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从屋内出来后,便随着一道回苏园。
雪是在那日后的第三日下下来的。
簌簌作响。
沈韶春是个南方人,没见过雪,当夜听见落雪声,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下到阁楼跟前的平台。
天地雪白,一盏萤灯,同样一身白的沈韶春,立在雪地里,抬首望着漫天雪花飘落。
有雪花落在她眉睫,脸颊以及脸颊旁的细小碎发之上,毛绒绒的,令她整个人都看起来异常温柔。
苏玉舟打开房间窗户见到的一幕便是这个,神奇的是,原本跳得凶残的心跳声,渐渐变得轻缓,他感受到一种安宁。
自打替他解毒的那夜之后,苏玉舟的法力有所恢复,并且在沈韶春之上,故而,人出来的时候,沈韶春并未察觉。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你看着雪,我看着看雪的你,久久伫立。
后来,沈韶春做了一件,不太能有机会见到下雪的南方人,都会做的事——堆雪人。
她赤手捧雪往上堆,双手冻得发红,她时不时放在嘴前哈两口气回暖,然后又继续拍打雪堆,将其堆得更加瓷实。
保持一个姿势过久,苏玉舟双脚被冻得有些僵,他适当移动两步,缓缓靠上旁边窗栏,继续瞧着底下。
沈韶春本来就生得娇小,现在蹲在地上,看着像面粉堆里丢了个白面团子,还是糯糯弹弹的那种。苏玉舟生起这个联想之时,口中仿佛尝到了糯米团子的甜香,喉头不由一滚。
苏玉磐立在自己房间的门边,透过虚掩的门缝瞧着这二人。
他心内不以为意地“嘁”一声,但视线却不免朝雪地中的女子身上飘去。
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能得到从来不沾花的苏玉舟的关注,可他怎么都看不出来沈韶春身上有甚特别的可取之处,值得堂堂苏玉舟破天荒地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雪下了一整夜。
中苑里除了落雪声,便没了旁的声音。
苏玉磐起身收拾收拾,推开门踩进积雪里,瞬间嘎吱嘎吱地响。
他原本是要直接出中苑去别苑的,临到出门偏头瞧见雪地里立着个雪人,脑海中闪过昨夜沈韶春在平台上捣鼓的动作,脚下一顿,他调转脚尖又往莲池走。
他定定立在那两个雪人的正前方,视线在两个雪人身上游移两个来回,他瞅了瞅两个雪人身上凸起的标志。
一艘船,一块石头。
苏玉磐拧了下眉,心下不失嫌弃。
“噗——”
但他却未能管住自己的嘴,失了笑。
外头的动静惊扰到了苏玉舟。
他以打坐的姿势睁开眼来,瞥向窗口的方向。
施施然下到阁楼,苏玉舟也立在方才苏玉磐站过的地方。
眼前是两条后腿站立的狗,不难发现,他右手边的这只要稍高一些。
两只狗的头上都盖着大小合适的荷叶做帽,两只狗的动作又都如出一辙,即都是伸出右前腿做了个握拳的动作,不知是什么意思,但看着既有力量,又十分滑稽。
苏玉舟瞅见那一艘船和一块石头的标志,扶了下额,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汪!汪!”
沈韶春夜里贪玩,睡得晚,自然醒得也不早。
她醒来时,就听见外面传来两声狗叫。
猛一掀被子,被冷空气激了一下,她打了个哆嗦,然后裹着被子奔至窗前。
雪地里,两个小雪团正围着采月的双脚不断在那儿蹦蹦跳跳。
而她昨夜堆的两只小雪犬却杳无踪迹。
那两只小雪团转回身来,现出额间的两撮黑色的杂毛,仔细瞧了瞧那杂毛所成的图案,沈韶春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
第58章
沈韶春裹紧披风,立在莲池旁。
神识再也探不到被安置在里头的那一株花和一棵草。
苏园里少了两个人。
沈韶春自打去绝壁对岸回来,就未曾见到笑花和笑草这两人。
原本她以为这二人是夺了九蕊金环跑了,但金环安在,只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看到脚边绕着转的两只雪团,看到两只狗头上一花一草的图案,她又想起这一花一草来。
她怀疑过这两个小东西该不会是苏玉舟以那两人化出的形,但放出神识探去,并未察觉到一丝一毫花草的气息。
沈韶春也不过多纠结于此,只领着这对亲人的小白团子,一路从中苑走出去。
初雪的日子,她想着做个什么锅子来暖暖身子。走出中苑没多久,就见一个小丫头捂着脸抽抽搭搭,十分委屈的模样,一路大风大雨地往她这边走来。
从前两日开始几大家的小崽子都不在苏园里,都各自回了家,有点放寒假的意思。唯一还能闹出点动静的……
苏玉舟和苏玉磐这两个大爷?
沈韶春想想又摇头。
要收拾一个小丫头,苏玉舟会直接将人化成灰烬,而苏玉磐则喜欢以鞭子抽。
最大可能就是那个被华时殊拜托给她的婳婳了。
人本就是来寻她的,都不必沈韶春亲自发问。
“夫人,您快去看看吧,要出人命了,都乱了套了。”
听见“出人命”三个字,沈韶春也顾不上脚边的两只雪团子,跟着人就往西苑走。
一路走她又一路了解事情的具体细节。
“那婳婳姑娘也不知作甚,突然对着我们几个丫头发难,我还算好的,小菊和小英两个丫头被剑刺中了。”
剑?
“什么样子的剑?”
小侍女觉得有点委屈。
这个时候,不是更应该关注被刺中的人的伤情么?怎的还反倒更关心起那剑的样子来。
但她也没怠慢,仔细回想一番才道,“那剑很漂亮,还有桃枝的纹路。”
蔓桃枝!
能祭出本命剑,方画桡定是恢复记忆了。
沈韶春心下一惊,逮着接下来遇见的第一个侍从,打发人去寻苏玉舟和苏玉磐回来。
许是她神色太过紧绷,那侍从也跟着心下一紧,回身脚步都乱了,差点撞在柱子上。
沈韶春替他捏了把汗,随后便一直捏着这把汉到了西苑。
她到时,尖叫声,抽泣声,告饶声,猛地从苑中传出。
身边随她一起来的小丫头身形一晃。
沈韶春侧回头,瞧见雪地上一道打滑的脚印,这丫头竟是一脚踩进了道旁的泥地里。
多半是吓的。
见此情形,沈韶春示意小丫头留在外头,自己只身入了西苑的门。
哭嚎声是从西苑的主屋传出来的。
沈韶春直直朝着主屋前进,不过,她方才于苑中央的雪地站定,前头一阵威压传来,沈韶春一个回转身,同时祭出拍子虹武来,顺势一挥,“锵”地一声响后,那朝她飞来的威压便被她挥上左侧方的天空。
那儿正好经过的两只鸟儿,双双坠落。
被挥开的,应该是蔓桃枝的剑气。
沈韶春握着才被命名不久的虹武,收势再次站定。
前头主屋里慢慢走出来一身粉衣的方画桡,她手中果然握着蔓桃枝,只是剑还好好待在剑鞘之中。
方画桡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印在雪地上,身上已然没有了身为婳婳时的柔弱,一身气势,又十分清冷。
沈韶春瞧着对方,错觉自打对方出得门来,就连天上飘落的雪都落得慢了些。
刹那之间,对方身形一动,细剑出鞘带起一道寒光闪过,同时一跃而起。
沈韶春双眼被寒光一闪,慢了半拍才退后两步,右腿后撤贴地一滑,上半身后仰,做出个瑜伽的野马分鬃的姿势,才堪堪躲过对方朝她喉咙刺来的一剑。
她这姿势并不好为继,用脚指头想对方也会顺势下压剑刃,沈韶春抬起虹武往面上一挡,轻喘口气,她朝旁边滚了一圈,单手撑地借力起身才堪堪躲过对方的剑气。
但回瞧方才她所站之处,以及她方才借力之地,那被连雪带石板斩成整齐两半的两个刀口,沈韶春联想自己被一切两半的场景,脚底便有一股寒意冒起来。
对方并未给她多的喘息之机,一招躲过又追一招直取她喉咙。
沈韶春祭出刀扇紧急一挡,但那剑仍是擦着她的脖子戳穿了她的后领。
“刺啦”一声,挑破了一个口子。
蔓桃枝饮了血,发出一声低啸。
数道剑气朝她面门飞来。
沈韶春一手拍一手扇,左右开弓去挡。
但蔓桃枝饮血后的剑气,陡然凌厉了几分,她手中那把没有回炉炼制过的扇刀直接被削去了四分之一,连影刃都使不出来。
她身后传来几声惨叫,想是有偷摸出来瞧战况的侍女被剑气误伤。
这地方不适合对战,沈韶春朝半空一抛虹武拍,飞身跃上准备将人引开去别处再打。
方画桡只以为人想跑,一道白线往天空一抛,直接缠住了沈韶春的腿,她面无表情一扯,便将人扯了下来,摔在地上。
沈韶春摔下来啃了满口的雪,她“呸呸”吐掉,又滚了两圈躲过朝自己刺来的一剑,只是这已经不是之前的那柄没饮过血的蔓桃枝了,她躲闪不及时,左肋处被划了一道,又寒又疼。
又再过几招,她身上又再多添几个伤口,这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沈韶春不免有些窝火。
再迎上对方刺向自己肩膀的一剑,沈韶春这下也不躲了,她甩出手中的虹武拍,对方势必要躲,抓住对方躲闪的短暂时机,沈韶春祭出九蕊金环,将对方的剑扣住。
随着金环慢慢收缩,加上她的骨肉,来个双重禁锢,对方就是想成功拔剑,也需要费好大一番力气。
就是疼了点。
对方每一次用力,沈韶春喉头便涌上一股腥甜。
但她心情却比方才未受伤时好了一些,她望着对方浅笑,一边控制虹武拍朝对方头部击去。
方画桡哪里就是个束手任人拿捏之人,她身后那怪法器击打不中,又绕开再次朝她飞来。
牛皮糖似的,叫人心烦。
方画桡见掰不开对方的手,她便抬起一脚踢在沈韶春的右侧腰上。
沈韶春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屋内的人无不心惊胆跳,有人下意识将手放进口中咬着,有人开始跪拜天地祈求救星赶紧来救场,也有人看着沈韶春嘴角那抹仍旧挂着的浅笑,一阵担忧:这莫不是打傻了,怎的好似感觉不到伤和痛?
沈韶春哪里是感受不到痛,她痛狠了,可战术上她还得振作起来,瞧着对方拧起的眉心,沈韶春知道自己成功地令对方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烦躁。
对方不好过就等于她好过。
在对方再一次躲过虹武拍的攻击之后,沈韶春双手旋动九蕊金环。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沈韶春忍着剜肉的巨痛豁出去了。
只她没想到九蕊金环还有她未开发出来的用处,随着她一转,不知道碰到了升级机巧,竟自那环中刺出一剑直抵对方胸口。
破衣入肉,鲜血很快染红方画桡身上的粉衣,其嘴角很快也溢出一条血痕。
沈韶春看了看刺中对方的剑,和她肩上这这柄蔓桃枝如出一辙,她心下惊叹,这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么?
好邪门的东西。
方画桡低头瞅着自己胸口的另一柄没有剑柄的蔓桃枝。
而操控这金环伤了她的沈韶春同这金环一样邪门,短时间内法力增长如此迅速,修为在先入此镜的温行简之上。饶是她已经过了惊讶的阶段,依旧忍不住奇怪,这是何种奇异的修炼方式。
还有这么短的时间,对方手上使的这几样怪东西,哪一样都不是轻易能对付的。
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还锤炼了心性,瞧她方才剜肉的狠劲儿,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怕死的软蛋。
沈韶春都经历了什么?
方画桡下意识跟自己发问。
但没人给她回答。
对方痛晕过去倒下的瞬间,她胸口插着的那把剑虽然已经随着对方卸力而消失,但她流血不少,一个体力不支,终是跪到在一边。
苏玉舟和苏玉磐回来所见,便是一个倒地不醒,一个跪坐在一旁,一脸惨白。
苏玉舟迅速上前将沈韶春抱起往中苑走,而苏玉磐上前一把揽住方画桡,被方画桡眼刀直视,他照单全收,还是该揽的揽,将人扶进屋子里疗伤。
沈韶春肩上的肉被剜得稀烂,苏玉舟撕破血衣看到那血肉模糊的画面,手便是一顿。
紧接着,两个眸子里两道寒光一闪而过。
在苏玉舟替沈韶春疗伤之前,需要先擦拭干净她伤口附近的血污。
随着血污拭尽,采月瞧见那伤口的真容,仿佛一个大洞,她便开始发抖,这得多疼啊?
是以在她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端出去时,两个眼睛始终红得像兔子。
而旁边苑内,帮忙方画桡处理伤口的人,只能是苏玉磐。
旁人都一副恨不得对她饮血吃肉的样子,谁还要搭理她,除了听令于苏玉磐,往屋里送用品热水的,其余全都离得远远的。
可男女终究授受不清,方画桡一把攥住苏玉磐的手腕,含着血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别碰我。”
第59章
醒着压根就帮忙处理不了伤口,所以——
苏玉磐手起掌落,一个手刀将人劈晕。
但是伤口位置太过……
虽然屋中并无旁人,但他还是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一把蒙住自己双眼,凭着对血腥味的感应帮人处理了伤口。
替人掖好被子出来,苏玉磐里衣湿透了,美色当前,压制自己的邪念,这实在是一件艰难之事。
是以,后来便有人看到苏玉磐在北苑林中一处水塘子里,泡了好几个时辰的冰水澡。
这天寒地冻的,后来人再提起此事,谁不道一声二爷威武。
只是比起谈论苏二爷,众人对苏玉舟这个园子里的大爷做的事更加津津乐道。
那婳婳伤人,不知因为什么不能立即处置,但苏大爷也没轻饶了人,治伤不准动用半点法力,伤药减半,本来一两个月能好的伤,起码要拖三个多月才能见好。
伤人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众人这才心下顺畅了。
相较方画桡伤情的拖沓,沈韶春伤口的痊愈速度,简直是坐过火箭,她在受伤后的第四日便醒了过来的。
她肩上的肉几近长好,只还有个被剜过留下的粉红色疤痕,像个没写完的日文“の”。
蔓桃枝留下的伤痕,普通的祛疤药没有效用,这个伤疤约摸是要跟着她度过下半辈子了。
穿戴整齐,沈韶春才拉开门出去。
雪已经停了,但外头依旧冰冻刺骨,比第一日更加刺骨。也有可能是她刚从生了火盆的室内走出来的缘故。
沈韶春抬手哈了口热气,却瞧见手心有朵五瓣小花的纹路。
她用手指抠了抠,无凸起很平顺,小花应该是在皮下的肉里。
是怎么弄上去的?沈韶春有些不解,她一开始想的是自己疗伤这期间用了什么神奇的药物所致,但走了两步,她突然响起之前那个满脸脏污的小女娃曾在她手心放过一朵通体透明的冰晶花,似乎就是这么个五瓣小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