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尽量客气:“张道友,不是与我说好,你想来神庙查探的时候,让我陪同么?”
张也宁怔了一下。
他说话冷冷淡淡:“我只是随意看一看,此间并无危险。何况即使有危险,我也能处理。姜姑娘日理万机,这种小事,不必麻烦姑娘。”
姜采微微笑一下,她依然忍着气:“话不能这般说。你如今失去灵力……”
张也宁淡声打断:“我只是失去灵力,并不是此前千余年的历练全都忘记了,如何行事如何自保的手段全都忘记了。若真有事,我也有自信应付。”
姜采当即反唇相讥:“你能如何自保?几道符咒,几张符纸,能够挡住什么?遇到像我这样的修士,遇到盛明曦那种水平的……一个呼吸都不到,我便能镇压住你!你的些许本事,算什么本事?
“难道你又想和那日那样,引魔气入体,借天地魔气来生出灵力恢复修为?那可是修魔,我以为张道友这般冰清玉洁,不会用那种手段。”
张也宁道:“我即使引魔气,也有能力将魔气排出去,何况这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就算我在梦中成魔,梦醒后也没关系。”
姜采声音变厉:“当真没关系么?!你已经到这般修为,又不是寻常三岁小孩,你觉得梦境中事不会对道体产生影响?这种话,你自己信么?”
张也宁微怔,默然。
他半晌侧过头,道:“姜姑娘何必管我要如何。我与姑娘非亲非故,姑娘不应当如此吧?”
姜采一愣后,冷笑三声。
她自嘲:“我只是希望月亮永悬不落罢了。”
张也宁抬头,向她看来。
她眼中空落落,像是看着他,又像是看着别的人。
她眼前如同生出了飞雪连雾,她好像再次看到了北荒之渊下那自囚的白衣堕仙;她也看到皓月当空,仙人之姿。
她喃声:“我只是想要月亮永悬不落……只是想要一个人永远那般圣洁,不染尘埃。”
张也宁望着她的眼睛。
三千秋水,水中星火寥落,寂静万分。三两盏火光微微弱弱,时而被水淹没,又每一次都更坚强地浮出水面。那星火照耀着不知名的地方,哀伤得让人心动,漂亮得有些过分。
因她一句话,他心中涟漪阵阵,莲花因此探出水面,花骨朵微微绽放,摇摇招展。
山间一阵风过,吹动二人的衣袂。张也宁衣袖挨到姜采,一身寒霜冰雪也覆到她身上。
她有些被他的冷冻到,打了个哆嗦。
姜采意兴阑珊,最后瞥了他一眼就别过头:“算了,你自有主张。我本就与你不熟。”
她掉头要走时,身后始终安静的张也宁微微一动。
他向前走了两步,手伸出拉住她。树叶簌簌而落,哗然如星坠大地。他走前几步,从后将她抱入怀中。
他道:“姜采。”
姜采全身僵硬,任由他从后抱,而她心如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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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春山与巫子清试图混入地宫。
谢春山啧啧道:“子清兄,你不行啊。你早几天就说要去地宫找芳来岛的秘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行动?”
巫子清迷茫地看他:“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找芳来岛的秘密了?对啊,我明明知道有地宫,我怎么早不想起来呢?”
他懊恼地拍头,谢春山却怔住,眼神缓缓变得锐利——
不对,巫子清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这岛中时间,是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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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林中,张也宁从后抱着姜采。
他轻声:“你别害怕。”
姜采静片刻。
她嘴硬:“我怕什么?”
张也宁垂下眼,浓长的睫毛刷过她的脸颊,又软又痒。他道:
“怕我受伤,怕我和前世一样成为堕仙,怕……你和他的意难平。”
姜采起初眉间动,之后听他说完,又觉好气。
她嗔道:“胡说八道,没有意难平。”
可她僵硬着,直挺挺地站着,垂下眼皮,心里又有几分不想与人说的极淡的欢喜。
张也宁叹口气,轻声解释:“我也没有乱来。我来山间,是发现岛中时间不对。每天都是同样的太阳升起,同样的气温,同样的鸽子飞过天空……我们一直在重复同一天的时间啊。
“我曾问过巫少主,梦境是没办法留驻时间的。我怀疑神庙有阵法将时间留在了这一天,我擅长道法,便想看看阵法在哪里,能不能试图将阵破开。若是我们一直在重复同一天,谈何破梦呢?”
他声音清凉,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姜采都没有回应。
张也宁低头:“姜姑娘?”
姜采微微笑,她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按照岛中女尊男卑的设定,此时当是我抱你,而不是你抱我。”
张也宁眉心一跳,快速后退,但姜采转身袭来,一把拽住他,强力将他拉扯过来。
第41章 张也宁灵力尽失,如……
张也宁灵力尽失, 如何能抵挡得住姜采?
姜采将他按在树上,与他在寸息间面容几乎相贴时,他睫毛颤得剧烈两分, 却自然挣脱不得。
虽则如此, 少年面容依然清寒,如同雪染。
姜采睥睨:“如何?”
张也宁未答。
姜采倾身,玩弄一般的, 两指掐住他下巴。她手指将他下巴掐出了红痕,她慢条斯理地, 目中更生起一丝剑锋一般的锐寒锋利之意:
“觉得如何?”
张也宁开了口:“你想上我?”
姜采捏着他下巴的手一顿,与他目光直对。
张也宁并未退,也不慌。他处于劣势,却转瞬间让姜采手指被烫到一般向后微缩。姜采抿唇后退间,蹙起眉看他,目光颇有几分忍耐。
张也宁目中平平静静, 甚至浮起一丝讽意:“不敢, 就不要玩。”
姜采侧过脸, 目光闪烁一二, 她微笑:“开个玩笑而已。张道友这般小气?”
张也宁深深看她一眼,道:“我从不与人玩笑。”
她已经退开, 他便振振衣袖, 继续踩着草石杂乱的山道, 继续登山。姜采在原地静一会儿, 心乱些许——
从不与人开玩笑,是何意?
他是说,他对她,一直是不同的?他莫非在……隐晦地与她表情?
他是说, 若非认真,不要招惹他?
姜采兀自乱想一阵,头有些疼。然而她也不能掉头就走,她跟上张也宁的脚步,无奈说道:“我和你一同上山吧。”
张也宁冷淡:“姜姑娘不必勉强。”
姜采伸手拉住他手腕,她轻轻地望进他眼中一眼,眼里带三分笑意。她拉着他的衣袖,晃了两晃,几分讨饶。
张也宁目光流波微转,一丝带着嗔怪的笑意渐逝。他却再没说什么,愿意与她一起登山路了。
姜采叹:此人还是好哄的。
两人这才相携上山,一路上,姜采将自己之前碰到的那黑衣斗笠女子的奇怪与张也宁诉说,张也宁也是觉得奇怪。但是他更在意的是其他事:
“梦境的这时候,贵派师兄是否已经与盛知微盛姑娘退亲了?”
姜采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贵派师兄”,是谢春山。
哎,这人。
她“唔”一声,顺着张也宁的话想了想:“但是前两日,我们进岛主府那晚遇到了盛知微,她对我师兄却没表现出丝毫异样,像是压根不认识我师兄一般。”
张也宁:“要么是梦境不够逼真,无法拟出每个人最真实的反应;要么是盛知微故意的。”
姜采挑了下眉。
她道:“这也不奇怪,梦境无法完全还原现实。盛知微必然不愿意在江临面前和我师兄表现得很亲昵,她甚至要与我师兄划清界限,装作不认识我师兄。谈情说爱的小儿女,心思总是这般细腻的。”
张也宁:“你好像很有经验。”
姜采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张也宁客气:“看姜姑娘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大约是对‘无悔情劫’非常有感悟,也很容易渡过了。姜姑娘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你若知道情为何物,好让我看一看。”
姜采低头忍笑。
她道:“好,不会忘了你的。”
张也宁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了。二人仰头,他们已经进了密林深处,眼睛已经看到了林后的神庙。
姜采只感受到此地气流波动极大,张也宁则道:“这里果真布了阵法。我先不破阵,我们进去神庙再说。”
他抬步就要走,手腕被姜采一拽。
姜采手张开,玉皇剑在手。她走到前,道:“我来开路。”
张也宁默了片刻,不置可否地跟上她修长的背影。
神庙一圈,连失去灵力的张也宁都能感觉到此地气息比其他地方更让人心情舒畅。而姜采则能用法眼看到此地浓郁的灵气汇聚,张也宁用目光扫了几处阵法关口,才和姜采一道进入庙中。
姜采进去,就先将数名守卫者打晕。他二人掠过一群晕倒在地的卫士,踏步入庙中,看到此地果然供奉非常工整,该有的一个也不少。张也宁慢悠悠地在庙中走动,试探阵法阵脚时,姜采则立身于傲明君的神像前,仰头看着这神像。
姜采仰头间,脱口而出:“这位傲明君,是名男子!”
张也宁吃惊,一时间过来与她一起看神像——
神像还未涂上金粉,乃是白玉所雕。这位被芳来岛当做信仰的傲明君,眉目清润,手中持剑挑向高处,气派飘逸风流,何其的丰神俊朗。
姜采和张也宁面面相觑半晌,二人之前皆以为,创造出“无生皮”与“逆元骨”功法的人,一定是女子。只有女子才会将一切生机给予女子,将恶果给男子。
虽然日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套功法被人篡位,逆元骨成了男子,无生皮成了女子。然而在最开始,逆元骨一直是女子……天纵奇才,创造出这种供养女子功法的人,怎会是一男子?
世间会有男子为女子牺牲如此?
姜采凝神,百思不得其解时,张也宁忽然说道:“芳来岛用香火之气供养这神像,长年累月,神像一定多少吸收到了些香火之气,总有些还未消散的道元被保存了下来。”
姜采了然,说道:“我进去看看。”
说话间,一道元气从她肉.身脱离而出,长身飞向那神像。张也宁眼疾手快,在被姜采抛弃的肉身摔到地上前,他伸手抱住了这被她自己抛弃的身体。
张也宁摇摇头,心里暗道她可真是放心他,全然不想他如今灵力全失……若是接不住她的身体,将她身体摔坏了可怎么办?
张也宁抬头,见那道飞出的姜采道元触及石像眉心,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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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进入一片黑暗中,过了好久,才看到光亮。她向光亮的地方走去,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
昏暗的天地间,忽然看到浓烟大火。姜采眉心一跳,脱口而出:“三重焚火?”
——这不是杀掉魔物唯一有用的大火么?
为何神像的记忆中会留有这种记忆?
她失神间,隐约看到一个男子身形的人跪在火外,向火中顶礼膜拜,叩首三次。那人眼中神色痛苦而痴迷,喃喃自语:
“吾一生追随公主,公主虽已舍弃凡尘,吾却一日不敢忘记公主。吾愿献出神魂七魄,焚烧道元道体,只为公主归来!
“吾将带领一族人士,永候芳来岛,只待公主归来!但为公主,虽死不悔!”
火海重重,三重焚火之威,谁也不能靠近。四面八方,无数男女的呼声跟随此人,一起叩拜那高高燃烧的火焰——
“但为公主,虽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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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从此中断,姜采从神像记忆中跌出,道元回到身体中。她咳嗽两声,张也宁扶住她:“如何?”
姜采扶着他手臂,一起站起,叹气:“这神像中记忆,恐怕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没有丝毫作用。”
她如是那般地对张也宁讲说。
张也宁若有所思。
他道:“所谓公主,让我想到了一事。”
姜采:“嗯……我也在想,孟极的主人,孟极一直在等的那位公主,与傲明君一直在等的公主,是否是同一人?”
她喃喃自语:“孟极一直在等公主,是否是因为孟极能够感知到公主的道元从未消失过……是否,芳来岛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复活公主?”
张也宁:“断然不可能。世间除了仙人,无人有能力复活人。所有仪式、邪术复活的人,都不会是那个人。只有仙人能从时光长河中抽取道元、神魂,将人重塑,助其复活。”
姜采摊手:“可是现在世上除了你师父,没有人是仙。而就算是你师父,也没听说过他有复活过谁。世间人想要保有希望,自然会选一些邪术了。”
张也宁默然。
姜采忽然道:“张也宁,你的师父永秋君,他太神秘了。你真的了解过他么?若神像中记忆这男子,就是傲明君的话,那他就曾经活在公主存在过的年代——一万年前。
“那么,这位公主所在的年代,傲明君存在过的年代,我师父活下来的年代……正是永秋君成仙的年代吧。
“你觉不觉得……当初雷阵劈下时,他是真的想杀了我?我只是一个寻常修士,他为何想杀我?”
她微微笑,眸子眯起:“三天感应,只有仙人能感应三天……你说,他感应到的,是什么?我会威胁到他么?”
她手腕吃痛,因张也宁捏她力道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