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珠——绮楼
时间:2022-01-06 12:18:36

正殿的一对窗正开着,窗框里嵌着她的身影,正在往花瓶里插放梅枝,影子和梅枝都轻轻晃动着,流风回雪的韵味不过这般。
她眼神不经酝酿,无意间横渡过来,慵懒淡漠。恰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韵最能拿捏人的心神。
皇帝屏息准备,然后遇上她的目光,看着她神态转折,渐渐错愕。没能望她多久,她斩断他的注视把面色隐在梅枝后。
皇帝缓缓踱步,拾级登上她的门廊,最后转入殿内,安隅见到他,略显局促,蹲下身行礼,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嗅到她发隙里的一缕花香。
“怎么在窗口站着,”他低声问:“下着雪,夜里风又硬,会着凉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安隅不应,从他手中抽出腕子继续插花,玉质的指扶着白瓷,一时分辨不出谁比谁更皎洁。
“昨天刚刚……除了初一,十五陛下最好还是……”她垂着眼嗫嚅。
他掐断她的话:“规矩改了,以后每月除了初一,十五,还有初十,二十,皇后都要侍寝。”
安隅豁然抬眼,把手指从瓷瓶上摘下,羞愤地握住,“什么时候改的?经过我同意了么?”
“就刚刚,朕对宫闱局下了令,即刻生效。”皇帝捡起她丢下的一根梅枝插进瓶里,觑她一眼说:“朕愿意跟谁亲近就跟谁亲近,谁还能说个不是。”
余光里她鼻翅剧烈翕动,僵持片刻后丢下他和一丛梅枝转身向内殿走,她从来都是这样,争不过就回避,总之是不会施舍一分热忱。
皇帝用力撕开大氅的领口扔在塌上,解去两肩的霜寒。他追上她的手腕拖住她的背影,“安安别闹,朕今天有些累。”
她执意甩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质问:“到底是谁在闹?陛下若是真的累了就早些休息,何必浪费精力跟我争吵。”
他从背后拥过来,把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嗅她的颈窝,轻吟道:“你陪朕一起。”
她转回身摆脱他的纠缠,他却趋近几步把她逼到了一个高案前,安隅后腰撞在边棱上痛嘶一声,眉尖缩成一团,紧紧闭上了眼。
皇帝闯了祸不敢怠慢,扶稳她道歉:“是朕莽撞,朕传御医过来。”
安隅自暴自弃,把额头抵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摇了摇,“陛下,”她哀叹一口气问:“能不能放了我?我也累了。”
“你是说今天还是以后。”他问。
“从此。”她答。
他冷嗤:“朕难道不想么?”
初次见面,他就对安隅生成了执念,因为妒忌报复晋王后,他以为自己的心态会有所转圜,结果失策了,他对她的迷恋反而变本加厉。
皇帝追究不出具体的原因,他只知道世事匆忙,虽然他认人的直觉很准,但却很难对遇见过的面孔产生深刻印象。来往皆过客,只有安隅不是过客,仅仅是一次逢面,他再难忘她的笑靥,虽然初遇之后她再也未在他面前笑过。
一见倾心的理论听起来有些可笑,但除了这四个字,似乎找不到其他任何贴切的形容可以解释他的偏执。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落入一见倾心圈套里的烂俗男人,否认过,抗拒过,最终缴械投降。
皇帝遇事从不低头,在这件事情上,他认清了事实,无论在政见业绩方面他如何超群出众,涉及感情层面,他无法自视清高,跟普通男人相比他没有高贵之处,他就是个俗不可医的病人。
他只能头撞南墙,极端地贯彻这份感情,他得不到解药,最终的结局也许会崩溃、疯掉。
“今日晋王回长安了。”他突然道。
安隅被他刺激得全身都在发抖,她紧咬下颌,面色涨得通红,怒目逼视他:“他回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告诉我他回来了是什么意思?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羞辱我,是么?”
“跟你没有关系,你为何反应这样激烈?”皇帝端颜若神,冰冷的像一尊塑像,高居龛位对她进行审判。
安隅含泪一声轻哂,冷笑着问:“陛下希望听到什么答案?我告诉你。我仍对晋王梦断魂销,这个答案,陛下满意么?”
龙颜的底线骤然崩塌,皇帝扬起一臂,手掌落在半空时终止,他终究还是不忍不敢,这一掌下去要把白圭刮出血痕,摔得满手玉碎,便什么都不剩了。
安隅眼尾溢出泪光,断珠似地滚落,一颗一颗砸在锁骨上,她不甘示弱,在他的掌心下倨傲仰面,跟他对峙。
皇帝放下手,眼眸里的冷光变淡,纹丝不起。“安安,”他面无表情地沉吟,“你从未跟朕说过这样过分的话,朕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秦策,”安隅撕开平日里委曲随和的表象,把心底压抑已久的叫嚣嘶吼彻底发泄,她反问他:“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你有山河了,我不过是你谋求的一副艳囊。你自诩深情,其实就是自私贪婪罢了。如果六年前晋王的议婚对象不是我,那么今日在你身边的皇后也就不会是我……”
她被泪水呛到,低喘一声,强自咽下哭腔,教养扼制了咽喉,她不习惯起高调子讲话,恨意都挤进了心腔里,内里寒凉,出口就成冰。
“我受够了,也忍够了。现在我把话坦白,今后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能接受,就是废后,我也无二话。你不用拿我的父亲来威胁我,沧州都督当年能出卖我这个女儿,我也不必为了他的仕途再委曲求全。”
皇帝情绪再起波澜,怒不可遏地钳制住她的下颌,“废后?”他谛视她,把她框定在冷眸内,要把她捏碎在里面,“陈安隅,你敢跟朕提废后?你想过酎浓么?你让她如何自处?朕自私,那么你呢?”
安隅立在摇摇欲坠的边缘,无惧粉身碎骨,“所以我很后悔,”她饮泣,勾起唇角微笑:“我后悔生下你的孩子,我自私,她可怜。当初就是死,我也该拒绝你。”
她轻描淡写,就能说出最残酷的话。龙颜大怒,却困顿于无可宣泄,皇帝再一次选用了蛮力。
他把她扔在塌上,撕开她的领口,让她洁白光滑的颈暴露在他俯瞰的视野中,他扼制她的下颌就像握着白瓷长颈瓶那段弯曲的弧度,用意霸道,力道轻松。
“你不在意沧州都督是么?”皇帝俯身,逼近她的面前,嗓音低哑,语调缓慢,像一把刀刃剐蹭着她的后颈,“那么你的母亲呢?你的哥哥呢?安安也不在意么?”
安隅惊惶地撑大眼仁,干涸的泪辙又重新湿润,“你……你无耻!下贱!”她哭着控诉。
“嘘,”他一指竖在唇前警告:“安安省些力气,不要乱喊乱叫,等下痛起来用得到,一个孩子留不住你的心,再生一个怎么样?这次就给朕生个儿子如何。”
安隅不肯引颈待戮,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抗衡他的力气,窒息了一般,“秦策……”她额角的青筋凸起,用尽全力威胁:“……你胆敢对我无礼,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的体温覆盖过来,烫得她蜷曲颤抖,肌肤之间的贴靠让皇帝的眸光丧失暴戾,也近乎疯狂,“安安”,他吻她的额头,哄诱道:“你别拒着我,求你了,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他……”
慌乱中她还是听清了他的话,脑穴处噗噗弹跳的声响,像灶台上煮沸的开水在顶壶盖。安隅手臂蓦地瘫软坠落下来,她怔怔望着他,忘记了当下所处的危险境地,皇帝失魂落魄,面色难堪到了极点,她真的不闹了,他的独角戏也即将宣告结束。
他找到她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背,她失去了反抗的意图,任由他牵着,热意充斥指隙,他掌心的纹路包裹她手背的筋脉。中途她惊醒过来想要退出,他吻她的耳垂:“这样不算,就一次。”
夜深了,灯烛也燃尽,殿外的风雪仍在不知疲倦地呼啸。
安隅枕在一侧手臂上,望着熏炉里奄奄一息的炭火发愣,他们之间爆发过很多次冲突,从未像今天这般恶语相向,狼狈收场。她决绝地同他分裂,效果并不是很显著,他们像切断的两截藕,丝还连着,抽扯不断。
她回想起两人初遇时他对她说过的话,他会把她框在这里一生一世,他是认真的。
“陛下今晚这样……”她问:“全是因为秦彻回来了,是么?”
“安安,”皇帝把脸埋进她的发隙,低声下气地求饶:“别再说了。”他在她面前尊严尽失,自卑暴露无遗,容她肆意妄为的践踏。
安隅转回身,他的气息迎面烫红了她的脸,夜色中他难以察觉,她探出手,踌躇不决,最后用指尖轻轻抚过了他的眉骨。
无关情爱,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前兆,她居然对他心生怜悯,“今后不要再这样了,”她道:“你不是他。”
这是她第一次愿意把面色朝向他,皇帝闻宠若惊,把她揽进怀里,即使她难得没有抗拒,他依旧如履薄冰,“对不起,是朕口不择言,朕不该威胁你。”
她手指落下来,轻轻挂在他的肩梁上,弯起脖颈,在他怀里蜷缩。
就着暗昧的炭火余热,皇帝看向胸前,她眼睫低垂着,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脸颊两侧娇嫩的肉翅上还残留着泪痕。他小心翼翼帮她擦拭干净,还她原有的光润玉颜。
皇帝屏息,近视睡梦中的她,轻微的呼吸也能吹动她的睫毛,她生气时像一只手爪锋利的兽,把他高贵的帝王头冠撕裂,见证他心底的破碎泥泞。
他年长她七岁,很多事情上,两人的视角难以统一维度,之前他过于偏激,难免对她苛求。她竖起心墙把他隔绝在外,他只见她的负隅顽抗,也应知她的孤独脆弱。
 
第7章 琼液
 
她忘记的很多事情,他历历在目。比如东宫大婚当晚合卺酒的桥段,其实是篇幅很短的过程,回忆的力度放缓,慢慢推移就会延长。
手臂相环,他臂膀上的龙爪与她手肘上的凤翅追逐嬉戏,大秦婚礼献酬仪制,婚前被东宫司官教导多次耳朵里磨出茧,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原本以为不会有新意出现。
她打乱他的预期,两人举酒相敬,她小指探入杯中略蘸,捞出一滴酒水轻轻弹出,她遵从礼节表示的是敬意,手指缠绕的风光却旖旎,晕染得满室飘香。
大婚的礼仪漫长枯燥,“蘸甲斟琼液”的意趣总算让人觉得时间没有白耗。合卺酒到底用的什么酒,无人探究。管它是宜城醪酒、蒲州桑落,还是乾和米酒、浔阳湓水,总之醇香郁烈使人上头。
酒醉迷人眼,灯下再看人,心潮起伏,能看出天荒地老的况味。酎浓,就是这样得来的,美酒情浓,水到渠成。
比如,她生产时痛苦万分,胃里翻江倒海,想要把心底的委屈秽物一并吐出,却被堵得窒息。御医产婆们个个标榜自己医术精湛,经验老到,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全部注意集中在皇嗣身上,欲图事后求得厚赏,忽略了她的异样。
他按捺不住等候的煎熬推开阻拦入殿,才得以拨转她的脸,她吐的天昏地暗,鬼门关上走一遭,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抽噎。
她痛,他不能感同身受。只能用愧疚、疼惜作为补偿。
再比如,东宫大婚半个月后,先帝驾崩,身为太子的他柩前继位,然后携领礼部,鸿胪寺以及将作监处理凶仪之事。
几十道仪制按部就班的进行,最后他穿过景兴帝陵墓的墓门、甬道、墓室,与棺椁中的先帝做最终告别。当一个王朝的宸枢真正传到自己手中时,首当其中的感觉是茫然、惶恐。
墓室的天井过洞内永远照不进寰宇的光,与死亡共处一室,皇帝还是在冥暗中看清了陪伴在他身侧的那张脸,那一刻他不孤独。她于他来说,有一定象征的意义。
皇帝二十四岁进登大位,踌躇满志,宏宸万里,伸手仿佛可以摘星辰,他们一起见证生命逝去,王朝更迭,新生降临,接下来也许可以共赏天光云影,叹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他想的一直都很简单,而对于她来说是悖论,复杂得难以实现。
思虑过甚,夜长,梦也多。偶尔需要任性一下,拖延片刻,方不辜负昨夜针锋相对引来的消耗。
安隅喜欢赖床睡懒觉,清晨醒后从来都是一人独占床榻,今日是个例外,她睁眼时,皇帝的眉眼迫在咫尺,她暗暗一惊向外看,幔帐外烟敛的声音透进来,语气为难地说:“娘娘,周扈司都等急了,早朝马上要开始。”
于是承乾宫上下顿时开展一场井然有序的运转,奉冕局送来今日皇帝上朝需要穿着的衣冠,被唤醒的皇帝肩颈赤/裸,宫女太监们低眉顺眼,上前为他穿戴龙袍,龙靴。
安隅这边穿戴时从锦被中摸到一块玉佩,她抬眼看向自己那面金银平脱八角镜,在镜面中与他的视线相遇。
皇帝在镜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起身面朝她走来,离开风月俗事的永裕帝,玄衣纁裳修饰身架,满目温情也还是透着压迫。
“几时学会偷看朕了?”他目光透过衮冕悬垂的十二旒白珠看向她。
“才没有,还陛下这个。”安隅垂着脸,把那枚螭龙如意灵芝玉佩挂在他腰间的革带上,又将螭首浮雕的那面翻成正面,“快走,要迟了。”她催促。
皇帝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他额前的垂珠下,轻吻她的额头,“朕走了。”
安隅垂着眼不声不响,他靴头上的龙头绣就咬着她翘头履上的莲花纹不动。她只有抬眼,点了点头,皇帝深望她,也颔首。
“东郎屹立向东方,翘首朝朝侯太阳”正是此时的他。安隅迟眉钝眼,略微失神,朝堂之上他应该是个目露风华,口吐华章的君王,她隐约可以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难得留意一次晨曦中的永裕帝,她看到了嫔妃们眼中的他,原来这般。
从这天开始,皇帝的步履开始变得匆忙,驻足前朝很少步入后宫,安隅接受宫闱局的传召前往麟德殿侍寝的几日,也没有与他打过照面。皇帝早出晚归,若不是身侧残余他留宿的痕迹,安隅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到了腊月期间,时光更匆匆,二十五这天晚上,麟德殿的太监们往熏炉里加炭,安隅被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惊醒,朦胧视线中皇帝的面容靠近。她下意识要躲,他拥过来不让。
皇帝鼻梁贴进她的,呼吸中带着沐浴过后的湿润,慢慢拂过她耳垂。她忍不住打了个颤,他嗓音嘶哑地道:“睡吧安安,朕也累了。”
安隅品味出他的倦意,但她不想动用私人情绪,称职的皇后这时应该会象征性的安抚她的君王一句。皇帝似乎不需要她来尽职尽责,已经阖眼安眠,只是眉头微皱,气息也略显沉重。
安隅再次被惊动时,皇帝正背对着她在塌边穿衣,等她视线清晰时,他已经起身离开。她心头急跳,隐隐不安起来,问像幔帐外:“几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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