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茶。”
容翡一口喝尽杯中水,复又喊道。
常德颠颠的跑进来,拎起茶壶,向杯中注水。
容翡抬头看了一眼。
常德道:“朗姑娘还没走呢,绿水来劝过一回,无果。大概站累了,坐在院中石头上,那石头可凉着呢……”
容翡冷冷道:“我问你了吗?”
常德讪讪闭嘴。
容翡喝了口茶,面色稍缓,吩咐道:“你亲自送她回去。”
常德忙道是,出去了,只不过片刻,又回来了,愁眉苦脸,为难道:“朗姑娘不理小的,小的也不敢用强。”
容翡眉头非常明显的蹙起,常德常侍左右,自然知晓这是真动了几分怒意,还以为下一刻就要发作,谁知容翡闭了闭眼,竟生生又忍了下去。
“随她去吧。”
容翡十分冷酷的说道。
常德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未走几步,身后传来容翡不悦的声音:“胆子越发大了,什么时候学的这倔脾气。”
因在家中,常德似随意接口道:“是啊,跟谁学的呢,被谁惯的呢?”
“你说什么?”容翡冷道。
“啊,小的说今儿真有点冷呢,这风越来越大了,好冷好冷,小的再去替公子烧点热水来。”
常德一溜烟跑了。
容翡又喝过一杯茶,看过两页卷宗,夜色渐重,仿佛真的变天,有些冷了。
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啪一下,容翡扔下书卷,站起来,快步走出去。
院中,明朗抱着双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廊下灯笼暖黄的光照在她皎洁的脸庞上,映照出一点茫然,颇有点像被丢弃的小狗,可怜巴巴,看不出是否哭过,眼中却仿佛蕴着水光。
听见容翡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站起来,迈出几步,又停下来,带着点委屈,倔强和无措,远远看着容翡。
容翡走过去,语声平淡。
“长脾气了,不听话了?”
明朗抿抿唇,“听的。”
“这叫听话?”
明朗便道:“你以前是不是说,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唯心是从。”
容翡眸光一闪,却不得不答:\"……是。”
明朗道:“现在我不想回去,不同意你先前的话,我便留在这里,便说了不要,那又有何不对?”
容翡竟一时无言以对。
容翡单手负立,背后的拇指与食指无意识的轻搓,说:“这是两码事。先前提议,是为你好……”
明朗打断容翡的话,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灯火流动,“书上有言,若真为一人好,应考虑那人本身真正的想法和感受,否则,便只是说话人一己私欲,私心而已。”
容翡:……
明朗表面镇静,实则十分紧张,袖中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的忤逆容翡,与他对峙。她不得不这样做。她知道容翡是为他着想,女孩子要矜持,要懂规矩,可一想到容翡所说的,从此以后再不能随时来找他,要与他保持距离,像外头其他普通人那样,客客气气的……她就受不了。
不是说当她是妹妹吗?
妹妹与哥哥亲近一点,不可以吗?
他对殊儿静儿以后也要避而远之吗?
明朗低低道:“长大了就要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长大。”
容翡沉声道:“不要闹。”
明朗撇撇嘴,眼中水光立刻汇聚成河,眼看就要掉下来,哽声道:“……我没有闹。”
容翡:……
容翡硬起心肠:“哭也没用,我不会改变主意。”
明朗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拼命忍着,道:“……没哭。我……我不回去。回去了,明天……明天再来。”
容翡默不作声,瞧着明朗。
明朗握着拳头,积蓄起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含着泪,倔强的与他对视。
容翡可以说:“随便你。”但他没有。
容翡可以甩袖而去,但他没有。
容翡也可以下令:“来人,拖走!”但他也没有。
他希望明朗能随心所欲,能如他最初和迄今为止都未变过的想法那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娇惯一些,任性一些,都没关系。如今,却着实叫他有些头疼。
倒未后悔,只是有些头疼。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是也。
月亮从云后悄悄探出头来,月色如水般倾斜,照出地面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容翡捏了捏眉心。
自己宠惯出来的,又有何法。
“好了,依你就是。”容翡说。
明朗还在拼命忍泪呢,陡然听到这一句,立刻瞪大眼睛:“真的?”眼泪啪啪落下来。
容翡捏着眉心,颔首。
“那以后可以随时来找你?”明朗确认的追问。
“嗯。”
“晚饭也还是一起?”
“嗯……”
“书房也一起?”
“……嗯。”
“也可以走的很近吗?”
“嗯……但不可拉拉扯扯,尤其在外面。”
“嗯嗯,晓得晓得的。”
明朗一一确认完,破涕为笑,腮边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容翡:“……眼泪擦掉。”
明朗哦了一声,抬起手臂,直接衣袖毫不讲究的一抹,将眼泪擦掉,还解释道:“它自己掉下来的。”
容翡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再度捏了捏眉心,道:“行了,回去歇下吧,时间不早了。”
明朗点点头,“子磐哥哥也早点休息。”
明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容翡一笑,月色下,少女的笑容如春日里翩飞的蝴蝶,灵动而迷人。
容翡眼中也带了些笑意,心中所有的烦躁平息,回以一笑。
经此之后,明朗与容翡照旧,像从前一般继续着。时光如流水般淌过,上安迎来春天里最重要的节日:上巳节。
第58章 . 五八 五八
三月三, 上巳节,历来为大雍重要节日之一。恰逢科举放榜日临近上巳,是以往年皇帝便将曲江宴设在这一日, 宴请百官与新科,与民同乐。
但因这几年大雍内忧外患, 皇帝无心娱乐,便暂停这一活动, 直到今年传来边关大捷, 皇帝龙心大悦, 遂重办曲江宴。
明朗尚是初次参加曲江宴,其兴奋自不必说。
这一日明朗起了个早,被绿水等人按着梳妆打扮近一个时辰, 塞进马车中。此等节日,容府众人齐齐出动,二夫人三夫人也带上容巧儿前去踏春郊游。
容巧儿已是几岁女童,梳个小抓髻,面容与容殊儿极为相似, 性子也有几分像, 十分爱笑,看见明朗便跑过稚声稚气的叫朗姐姐, 挨着明朗坐了会儿, 便抱着雪团到一边玩儿去了。
容翡有公务在身, 早先行一步。
剩下众人,并各房仆役, 足四辆大小华盖马车,并一辆杂物小车,浩浩荡荡驶入芙蓉园。
是时, 天空作美,万里无云,明朗走进园中,只见流水淙淙,四岸行宫台殿,百司廨署,更有行人如织,处处可见钿车珠鞍,金鞭玉镫,在这春日拂照之下,花卉周环,烟水明媚,当真人间盛景。
这一日上安城几乎空了半城,纷纷涌入芙蓉园,赏一年之盛会。
明朗进入园中,下了车马,步行至曲江池畔。
“那是紫云楼。”容殊儿指给明朗看。
皇帝将携妃嫔现身紫云楼,在此处宴请百官,楼中自然容不下所有官员,更还有官员家眷,于是四周山亭便成为宴席之所。临江而坐,别有一番意境。
此处有卫军守卫,明朗与容殊儿等人验明身份,到的一亭内落座。
二夫人三夫人长居上安,早目睹过几次盛会,无甚稀奇,又带着巧儿,不大方便,便在外头另寻了地方自去游玩了。
亭中早设好软塌案几,四周悬挂纱幔,正式开宴前可随意束起或垂下。明朗坐下,左右看看,数十步一亭,已来不少人,更不少女眷,只见微风轻拂,纱幔飘动,影影绰绰,映出女孩子们朦胧身影,并清脆笑声,简直恍若仙女园。
这种场合,按理明府应该也会来,明朗四下看看,却未发现明雪明如身影。也不知坐在哪里。
“好多女眷啊。”明朗感叹。
期间不乏书院里同馆或见过的熟面孔,更多则是陌生,从未见过的。女孩子们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千姿百态,莺莺燕燕,为这春光更增一抹绝丽妍色。
容殊儿皱鼻:“看女孩儿做什么,看男的,男的啊。”
容静儿忙道:“你小点声音。”
容殊儿不以为然:“怕什么哟,她们不都是这个目的,否则如此盛装做甚?!”
明朗笑起来。在来之前,绿水等人早对她普及过曲江宴的一些趣事,踏春赏景是其一,这一日更是少年少女邂逅,得觅佳偶的绝佳时机。
明朗倒没有这个心思,只为赏玩而来。但听见这种事,总是有趣的。
容殊儿抓了个果子吃着,道:“听飞飞说,这次的新科进士有两个一表人才,还不错,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
容静儿摇摇头,对自家妹妹这么明目张胆看男子的行为颇为无可奈何,便拉着明朗道:“小朗,你可不要学她。来,张嘴,吃果子。”
明朗乖乖张嘴,吃下容静儿喂来的果子,呜呜点头。
容殊儿笑道:“她才更要好好看看呢,趁在我们家,找个好婆家,我们给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明朗一愣,心中一慌,脱口道:“我才不要嫁出去。”
容殊儿乐了,目光一闪,道:“哦?不要嫁出去,难不成想……”
一语未毕,忽响起钟声与乐声,宫女侍从与卫士排列鱼贯而入,片刻后,紫云楼上,皇帝携嫔妃现身,另有几位皇子,几部尚书,侍郎和几位重臣贵族,并新科三甲陪侍在侧。
明朗一眼便看见容翡。
容翡与赵鸿之一起,站在皇帝身旁,赵飞飞也在,着公主华服,站在另一侧,一脸百无聊赖。
众人行礼,皇帝致词一番,便吩咐落座。这等节日,皇帝又心情甚好,亦不拘礼数,嘱群臣百民开怀畅饮。片刻后,正式开宴,美酒佳酿,鲜果点心,宫人与侍从捧盘穿梭不息,为在座宾客一一奉上。
“樱桃!”
明朗两眼晶亮,面前晶莹剔透的琉璃盘里,鲜红的樱桃挂着水珠,让人食欲大动。
樱桃为初春第一果。曲江宴上的樱桃宴最为人津津乐道,皇家果园的樱桃数量有限,全部摘来也不够分,上安种植较少,不好成活,是以这樱桃宴里的樱桃来自全国各地,快马加鞭,自各处送来,可谓千金难求,十分珍贵。
明朗与殊儿静儿当即拌了糖和乳酪,捧着碗美滋滋吃起来。
好甜好甜。
楼上传来哈哈笑声,显然君臣相谈甚欢。今日重头戏是一众新科进士,此时都在楼上,与君同饮,吟诗作赋,好不春风得意。四周并曲江亭中众人莫不引颈眺望,一睹新科们风采。
明朗几人也束起轻纱,抓了樱桃,边吃边往楼上看。
她们所处的亭子就在紫云楼一侧,离的十分近,楼上一应事务几乎看的一清二楚。
明朗也十分好奇新科进士们长什么模样,踮起脚尖,看的起劲。
进士科向来难考,又几年一届,考中之人多已人到中年,更有白首老翁。今年却其中几位年轻尚轻,只见人群中央,圣上面前,几道修长身影,着青袍锦服,众星拱月,一脸春风,确颇有几分神采。
不过……
肩上忽被一拍,明朗吓一跳,转头一看,却是赵飞飞,她已脱了公主华服,另换了身便服,也不带人,自己悄悄跑来找明朗了。
“总算没我事儿了。上头无聊死了,还是和你们一起好。”
赵飞飞大喇喇坐下,抓了把樱桃开始吃。
“如何,今年的新科还有几分看头吧。”赵飞飞道。
容殊儿撇嘴,微一耸肩:“矮子里挑将军,比前几年那帮老头子强些吧。”
明朗未见过前几年的新科进士,不做置评。
赵飞飞啧了一声,道:“这一届堪称史上最年轻新科三甲,几人都不到三十,五官端正,算俊的了。你莫要眼光太高。”
容殊儿不以为然:“反正我看就那样,比我兄长差远了。”
赵飞飞:……
赵飞飞与容殊儿怼惯了,习惯性想驳一句,却发现无法反驳,只因容殊儿所述属实。
那紫云楼上,容翡身着云纹锦袍,长身玉立,只是静静伫立,也如鹤立鸡群,十分引人注目。
明朗与容翡日日相见,平日里倒看不出什么,今日这么隔远了,人群中一看,蓦然发现,自己长大的同时,容翡也在发生变化。较之前几年初见,容翡似乎更高了,肩宽腿长,身形修长而结实。眉目间更添沉稳,内敛,若说当年还有几分少年气,如今却已俨然青年模样,芝兰玉树般,儒雅贵气,又清冷疏离,说不出的好看。
那新科三甲虽还不错,与容翡一比,却如萤火对月光,刹那失了颜色。
明朗早注意到不少女眷在看容翡,较之几年前的皇宫除夕宴,今日宴会性质不同,这些贵女家眷们显然更放得开,明目张胆的欣赏打量,评头论足。
“不愧京城第一公子,当真如美玉般。”
这种类似的话明朗听了不止一耳朵,既十分自豪,又隐隐的有点不舒服,仿佛自家的好东西被外人窥探了去。
容翡如今兼任礼部侍郎,参与掌管科举考试,一众学子们对他亦殷勤备至,容翡面容清冷,不见多张扬,亦不见对谁亲疏有别,对四面八方频频投来的女眷们火热的眼神亦如此,十分淡然,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