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指指孩子,“我。”又指指自己胸口。
最后指指在场所在孩子,“我们所有人。”
“——都能听到。”
“如此一来,你还觉得诗人的所作所为,没有意义吗?”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少年粲然而笑。
若诗人不操心,便写不出这流传千古的诗句,若世人都不操心,便连何为真何为善何为理,都无人知晓理会,个人所作所为,或许微小,或许在当时不为人所知,但雁过留声,人去留名,无论美名骂名,微名大名,人在这世间活着,便会留下痕迹,便会造成影响,那么,又怎么可以说,不在高位,便不需忧心,人在微时,言语便没有意义呢?
须知再微小的声音也是声音,是声音就总会被听到。
他人听不到,天地也能听到,自己更能听到。
……
不知不觉间,雨势小了许多,大的雨滴都没有了,只剩丝丝缕缕的雨雾,打在人脸上,不觉清冷,而只觉得温柔。
乐安将手伸出伞外,感受了下那雨雾。
杜拾遗当年居茅屋时,所遇的若是这样温柔的雨,也写不出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吧。
乐安笑笑,随即便收了伞,提着裙裾,从雨雾中穿行,直到廊下。
孩子们这才看到她,一个个也不害怕,七嘴八舌地向她行礼问好,乐安也笑着,摸摸这个脑袋,捏捏那个小脸,叫出好几个孩子的名字,于是被她摸到叫到的孩子,便立时成了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也都纷纷涌到她面前。
最后只剩一个孩子。
乐安看向那个孩子。
是刚刚说他娘操心公主府点几盏灯的孩子。
他眼里有些迟疑,有些怯怯,显然,应该是想到乐安可能会听到他刚才的话了。而他那番话——往大了说,就是他娘私下妄议公主府行事,指责主人家铺张浪费,这对下人来说,已经属于僭越了。
“孩子,过来。”看来他娘的确是个没权利管不着事儿的,乐安对这孩子不眼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这样招呼着他。
那孩子虽还怯怯着,却还是乖乖上前,扬起小脑袋看乐安。
乐安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刚才你的话,我听到了。”她笑着说。
似乎是她的笑给了孩子勇气,孩子急忙辩解道,“公主,我娘没坏心的,她就是爱瞎操心,我娘小时候很穷很穷,她娘给人做衣服,一到晚上看不清,没有灯,就着月亮光做也不舍得点灯,做久了眼睛都坏了,所以、所以……”他有心辩解,但到底年纪小,又第一次离公主这样近,说着说着便着急起来,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别着急。”
乐安蹲下身,与孩子的视线齐平,微笑看着他,安抚他。
“我是说,你的话,我听到了,你娘的话,我也听到了。”
孩子愣了愣。
“我觉得你娘的话很有用,很有道理。”乐安继续笑着说。
“没有人住,却点着灯,这的确不太好,不仅费油,而且还有走水的风险。”
“所以,你娘的操心,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娘很好,你也很好,懂得体谅母亲的心情呢。”
……
得了乐安的夸奖,那个孩子红着脸,像英雄一般被其他孩子簇拥起来,而乐安,也终于从孩子窝里脱身,站到少年身前。
“打扰到你们了吗?”乐安问。
少年摇头:“没有,今日就只讲这一首诗,已经讲完了。”
“那就好。”乐安笑,随即又看向那些兀自在兴奋的孩子们。
“你们——”她指指少年,问孩子们,“很喜欢听这个哥哥讲课啊?”
她可是听冬梅姑姑说过的,这些孩子在先生面前很顽皮,能像这样乖乖坐着读书——尤其这种孩子最喜欢玩闹的雨天,简直是奇迹。甚至连那位被她请来的先生,前不久似乎还向冬梅姑姑抱怨过,说这些仆人的孩子愚鲁顽劣,不懂尊师重道,野猴子一样,实在难以教化。
但此时,听到乐安的问话——
“嗯!”
孩子们格外整齐格外有气势地点头,随即又整齐划一地喊:“我们都喜欢睢鹭哥哥!”
即便早有预料,看到这场景,乐安也还是忍不住微讶,看了睢鹭一眼。
于是便见少年两眼弯弯,下巴微抬,见她看过来,还眨了眨眼。
很得意嘛。
不过,也的确值得得意。
乐安也笑弯了眼,随即又看向孩子们,扬高声音:“那——
“以后让这个哥哥做你们先生好不好啊?”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先是沉默,随即——
“好!”
又是格外整齐,格外有气势,还带着许多欢欣喜悦的应答声,随后是响亮又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声,闹声。
“睢鹭哥哥,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先生啦!”
“不能叫哥哥了,以后要叫先生!”
“那叫睢先生?”
“对,睢先生!睢先生!”
……
十来个孩子一起笑闹着,那声音,响亮地甚至惊动了雨中的飞鸟,叫那可怜的翅膀湿漉的鸟儿一个趔趄,差点没“啪嗒”摔在地上。
哈哈哈。
于是乐安也跟着笑,仿佛沾染了孩子们的喜悦。
笑过闹过,午饭时间到,听完课的孩子们也该走了。
乐安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便点着小脑袋,七嘴八舌地跟乐安跟睢鹭道别,然后便笑着闹着,从游廊下撒着欢儿跑开了,等到笑闹声全部远去,孩子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廊下便只剩下乐安和少年两人。
没有了孩子们,空气便陡然安静下来,四下里只有细细的雨丝落下的声音,却静谧地几近无声,掩不去两人之间的陌生与距离。
但这距离,很快被少年出声打破。
“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睢鹭突然道。
“好像是哦。”乐安一愣,随即点点头,又看着少年,道,“那你愿不愿意呢?”
“自然……”睢鹭嘴角带了笑,“是愿意的。”
那不就结了。
乐安翻翻白眼,为他的多此一举。
不过睢鹭却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因为——
“那么公主,你打算付给我什么酬劳呢?”
咦?
乐安看他。
他不为所动,仍旧笑着问她:“叫人做事总得有酬劳吧?所以公主准备付给我什么酬劳呢?”
嗤。
于是乐安也笑。
“你准备要什么酬劳?”她问。
少年看着她,忽然上前两步,本来虽然相对站着,距离却仍有一丈之远的两人,彼此间的距离便只剩下了一尺。
乐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而她身后就是廊柱,根本退无可退。
而少年也伸出了手,放在她身后的廊柱上,似乎要阻止她后退,然而结果就是——两人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手臂越过她的头顶,单薄春衫里散发出的热气。
而他,也近到能感受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能感受到她与他身高体格的差异,更能清楚看到,她发上细密的雨珠,和睫毛无意识的颤动。
少年的喉结忽然滚动了一下。
“我要的酬劳就是这个。”他说着,然后微微低下头,使得他与她脸颊之间的距离更近。
“离您近一些。”
第37章 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距离会改变很多东西。
距离远时, 便只是用眼睛看,所见无非形与色,形色再美, 也仿佛画上美人, 单薄而扁平。
但距离近时,便不再只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嗅, 用耳朵听,用全身心去感触, 于是乎对方身上的气味、鼻间的喘息、血肉的热度、乃至细腻肌理的触感,全都一涌而来。
于是原本单薄扁平的画上美人,便陡然活色生香起来。
这个道理,于乐安适用,于睢鹭也适用。
绵绵细雨中,朱红游廊下, 修韧挺拔的少年, 风姿绰约的女人, 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 身躯贴近,呼吸交缠, 两张同样美丽的面孔交相辉映, 仿佛水面荷花与水中之影, 若是有人看到此景, 便浑然再想不起什么身份,什么年龄,而只是看到两个鲜活美丽的人,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
仅此而已。
睢鹭话声落下,空气一片静谧,谁都没有说话。
乐安看着睢鹭。
这自然不是她第一次看他。
从最初的相遇始,她掀开车帘,看着那仿佛荟聚了天地灵秀的少年,不需细看,便知道他有着一副常人无法抵挡的好皮囊,是会让少年时的她一眼心动的模样。
然而她到底已不再是少年。
哪怕仍保留着少年时的活泼热忱,可她的双眼,已经看过太多美人美景,也知晓皮囊再美,灵魂无趣也无用,于是不会再轻易为表相的美打动,于是便可如赏景观画一般,含着笑,远远地看着他,陪着他玩一玩,逗弄猫狗般。
再之后的书房谈话,她也曾细细地看过他。
然而那时,她看的却更不是他的皮囊,甚至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看一个向她袒开了心腹,露出了真诚,小心翼翼又谨而慎之地,试探着将双脚迈向她的人。
正如他询问她是否是他的同道之人那样,那时的她,也是以同样的心情,审视着那时的他。
看他是否能与她同道。
然而此时,却与之前都不相同。
这么近的距离,可以让她更加清楚地看清他的模样。
微微隆起的眉骨,斜飞入鬂的长眉,明明是稍显攻击性的眉形,然而,过于流丽的双眼,却又中和了这分锐利,尤其在他笑的时候,便更是让人只沉醉在他的眼眸中,而忘了那眉宇间的危险。
可此时,他没有笑,眼眸黑沉如渊,紧紧地盯着她,于是那眉宇间的凌厉和危险便扑面而来,仿佛月夜下离群索居的孤狼,牢牢地、专注地,注视着它唯一的月亮。
并且虎视眈眈地,想要将月亮揽入怀。
于是在这一瞬间。
乐安忽然意识到。
这不是挂在墙上的美人画,更不是路边可以被她随手逗弄的小猫小狗,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可以与她耳鬓厮磨、鸳鸯交颈的,男人。
哪怕仍年少,哪怕仍青涩,可却显然已不再是孩子,因为孩子不用会那样的眼光看她。
就仿佛曾几何时,某个曾让她初初心动的少年,也是用着这样一双黑沉的、只注视着她的眼睛,才叫人群中的她陡然心跳如鼓,明白了什么叫野草在心里疯长。
乐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春雨尚未停,却愈发温柔绵密起来,绵绵雨丝如蛛网,细腻黏稠,仿佛一经沾染,便再也挣脱不掉。
春雨中,乐安终于开口:
“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她朱唇轻启,声如雨丝,然因为距离足够近,所以睢鹭还是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唇间微微散发的热气。
还有那仿佛被雨丝黏住的语调。
于是,本应是质问,本应叫人害怕的话,却只叫他突然僵硬了身躯,撑在她身后廊柱上的修长五指,窘迫又无措地曲起又张开。
但他小心屏息着,面上看着仍旧镇定自如——若不是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心思的话。
“不。”
他说。
“不是调戏,是追求。”
虽然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妻之间说“追求”似乎有些怪异,但睢鹭就是觉得,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此前他所走的每一步,只是为了达成“成为乐安公主驸马”这个目标,他以为那就是终点,然而,目标达成之后,他却发现,似乎还不够。
只是获得那个头衔还不够。
两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站在一起,却相对无言,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他们显得那样生疏而客气。
这样不对。
哪怕告诉自己他与公主之间只是交易,只是合作,生疏客气也正常,可,却还是觉得这样不对。
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任性地迈上前一步。
因为,想要靠地近一点。
更近一点。
*
春雨还在下,但公主府热火朝天的婚礼筹备工作,可不会因为区区一场毛毛雨而停下脚步。
公主成亲,需要准备的何其多,要真精心筹备起来,三个月再加三个月也不够用的,不过这次嘛——
负责总揽婚礼筹备的冬梅姑姑就一点儿不着急。
虽然事情都吩咐下去在做了,匠人织女等等也都是找的最好的,但冬梅姑姑既没紧紧盯着进度,也没提防工人做活不精细,除东西物件儿准备之外的许多人际筹备,诸如遍告宾客、广发请柬之类的,更是还一点没着手——虽说这些本也该放在后面做,但真着急的话,连请柬的样式、发告宾客的日子,都该仔细相看抉择了,而不是拖到现在一点儿没动。
总之,冬梅姑姑的做法,说不上渎职,但里里外外,却总透露出一股子敷衍。
这不是冬梅姑姑对乐安的事儿不上心。
只是吧,怎么说呢?
——冬梅姑姑打心眼儿里,就是觉得:这桩婚事,不大可能成。
虽然乐安吩咐让筹办婚礼,虽然那个睢鹭的确让她有些改观,虽然府里上上下下都觉得府上真要多一位小驸马了——但冬梅姑姑的直觉告诉她,还不一定。
直觉的来源在于乐安。
乐安过于淡定的态度,让冬梅姑姑不得不多想。
她家公主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非无奈,才不会高兴装不高兴,在意装不在意,这点冬梅姑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