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温凉盏
时间:2022-01-01 13:56:57

  “容臣冒昧,但——您不觉得这次,那位调动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那位是哪位,李承平自然知道。
  李承平脸上的温和亲切倏然消失。
  “多吗?”他道,“哪里多了,现在都还是敌众我寡呢,你不会以为咱们就肯定会赢吧?”
  “不,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对方摇摇头,又鞠了一躬。
  “为陛下做事,再多的人也不嫌多,何况臣当然知晓,如今陛下亲政不久,世家势大,清流势弱,陛下处处掣肘,正是亟需用人之际,心向陛下的人,越多越好。”
  李承平板着脸:“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沉默了一瞬。
  随即才轻声道:
  “陛下……您应该知道臣的意思。”
  李承平烦躁地抓住衣角的环佩,狠狠用力,指间都捏出了白痕,“朕不知道!”
  他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
  那人又沉默了一瞬。
  李承平以为他终于有眼色,不会再说话了,然而,下一刻,那人却还是开了口。
  “为陛下做事的人,再多也不嫌多,从陛下此次要做的事来说,那位调动的人自然也不算多——不过是撬动了小半个朝堂罢了,旁人不提,八位宰辅被她说动了三位,还有一个本来微不足道,却也被她算计在内的微臣,而剩下的,还有一大半,则需要吾等,需要陛下您自己去努力,最终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可是陛下——”
  他停顿了片刻。
  李承平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张口阻止他。
  可对方的话比他的阻止,来的还要快。
  “这不应该由她来做。”
  “她只是一位公主。”
  “一位公主,可以嚣张狂妄,可以骄横跋扈,却唯独不可以——有能力撬动朝堂。”
  他说着,夜色里,仍旧看不清面容,只有声音,比清凉如水的夜更清更冷。
  李承平终于逮着空说出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她的门生故旧,许多人都曾蒙受过她恩惠!”
  相比起以前,如今她能调动说动的人,其实已经少了许多,普通人早就在她离开后立马转投高枝,如今留下来还听她话的,多少都还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当然,还有她代表他所允诺的利益罢了。
  然而眼前的人不为所动。
  “臣久居僻远之地,见识浅薄,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她掌理朝政时是什么样,但不管有什么渊源,什么原因,臣只知道一件事——一位公主,不应该像她那样。”
  “她已经离宫四年,看上去万事不理,却仍旧可以调动那么多人,那么那些人,心里向着的到底是她,还是陛下您呢?那些人到底算她的人,还是陛下您的人呢?”
  “她又是否真的万事不理了呢?”
  “这一次她希望臣做的事,臣都会去做,因为整顿科举是好事,于陛下、于社稷都有益,因为这一次,她和陛下的目标是一致的。”
  “但,此次目标一致,尚且可以同行,但若下次,目标不一致呢?”
  “人都说她色令智昏,为了一个美貌少年便跟卢家杠上,才闹出今日这一出,可是陛下,您信吗?说句冒昧的话,不管陛下您信不信,总之,臣不信。”
  “陛下,您已经亲政了。”
  “她养育了您,但她终究不是您。”
  “往事犹在目,母夺子权、牝鸡司晨之事,几十年前就刚刚发生过一次。”
  “陛下——”
  “前车之鉴不可忘,防人之心不可无。”
  ……
  朱红的深宫内墙外,夜风肃肃地吹,侍卫和宫人都站得远远地,只有那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许久许久之后,李承平才再度开口。
  声音佛疲极倦极,仿佛深眠中骤然被粗暴叫醒,却不管身还是心,都还在梦境与现实中反复挣扎一般地——
  “卢玄慎,你可真是讨人厌啊……”
  “没办法,陛下讨厌,臣也要说。”那个清冷的声音又道。
  “因为臣只忠于陛下,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第36章 “离您近一些。”……
  翌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春风催开了御花园的百花,馥郁的香气满宫城飘荡, 适逢朔日, 含元殿例行大朝会,从宫门到含元殿的大道两旁,百花杂生, 蓊蓊郁郁,百官从花丛中走过, 衣袂便沾满了香气,有那才情高的大人,已经微眯着眼睛,在心里赋了诗,构了图,准备下了朝便付诸笔墨。
  可今日的朝会, 却注定要搅散这些大人们的诗情画意。
  例行议完朝事, 在宫人喊出“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之前, 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门下侍郎汤明钧, 寒门出身, 延熙六年进士, 延熙十五年, 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尚书省左右仆射、门下侍中、中书令等三省长官平起平坐,实掌相权,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来, 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长官外,第一位额外实掌相权之人,因此一跃成为寒门之首。
  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无不以汤明钧为目标,举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动在其身边围拢,形成了隐隐与世家相对立的所谓“清流”一派。
  这样一个人一站起来,再加上近日那件闹纷纷的事儿,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心头一跳。
  而汤明钧一开口,果不其然——
  “臣请议今春科考卢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从这一句话开始,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门的侍卫,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听着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们议论天下大事,便也觉得自个儿的职责也顶顶重要,当差时都站地笔直挺立,骄傲的大公鸡似的。
  可今日,当差的侍卫小哥儿有点站不住了。
  眼看着日头从东边挪到东南,再从东南挪到正头顶,午饭的点早到了,往日早该结束的大朝会,却眼看还是没个头儿,而含元殿里头,则时不时传出隐隐的喧哗声,有人声,还有哗啦啦不知道什么的声音——
  总不会又摔花瓶了吧?
  以前那位公主主持朝会时,倒是时不时摔个花瓶,但摔过后又心疼,以致后来还特意吩咐,含元殿里不许放名贵瓷器,就放那体大粗苯的即可,摔起来响声大,解气,还不心疼。
  而当今亲政后,倒是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儿了。
  侍卫小哥想着往日趣事,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立马绷住了嘴,然后左右瞅瞅,发现压根没人发现他刚才的失态,右边儿跟他一起做门柱那兄弟,此刻两眼发直发绿,一看就饿地不轻。
  唉。
  ——这得议到啥时候啊。
  又在议啥事儿呢?
  小哥正瞎想着,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从大殿里传出,悄悄一瞥,便见许多官员从殿内涌涌而出,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纷纷,有的甚至还推搡着,动着手。
  哟,看来今儿阵仗是真大。
  小哥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一边找那几位最显赫的相爷——果不其然,没见着人。
  正如侍卫小哥所见那般。
  这一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员都退场了,接下来,则是只有宰辅级别的权臣们才能参与角力的场合。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帝师王铣、太尉卢攸,同平章事汤明钧,再加一个陛下临时硬要加入的中书舍人卢玄慎,总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从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据政事堂外当差的侍卫称,几位相爷一直到太阳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门,而那位中书舍人卢大人,更是整夜未归,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这样的大阵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满城风雨,不知道多少官员家彻夜点着灯火,等着宫中或者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彻夜未眠,思索着这场动荡后的变动。
  但这一切,都与乐安无关了。
  大朝会吵吵嚷嚷的时候,乐安在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额头,生怕她是着凉烧着了才睡这么狠。
  乐安当然没烧着。
  正午,大朝会结束时,乐安才从被窝里露出头,伸伸懒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赶忙叫春石伺候着她洗漱梳妆,自个儿在一旁嘟嘟囔囔,说她这么晚才起,晚上别又睡不着了云云。
  “不会。”乐安头发被春石拿着,一扭头,便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下,但随即却又扬起笑,对冬梅姑姑道,“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事,想多了才会睡不着,但如今我心头无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会睡不着。”
  冬梅姑姑一脸不信的样子。
  乐安也不再多说,起床后该吃吃该喝喝,到了下午,宫中政事堂的大人们互扯头花时,乐安则又久违地出了趟门,打了整整一下午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间,果然如她所说,灯一灭,不久之后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没有冬梅姑姑担心的睡不着。
  这一觉便睡到翌日清晨。
  乐安醒来,外面还黑着,却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穿透窗檐,抵达室内,她没有叫侍女,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撑开窗。
  晨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下雨了。
  昨日狠狠睡了一个懒觉,今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下雨了,也不好出去玩耍,睡不着也耍不了的乐安,便只能安心待在府里,看书,不过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野史杂谈,传奇佳话,权当消遣罢了。
  如此晃晃悠悠过了半上午,雨还未停歇,外面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倒是隔壁枕玉阁传来了声响。
  没让侍女跟,乐安独自打着伞,行至枕玉阁。
  便见风雨中,游廊下,聚着许多孩子,将其中一个少年围拢成团,而少年在带着孩子们读书,这次读的,则又是一首诗。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十来个孩子,整齐划一地背着诗,背诗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庭院,直直灌入乐安的耳朵。
  即便有重重雨声遮挡,那声音也十分引人注意,仿佛雏鹰试啼,幼犬初吠,声量虽还弱着,但却透着股勃勃的生气,无尽的希望。
  乐安便撑着伞,远远地看着。
  而那被孩子们围着的少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她的身影。
  他透过雨幕向她看来,似乎想要起身。
  乐安却将手指放在唇前,随即摇了摇。
  于是少年笑笑,复又坐下,继续带着孩子们背诗,诗背完了,又是应付无穷无尽个“为什么”的地狱时间,好在,这一次,“诗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再难以回答。
  “……杜甫啊,是位伟大的诗人。”
  然后,他便细细地跟孩子们讲诗人的生平故事。
  少时家境优越,敏而好学,志向远大,然却一生坎坷,仕途不顺,遭逢战乱,最得意时,也不过八品言官左拾遗,且也很快因触怒君王而遭贬谪,晚年漂泊寓居,最终,终老于一叶江舟之上。
  这个故事太长太复杂,涉及到官场、皇权、战乱等等,哪怕少年已经简化再简化,孩子们仍旧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不过,最简单的事还是能听懂的。
  “皇帝都不要他了。” 讲诗人因上疏救人而触怒君王,从此君臣离心,然而诗人仍旧心忧家国后,有个孩子嘟嘟囔囔道,“也不给他大官做,他还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啊?有用吗?”
  什么叫皇帝不要他了啊。
  被童言童语逗笑,少年笑着轻轻捶了孩子的脑袋瓜儿一下。
  “不做大官就不需要操心吗?若天下事都只能由大官来操心,那得有多少大官啊?天下很大的,大到再大的官,大到皇帝,也顾及不到所有,所以就需要诗人,需要像诗人一样的很多很多人来操心啊。”
  操心自己所处的周遭,眼见的一切,再由己而及人,尽自己所能,能改变一分便改变一分,能发出一言便发出一言,如此才算,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
  “可是他再操心也没有用啊!”还是那个孩子,还挺犟嘴,“写诗有什么用?做不了官,当不了权,人微言轻,写再多诗,说再多的话,该听的人也听不到!”
  这番话,听着倒似乎很有道理。
  少年都停顿了一下,更不用说其他孩子,听罢,也有人跟着嚷嚷起来。
  “就是就是!我娘还天天说呢,说好多院子又不住人,却一到晚上就点灯,费油!看着就闹心!可她又不是管事的,说了也没用!”
  这话一出,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那孩子的娘怎么连公主府点几盏灯都操心。
  还有孩子说:“咱们这里可是公主府哎!多点些灯怎么了?”
  少年看着孩子们笑闹,等到渐渐平息下来,才看着那个发问的孩子道。
  “你觉得诗人操心无用吗?”
  那孩子狠狠点头。
  少年笑笑,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觉得,今日背的这首诗也无用吗?”
  孩子愣了下。
  少年又道:“诗人写下诗,固然可能传不到当时的当权者耳里,可是,你觉得,该听的人——只是皇帝大官那些当权者吗?”
  孩子眼神迷茫。
  “——当然不是。”
  少年粲然而笑,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
  “只要话说得对,就没有什么该听的人和不该听的人。有些人听不到没什么,但总会有人听到,就像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皇帝听不到,大官听不到,但与他同行的人能听到,黎民百姓能听到,而多年之后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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