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深说:“我也想走,我也想离开,可是没法子,你在这里。”
青葙静默片刻,转过身,道:“您还想着有朝一日将我接回长安去?”
“不行么?”李建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
“你若是不喜欢长安,还有洛阳、晋阳,随便挑一个地方也成,或者你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也可以,只是麻烦些,我——”
“我活不了多久了。”
寂静的佛殿里,青葙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像是一个闷棍,直接将李建深打愣在原地。
“什么……”
他方才定然是听错了,或许,或许是阿葙为了骗她才口不择言,一定是……
李建深微微扯动了下嘴角,笑着道:“阿葙,就算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受不了,他会当真的。
青葙神色淡淡的,缓缓开口:
“宫里的御医替我看过,当时他便断定我不久之后便会病情加重,离开长安后,我确实好过一段日子,但近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吃不下去饭,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很多时候,都要折腾到半夜才能睡着。”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大限将至。”
李建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青葙有些发白的脸色,和瘦到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的身体,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脚底生起。
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信。”
青葙道:“殿下营中军医想必医术高明,不若请他查看。”
李建深拉起她就走:“好。”
定是宫中庸医误诊,回头之后他定要砍了他。
山路难行,李建深停下,让青葙爬到他背上,背着她一路下山。
谭琦不知从何处牵一匹马出来,李建深带着青葙坐在上头,扬鞭策马狂奔至五十里外的大营。
夜幕降临,众人见李建深回来,正打算上去迎接,却见他小心从马上抱下一名女子往营帐里走,口中喝道:
“叫军医来见我。”
众人纷纷讶然,道:“殿下怀中是谁?”
“好像是……前太子妃。”
众人微微睁大双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李建深坐在营帐里,面上虽波澜不惊,瞧着没什么不妥,但紧握的左手依旧泄露了他的紧张。
“殿下。”
军医诊断完毕,从屏风后出来,上前禀报。
李建深垂着眼帘,并不看他,道:“说。”
“娘子病入膏肓,已然是药石罔顾了。”
李建深另一只手拿着的水杯砰然倒地。
“出去。”
他平静道。
军医不敢违令,躬身退出。
待他将帘子放下,青葙才从屏风后出来。
李建深看着她,在她轻柔的视线里,慢慢红了眼眶。
第63章 那是李建深在哭。
快到夏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热气,即便此时已然快到傍晚,仍旧经久不散。
然而李建深却只觉得冷。
好似这辈子从未有这么冷过。
他有些漫无目的地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拿案上的简牍, 简牍失了准头, 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李建深伸手去拿,另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从他手中将简牍抽出, 随后放置在案桌上。
外间是铁甲走过的声音,混和着刀剑冷冽的挥动声, 不断往这里传来。
李建深听着,忽然站起身,一把抱过青葙就走。
“来人,套车——!”
夜幕已经降临,一直守候在营帐外的冯宜见状,连忙跑过来, 拦住李建深。
“殿下——!天就要下雨了, 天黑路滑, 怕是不太平, 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也成,您上回夜里出去, 就遇上了黑瞎子, 这回若是再出什么事, 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这地界的路本就崎岖难行, 再碰上下雨天,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话音刚落,李建深已经一脚将他踹开。
李建深见周围无人行动,急火攻心, 将青葙推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
“阿葙别怕,他们都是庸医,最是无用,我带你去找好大夫,别怕……”
说罢,便一甩马鞭,策马往外冲,士兵们想拦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建深带着青葙出了大营。
青葙坐在马上,因为长久地颠簸微微皱起眉头,歪头道:“我难受。”
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李建深勒马停下,脸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头去看青葙。
他将手中马鞭扔掉,想要去触碰青葙的脸,却像是怕吓到她似的,收回手,问:
“怎么了,哪里难受,说出来,阿葙……”
青葙感受到李建深拦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殿下。”她慢慢将手收紧,嘴唇苍白,回首,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你的手好凉。”
这句话,轻快得像是夏日里的绵绵细雨,仿似方才被人断言病入膏肓的不是她一般。
忽然,李建深将脑袋埋在青葙的颈间,青葙很快便察觉到脖颈里的一片湿润。
那是李建深在哭。
青葙抬手去摸李建深的头发。
宫里的御医和随行的军医已经是天下顶好的医者,又是给她这个前太子妃断定病情,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再找别人来看也是一样的。
青葙看着茫茫月色,轻声道:
“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殿下,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李建深沉默许久,久到青葙以为他睡着了,方才听他开口,声音像是隐藏在雾里。
“你今日特意告诉我这个,是要我放弃你?”
一口清气从青葙口中吐出,她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摆,轻声道:
“我只是不想殿下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再纠葛下去,挺没意思的。”
李建深将拳头握起,歪头看她,见她一副轻松的样子,心中更是难过。
到底是做过多少次的心理预防,才能如此坦然的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
李建深听不得她这样的话,道:
“有没有意思,不是你说了算,王青葙,你若想摆脱我,就好好活下去,否则,就算到了阴间,你也休想安安生生地去找你的阿兄。”
青葙抬头,“殿下不是不介意阿兄么?”
“我是不介意。”
李建深收紧揽住她的那只手,垂头看着青葙,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可是我介意你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王青葙,你方才那副神情,是要安然赴死么?!”
这话似一把剑,直接将青葙一直以来的伪装挑破,露出里头的无助与恐惧来。
她才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哪里会不惧怕死亡?
多少个夜里,她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只能抱着被子一点点数着时辰,害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每当瞧见屋子里落下朝阳的亮光,心里便在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青葙喉咙微微滑动,李建深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近在咫尺,叫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可是他们都说,我没救了。”
“你要把命交到他们手里么?”李建深道:“阿葙,求你,别放弃,天下之大,总有能治你的人,阎王爷想把你拉下去,你就偏不顺他的意。”
“有我在,你别怕。”
青葙看着李建深,心中当真被他唤起了一丝挣扎的欲望来。
是啊,她凭什么要接受老天替她定好的命运,安安静静地等死,蝼蚁尚且有求生之志,难道她连蝼蚁都不如么?
儿时,知道自己快要饿死,都要拼了最后一口气出去求得一线生机,如今怎得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
她若是就这样认命,怕是到了地下,也要叫阿兄瞧不起。
“好。”
青葙看向李建深,道:
“我听你的,不放弃,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旁人休想夺走,连老天爷都不成。”
李建深将她抱在怀里.
“好阿葙,我的阿葙啊……”
***
因为天色已暗,又下起了雨,李建深将青葙带回了军营。
夜间,青葙果然发作起来,连胃里的酸水都要吐了出来,李建深坐在榻边,亲自伺候她,一点不假手于人。
青葙脸色苍白,捂着胃虚弱地对李建深笑起来,道:
“我如今这幅样子,很难看吧?”
李建深拿帕子擦她的嘴角,随后上榻,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我们阿葙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青葙枕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臂膀,抬头见李建深下巴上的胡渣仿佛又长了些,道:
“殿下多久没睡了?”
要是没有这场病,见青葙这样主动关心自己,李建深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是如今看见青葙这幅模样,他只觉得心中酸涩。
“是我的胡渣扎到你了?等你睡了,我马上就去刮。”
青葙有些虚弱地蠕动下嘴唇,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殿下,我能好么?”
李建深抬起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会好的,别怕。”
青葙点点头,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
冯宜来送毡毯,见李建深在外头雨里站着,连忙‘哎呦’一声,跑过来替他打伞。
这回,他不敢再用规矩劝,只能小声道:
“殿下,您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您若是倒下了,娘子她可怎么办?”
听见这话,李建深方才有了些许反应,闭上眼,下颚绷紧,从方才起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悔恨终于爆发。
“冯宜,是我害了她。”
冯宜觉得李建深有些魔怔了,连忙道:“娘子的病与殿下有什么关系?军医都说了,是娘子儿时落下病根,日积月累,这才——”
“她当日在宫里是病过的,有几回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的御医,可是我却一点都不上心,我但凡多问几句,多关心她一些,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我害了她。”
李建深浑身湿透,指着自己的心口,满眼通红。
他方才劝青葙,说得正义凌然,可是他心里其实害怕极了,若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青葙已然药石无医,他又该如何?
无助和恐惧充斥着他的心房,不断地折磨着他,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冯宜再想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叹了一口气,道:
“好歹如今娘子肯亲近您了……”
“我宁愿她一辈子不理我,也不要她这样受苦。”
李建深垂眸,看向冯宜手中的毡毯,想要去拿又怕弄湿了它:
“她睡得浅,进去的时候小声些。”
“是。”
冯宜要将伞留给李建深,被他拒绝,冯宜只好行了一礼,进了营帐。
等他出来的时候,瞧见李建深已经不在,询问一番,方才知道李建深怕沾了寒气给青葙,到另一个营帐去沐浴了。
他进去伺候李建深,却猛然瞧见他后背青了好大一块,不禁一惊。
今日太子受这样重的伤却一声不吭,可见一颗心当真全数扑在了王娘子身上。
他要唤军医来,李建深只道不用,飞快套上衣裳,将头发擦干,便一刻不曾耽搁地去见青葙。
见她睡得不踏实,一边替她揉着胃,一边轻声哄她。
到了清晨,昨夜出去的谭琦回来,李建深示意他不要说话,将被青葙压麻了的手慢慢抽出来,起身出去。
“怎么样?”
“回殿下,告示已经张贴出去,只是那鬼医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一时半刻,怕是不好找。”
李建深握起拳头,“不计任何代价,尽快找到他,同时动用官府,张贴其他寻医告示,若能有治娘子者,赏金百两。”
谭琦道:“是,殿下放心。”
“放开我!阿姐!”
远处,有吵闹声传来,李建深微微皱眉。
谭琦知道他是怪罪士兵们一大早搅了王娘子的清净,便行了一礼,出去查看,回来后道:
“殿下,是王娘子的兄弟。”
既然是檀风来,李建深自是要出去见他,檀风被几个士兵拉着,嘴角带了一丝血,那几个拉他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鼻青脸肿。
檀风见李建深出来,便咬牙道:
“我阿姐呢?”
众士兵见他对太子这样不客气,不免有些愤愤,可李建深却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道:
“跟我过来。”
檀风挣开禁锢他的士兵,跟着李建深往营里去,丝毫不带惧色。
李建深只掀起营帐给他看了一眼,便放下,道:“你阿姐生病了,你知道么?”
檀风一愣,问:“什么意思?”
冯宜上前将情况给檀风将情况讲明,檀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青葙回家这些时日,从来没有给他和父亲说过这件事。
他回想起青葙越发消瘦的脸庞,不禁脸色煞白。
阿姐在这里,李建深没有必要骗他。
檀风猛地掀帘子,就要进去,李建深抬手一拉,将他拉远,直到确认青葙听不见,方才道:“你要做什么?”
檀风扬着头,道:“自然是带阿姐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