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也是个美妇人,但此时此刻,在虞尚心里,三夫人就是天上的禄星下凡,掌握的是他的官途,因此三夫人笑了,那就是禄星笑了,虞尚欣然,叫女儿好好招待舅母,他自去筹备晚上的宴席。
虞尚走后,三夫人悄声问虞宁初:“你爹虽然官职不高,但江南富庶,他在扬州一带为官多年,想来也攒下一笔家产?”
虞宁初对这方面还真不够了解,平时她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更不会打探父亲手里有多少银钱。
三夫人看向温嬷嬷。
温嬷嬷为人低调,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低声道:“陈氏进门后,一年光衣裳首饰便要花去百两银子,以老爷节省敛财的性情,每年的进项至少有五百两。”
光靠六品官的俸禄,虞尚可拿不到这么多。
三夫人心里有数了。
到了黄昏,三夫人携着虞宁初的手,一起来了前院。
虞尚、沈琢、沈逸已经到了,怕小孩子哭闹坏了气氛,虞尚并没有叫五岁的双胞胎过来。
沈琢兄弟俩朝三夫人行礼,虞宁初则给表哥们行礼。
客气之后,大家入席落座。
厅堂中间摆了两张席案,虞尚单独一席,虞宁初与三夫人同席。
虞尚拍拍手,丫鬟们开始上菜。
全是地道的扬州美食,精致的面点小吃、美味的菜肴羹汤,将席案摆得满满当当。
虞宁初轻声给舅母介绍这些美食。
三夫人有女儿招待,虞尚笑着问沈琢、沈逸:“两位贤侄可否好饮?扬州城的云液酒醇烈香浓,回味悠长,我已提前命人备好几壶,现在让人端上来,如何?”
沈逸知道沈琢好酒,客气道:“那就多谢姑父了。”
总算让沈逸叫了自己一声姑父,虞尚笑眯眯派人去取酒。
丫鬟端了一壶酒来,分别替沈琢、沈逸斟上。
三夫人抬眸看来,笑着道:“明日还要动身,你们俩莫要贪杯。”
沈琢颔首,端起酒碗尝了一口。
虞尚:“味道如何?”
沈琢似乎吝于言辞,只道:“不负盛名。”
虞尚笑道:“既然贤侄喜欢,我叫人多预备几坛,带回京城给侯爷他们也尝尝。”
沈琢不置可否。
三夫人若有所思道:“是啊,阿芜初次进京,是该给长辈们表哥表姐们准备一份礼物,不能失了礼数,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本地特产不甚熟悉,匆忙之间……”
虞尚马上接过话道:“不劳嫂子费心,阿芜进京叨扰,这些本该我这个父亲替她筹备。”
三夫人:“那就劳烦妹婿了,我们就多耽搁半日,明天中午再动身,逸哥儿,明早你陪你姑父走一趟,咱们府里人多,别落下谁的礼物,回头闹得不好看。”
沈逸:“嗯,我晚上列个单子,保证谁也不落下。”
三夫人又体贴地对虞尚道:“随便挑些扬州特产就行,不用买太贵重的。”
虞尚表面应和,心中却想,侯府里个个养尊处优,他送太差的东西,不是让人笑话?
关系到自己的前程,这笔钱虞尚不心疼。
有三夫人笑着主导气氛,这场晚宴宾主尽欢。
散席前,三夫人拍拍虞宁初的手,看着虞尚道:“明天就要分别了,去陪你爹爹好好说说话吧,你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你爹爹肯定不舍。”
虞尚:……
他满脑都是讨好三夫人,压根就没想过什么父女分别。
只是此刻却不好露出端倪,眼看虞宁初带着一丝怯意与生疏朝他望来,虞尚登时露出一个慈父的笑容,伸手道:“阿芜过来,父亲有事要交待你。”
虞宁初便跟着这位熟悉却陌生的父亲去了书房。
夜幕已然降临,书房里烛光昏黄。
看着虞尚在书桌前坐下,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虞宁初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回避。
她不习惯这样的父女相处。
从她记事起,母亲不喜欢她,从不主动叫她到跟前亲近,父亲早出晚归忙碌官务,更是少有时间理会她。小时候的虞宁初以为父母子女都是这样的,她就该乖乖的,不去打扰父亲母亲,直到陈氏嫁过来,直到亲眼看见双生子弟弟妹妹在虞尚怀里撒娇嬉戏,虞宁初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被爹娘待见的孩子。
虞尚抬头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拘束安静的女儿。
这个女儿,容貌与沈氏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依稀能看出他的影子。
虞尚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平时根本没有管过长女,如果不是今晚要表演一个好父亲给三夫人看,虞尚可能都没有精心打量这个女儿的闲心。
无疑,长女很美,融合了父母优点的她,颜色还要胜过沈氏。
曹奎能看上女儿,待女儿进了京城,又有三爷夫妻撑腰,或许能结一门更好的婚事?
虞尚开口了,声音有些严厉:“你命好,在京城有个居于侯府的舅舅,三夫人如此护着你,说明三爷很看重你这个外甥女,那么只要你在侯府安分守己,三爷肯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君,你可千万别学你娘,行事轻浮丢人现眼,害了自己也坏了家里的名声。”
虞宁初悄悄咬紧了牙关。
她知道母亲有诸多不好,但那毕竟是生了她的母亲,临终前将所有产业都留给她的娘。
别人都可以看不起母亲,虞尚明明占了母亲的便宜,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她眼里有恨,却不想让虞尚看见,只默默地点点头。
虞尚对女儿的木头性子有所了解,没指望她吭声,继续嘱咐起来,总结就是要女儿听话,别在侯府闯祸,给他找麻烦。
虞宁初不时地点头,算是回应。
虞尚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两刻钟,觉得差不多了,就想送虞宁初回去,当然,送也是做样子给三夫人看。
虞宁初见他站了起来,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双下午新缝制的男式袜子,拘谨地递给虞尚道:“爹爹,女儿愚笨,您操持这个家那么辛苦,女儿竟从未想过要孝敬爹爹什么,还是舅母提醒我,说您今晚肯定会送我程仪,爹爹疼我,女儿别无长物,亲手绣了这双袜子,还望爹爹不要嫌弃。”
虞尚一怔,程仪?
是啊,孩子远行,任何父母都会送一笔银子给子女傍身吧?
等女儿回去,三夫人或许会问一问他给了多少,如果女儿说他分文未送,三夫人会怎么想?
“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虞尚接过那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袜子,一脸欣慰道。
虞宁初继续按照舅母的指示扮演孝女:“爹爹去试试吧,如果不合适,我今晚还能改。”
虞尚点头,带着女儿去了卧室。
虞宁初在外面等着,虞尚进了内室,直接将袜子丢到一边,去翻箱笼了。
臭丫头手里有沈氏的遗产,只会比他有钱,哪里需要他给?
虞尚真是不想花这笔银子,却又担心三夫人的盘问。
再三权衡取舍,虞尚包了两百两的碎银,心中肉疼面上慈爱地送给了虞宁初。
演演戏就从薄情父亲这里换了二百两银子,虞宁初舒服多了,跟着虞尚回了后院。
虞尚都给女儿钱了,对即将替他抚养女儿的三夫人三爷,他当然也要有所表示,而且要更大方。
虞尚直接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三夫人:“今后阿芜就要叨扰兄嫂了,女孩娇贵,吃穿打扮都比男孩费心,更不提嫁妆筹备。这是我为父的一点心意,还请嫂子收下,以后阿芜需要什么花销,都从这里拿吧。”
三夫人皱眉道:“妹婿这就太见外了,阿芜是我们的外甥女,我们既然要接她进京,自然养得起她,这个你拿走,休要再提。”
虞尚:“我知道嫂子疼阿芜,可我做父亲的,不能一点都不管她。”
两人来回劝了几次,最后三夫人似是被虞尚的慈父之心打动,终于收下了。
等虞尚走了,三夫人当着虞宁初的面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十张百两的银票,全国各地都有钱庄可以兑换。
“一千两,聊胜于无吧,阿芜收好,回头该花就花,这是你应得的。”三夫人转身将信封塞给了外甥女。
虞宁初更希望舅母收着,如父亲所说,她在京城的吃穿用度也是一笔花销。
三夫人笑着点她的鼻子:“傻丫头,舅母还怕养不起你?这钱舅母就是替你要的,不然岂不是白喊他这么多年爹了?想到他现在正在为这笔钱心疼,我心里才痛快,你要记住,骂得再狠都是虚的,不疼不痒,真想对方难受,就要从他在乎的地方下手。”
虞宁初看着舅母神采飞扬的脸,忽地笑了。
舅母真好,她喜欢。
第6章 006
翌日一早,三夫人带着虞宁初去给沈氏上香,虞尚则带着沈逸去挑选礼物,沈琢留在虞府,监督下人们运送沈氏的嫁妆上车。
等舅甥俩上香回来,虞尚给京城预备的“薄礼”也置办好了,女眷送扬州有名的织锦小吃,男眷送扬州特产的美酒茶叶,分门别类地将一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
三夫人看向沈逸。
沈逸悄悄朝母亲伸出五根手指头。
侯府勋贵,自然不在乎这点礼物,只是喜欢看虞尚明明吝啬却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的滑稽面孔。
三夫人想,她来扬州两日,虞尚前后花了快两千两银子,够他心疼一段时间了。
“妹婿,我们赶着回去过节,就不多耽搁了,来日你进京为官,我们再好好招待你。”
站在马车前,三夫人微笑着与虞尚寒暄道。
虞尚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再多住两晚,他可能还得花一笔银子。
双方虚与委蛇地表达了一番不舍,三夫人便带着虞宁初上了同一辆马车。
虞尚亲自将他们送到扬州渡口。
沈琢安排了两条商船,一条住人,一条专门放沈氏的嫁妆,随从已经盯着下人搬运好了嫁妆,只等主子们登船,便可杨帆北上。
“妹婿,后会有期。”
站在船头,三夫人朝虞尚点点头。
虞尚很会演戏,竟然扯着袖子擦了擦眼角。
虞宁初看着这样的父亲,只觉得荒唐可笑,等舅母转身,她也毫无留恋地随舅母进了船舱。
这艘商船分南北两个客舱,沈琢、沈逸住在南边,虞宁初与舅母住北舱。
北舱又分内外间,三夫人检查了一遍,便叫虞宁初在外间坐下。
丫鬟已经提前挑起了竹帘,将近中午,七月明晃晃的阳光在河面洒下一片粼光,也照得舱内明明亮亮,甚至有丝热意。
船还没有行远,码头上的一切清晰可见,有百姓排着队伍等待登船,有赤裸着肩膀的工人来来回回地扛运货物。
虞尚还没有走,一身官袍立在堤岸前方,风吹拂他的衣摆,四十而立的男人容貌俊秀儒雅,好一副道貌岸然。
虞宁初的目光只在这位父亲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落到了更远处的扬州城。
父亲外放十几年,无论官职高低,一直在扬州一带转悠,她与母亲便一直住在扬州城中。
父亲怨恨侯府不肯提携他,可如果不是舅舅暗中操持,父亲怎么可能一直留在扬州这富庶之地?同是七品县令六品通判,在富庶之地与偏远之地任职,其中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阿芜是不是舍不得扬州?”
三夫人见外甥女对着扬州城的方向出神,关心地问。
虞宁初笑笑,道:“还好,其实我也没怎么逛过扬州城,只是在这里长大,现在要走了,忍不住多看看。”
三夫人皱眉道:“你很少出门吗?”
虞宁初垂眸,低声道:“娘还活着时,乳母丫鬟会带我去街上玩,后来娘去世了,陈氏进门,乳母不敢再擅自做主,也不想去看陈氏的脸色,我们便只在后院生活。”
出了孝,她已经十岁了,很明白自己在家里的位置,所以陈氏带着弟弟妹妹去踏青看庙会,她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或许她撒撒娇或强烈坚持,陈氏也会带她去,可去了也是看别人母慈子孝,又有什么意思?
虞宁初习惯了无人理睬,也就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多难熬。
三夫人听得心酸,这哪是一个官家小姐该过的日子,寺里清修的姑子至少身边还有几个伴。
她安慰外甥女:“没事,等咱们到了京城,让你明岚表姐带你多出去逛逛,扬州富庶,但也比不上京城繁华,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有时候还能在街上看到黄头发绿眼睛的番邦人,那种照得特别清楚的西洋镜就是番人带过来的。”
虞宁初:“嗯,我娘送过我一面小西洋镜,我第一次见的时候特别稀奇。”
那是她才四五岁的时候,有次娘亲病了,她去请安,看见床边放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玩意,玉质的手柄上面嵌着一个巴掌大的圆形东西,周围镶着蓝、黄、红等色的细碎宝石,漂亮极了。
见母亲还睡着,虞宁初好奇地拿起手柄,转过来的时候,镜面里突然映出她的脸。
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虞宁初吓了一跳,把镜子丢到了床上。
确定那只是一件死物,虞宁初又拿了起来,新奇地看着里面的自己。
她玩得太专注,直到母亲发出一声咳嗽,她才发现母亲已经醒了,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虞宁初怕母亲,赶紧放下镜子,做出乖乖的模样。
母亲一如既往地少话,听她笨拙地询问两句病情,便不太耐烦了,将那把精致的小西洋镜塞到她手里,让她回房自己玩。
幼时不懂事,现在回忆起来,母亲其实并不是很讨厌她吧?
“舅母,我娘真的很坏吗?”
父亲与陈氏只会说母亲的坏话,可信的下人们不会非议母亲,虞宁初忽然想从舅母口中知道,她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姑娘眼里转着泪,声音都是哽咽的,敢问,却不敢抬头看长辈。
三夫人轻叹一声,示意丫鬟们退下。
等外间只剩舅甥两个,三夫人拿出帕子,一边帮虞宁初擦掉泪珠,一边低声道:“你娘已经过世了,那些陈年旧事,本不该跟你说,可我不说,你这次进京,可能也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还是由舅母告诉你吧,外人最喜欢添油加醋,实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