些的位置,但却躲在了后排,靠近门边的位置。
訾岳庭提前了半个小时下课。有毕业生来找他签字,訾岳庭让他们先等一下,然后离开教室,在走廊上喊住了林悠。
“林悠。”
他叫了她的名字。林悠站住。
訾岳庭说:“你等我一下。”
听到她说“好”,訾岳庭才转身回去教室帮学生签字。
林悠在阶梯教室外站着等他。十几分钟后,学生都走光了,只剩助教还跟在訾岳庭身边。
“教授,晚上我想请你吃个饭,顺便请你帮我看看作品。”
走出教室,訾岳庭看见走廊上靠墙的身影,心绪稍微缓和了一些。
“今晚我有点事。下周吧。”
訾岳庭和助教交代了一下答辩安排,然后朝林悠走去。
他不想开门见山就问她,是不是拿走了小稿,于是道:“找个地方坐一坐。”
锦大咖啡厅里,林悠把挎包放在腿上,谨慎地环顾四周。这间咖啡厅在教学楼顶层,周围学习的氛围很浓,当然也不乏靠依在一张椅子上,一边学习一边约会的情侣。
林悠不喝咖啡,于是訾岳庭给她点了杯果汁。
前台是自助式的,訾岳庭刷完卡,站着等他们把饮品做好,然后端过来。
坐下后,訾岳庭又问:“你要不要点什么吃的?”
林悠说:“我不饿。”
他对她的态度看似体贴,但其实带着某种疏离,更像是礼貌性的关心。
“嗯。”
訾岳庭喝了口咖啡,好似在酝酿什么。
他这样郑重其事地约她坐下来,林悠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
“是我拿的。”
訾岳庭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承认,还未来得及问缘由,林悠便反问他:“你画的是北川,对吗?”
他抿唇承认,“是。”
“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的小稿。”
林悠认错的态度很干脆,“小稿在我家里,我现在回去拿还给你。”
面对她的主动认错,訾岳庭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口气喝完咖啡起身,“一起去吧。”
他们并肩去到停车场。上车后,訾岳庭问:“你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