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拂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妹妹一岁半。”怀琮回忆着,“然后我们就走了。”
一岁半,就是瑟瑟说的那个回答了,怀琮很机警,没有告诉萧洵实话。崔拂紧张着,急急追问:“萧洵信了吗?”
“看样子是信了,反正他没再问。”怀琮道。
崔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冷涔涔的,出了一层薄汗。萧洵常年征战在外,极少有机会接触小孩,大约没法分辨瑟瑟的真实年龄,只要他不知道瑟瑟的身世,她就还能带着瑟瑟,维持眼下的平静。
“姑母,”怀琮窥探着她的神色,“萧洵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好不好。”
崔拂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怀琮疑心更甚,又道:“他还问我,姑母是不是要成亲。”
崔拂张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就听夏舜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我才不会跟他说实话呢!”怀琮笑起来,“我告诉他,姑母是要成亲了,阿耶,我这么答没错吧?”
“行了,少在那里得意!”夏舜松一口气,横他一眼,“这等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怀琮不笑了,苦着一张小脸:“罚我抄书好了,每天多抄两篇书,然后再多练半个时辰骑射?”
“好,”夏舜沉着脸,丝毫不留情面,“从今天开始,连着三个月,都得这么办!”
三个月?也太久了吧!怀琮不敢分辩,只可怜巴巴地看崔拂,崔拂会意:“阿兄,怀琮虽然一时贪玩,但还是有分寸的,三个月太久,我给他讨个情,就半个月吧?”
“两个月!”夏舜一锤定音,“不治治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早晚还要闯祸!”
两个月虽然也很久,但总比三个月强,怀琮连忙谢恩:“谢阿耶阿耶,谢谢姑母!”
跟着眼珠一转:“姑母,萧洵是不是认得你?”
“退下!”夏舜立刻喝住他,“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休要乱打听!”
怀琮心里嘀咕着,果然乖乖退出去,夏舜关上门,脸色缓和下来:“看萧洵这几天的样子,应该是信了怀琮的话。”
崔拂绷紧了多时的神经此刻也放松下来,叹道:“亏得怀琮机灵,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真是好险,假如有一丁点儿答错,假如被萧洵知道瑟瑟是他的孩子,以他激烈的性子,必定不会罢休,而她此时,只想让瑟瑟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要过早承受这些太沉重的东西。
夏舜沉吟着:“虽说暂时应付过去,总归是个隐患。”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左右行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六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今明两天我就启程吧,早些送走他,早些安生!”
夜深时萧洵还在画,地上扔了许多废稿,白烛烧到了尽头,看看就要化成一堆烛泪,萧洵随手拿过一支新的按上去,继续画着。
比起最初用刀描出的轮廓,眼下纸上画的已经颇有些像兔子了,只是还不够可爱,并不能配上那么可爱的瑟瑟。呼啦一声,萧洵又揉了一团废稿扔出去,有些懊恼。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打仗更难,而且是难得多的事。
攥着笔望向窗外,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夏怀琮没有来,瑟瑟也没有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阿拂的女儿啊,那么可爱的孩子。萧洵咬着笔杆,涩涩地闭上眼睛,老天让他重活一回,他却把一切都弄砸了,他失去了那么好的阿拂,他得用他能做到的一切,补偿她的女儿。
周围安静得很,外面草窠里的虫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么晚了,瑟瑟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来了。许久,萧洵睁开眼睛,眼梢红着,重新蘸了墨,在纸上笨拙地画出一个兔子的形状。
一个,两个,三个,地上很快又丢了一堆废稿,夜色一点点浓黑,漆黑,又一点点变灰发白,蜡烛点完一根又一根,太阳升起来时,萧洵终于画出了一只稍稍满意的兔子。
圆鼓鼓绒乎乎,如果雕出来,应该也很可爱吧。
萧洵把画稿蒙在木头上,拿过刻刀,沿着画稿的轮廓正要描,又突然意识到,画稿是平的,然而要雕的话,却要变成立体的,这画稿,怕是不能用。
熬了一夜,没想到还是疏忽了,萧洵哗啦一下又将画稿揉成一团扔掉,有些懊丧。起身走到后窗前,窗户是钉死的并不能打开,他能听见外面的动静,非常安静,瑟瑟没有来。
她是不是不知道他换牢房了?萧洵突然紧张起来,只顾着担心窗户太高她不方便,全忘了换了地方她可能会找不到,该死!一时间恨不能冲出去告诉她,突然又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夏怀琮那么机灵,头一次能摸过来,这次应该还能摸过来吧?
却突然听见夏舜的声音:“萧洵。”
门上的小洞打开了,夏舜冷淡的脸隔在外面:“明天一早去矩州。”
萧洵很快拒绝:“我不走。”
他来是为了见她,没见到她之前,他哪儿也不会去。
夏舜轻嗤:“萧仁纲拿两座城才能换你,如今你说不走?”
“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置,”萧洵走近了,从狭小的孔洞向外看,明知道夏怀琮或者瑟瑟都不可能来,又抱着一丝期冀,“不见到阿拂,我不会走。”
夏舜身后没有人,瑟瑟没有来,明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萧洵还是一阵失望,从前他心心念念只有一个阿拂,如今,又多了她的女儿,那么柔软的小女孩,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好像时光倒流,看到了初相遇时的阿拂。
萧洵不再理会夏舜,走回去拿起木头和刻刀,低头开始刻画兔子的轮廓。眼下他只能给瑟瑟这个,但是将来,他会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他会拼上性命守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世间的风浪,他会把亏欠阿拂的全部补偿回来,给阿拂,给她的女儿。
夏舜透过门洞看着他,先前他不明白他要刀和木头做什么,现在他隐约猜到了,他见到了瑟瑟,他想给瑟瑟做点东西?心里有些不屑,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想着来之前崔拂的嘱咐:萧洵最是固执,他若不肯,便是百十头牛拉着也不能让他回头,不能来硬的。
夏舜换来守卫:“开门。”
牢门打开一条缝,夏舜走进去,站在门口处,萧洵抬头看他,一言不发。
夏舜的声音放得很低:“她不会见你,你便是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见你。”
能看见他赤红的双目里闪着点点亮光,夏舜转开脸,语声顿了顿:“不过。”
萧洵下意识地握紧刻刀,就听夏舜慢慢说道:“如果我去矩州,她肯定会去送行。”
萧洵猛地站了起来。
第53章 与他一模一样的笑脸
崔拂焦急地等待着, 直到夏舜推门进来,向她点了点头。
崔拂长长地吐一口气,看来, 萧洵答应了,他会离开大夏, 只要能在出城时, 远远看她一眼。
“我告诉他你会去城外送我,到时候他就能见到你, 他答应了。”夏舜皱着眉头,“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就算这次把他弄走,难保他还要再来。”
崔拂低着头:“他与萧元贞感情深厚,等回去大邺,有萧元贞看着, 他走不了。”
“但愿如此吧!”夏舜犹豫了一下,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萧洵好像, 在给瑟瑟做玩具。”
“什么?”崔拂大吃一惊,“他, 他知道了瑟瑟的身世?”
“看样子不像,”夏舜回忆着萧洵的反应,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真要是知道了,方才不会那么平静。”
崔拂怔了怔,即便觉得瑟瑟不是他的孩子,依旧要费心给瑟瑟做礼物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也许只是因为, 瑟瑟是她的女儿,他的心思一向都很直白,并不难猜。
“明天要么别让瑟瑟过去了,我总有点不放心。”夏舜沉吟着。
心里千回百转,崔拂摇头:“只怕不行呢,自从知道你要走,瑟瑟就一直说要跟你一起去,哭了好几遍才劝住,如今一定要去送你,若是不带她,又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夏舜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这孩子,这才几天,就这么离不开我了。”
他思忖着,又道:“要么你们就坐在车上别下来,戴上冪篱,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也只能如此了。”崔拂心里有些恍惚,萧洵要走了,这一走,再相见时,大约就是瑟瑟长大成人之时吧?山高水长,惟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入夜时,萧洵还在雕刻,废弃的木头扔了一地,身上桌上都是木屑,萧洵看着手中依旧不如人意的兔子,懊恼地扔了出去。
这些小玩意儿,可真是难做!然而明天就要走,无论如何,也得把礼物送出去。
重又拿过一块木头,两天一夜不曾睡,此时头脑里昏沉沉的,看东西都有些重影,萧洵皱皱眉,刀刃在左手腕上一划,鲜血流出来,痛意压倒睡意,在 ,耐心地雕刻起来。
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时,门外值夜的守卫听见了萧洵的叫声:“来人!”
守卫打开门洞,看见萧洵满布血丝的眼睛:“我要锉刀、磨石!”
守卫诧异着走去安排,萧洵紧紧攥着手心里小小的木雕兔子,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这是他做废了几十个才得到的一个,虽然比不上瑟瑟腰里挂着的那只白玉兔,但至少,拿得出手了,眼下需要用锉刀和磨石把粗糙的表面打磨得光滑些,瑟瑟的小手那么娇嫩,千万不能划伤了。
寝殿中,夏舜已经收拾好了,正坐着吃茶,听见宦官回禀,脸色有点沉:“给他!”
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萧洵对瑟瑟如此上心,但愿今天别出岔子,顺顺当当地送他走。
“陛下,”独孤逊甲胄结束,迈步走进来,“刘素渠的人这些天一直在探听去矩州的路线,今天一早十几个人出城去了,看样子要在半路设伏。”
是为了萧洵,只要让萧洵死在大夏境内,就算知道是大凉做的,他也难辞其咎,大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夏舜道:“安排好人手,只要她敢下手,格杀勿论!”
半个时辰后,御驾驶出皇城,前往矩州会盟,杨氏的凤辇和崔拂的翟车一路跟随,数千禁军前后簇拥着,浩浩荡荡往城外走去。
队伍末尾,萧洵独自坐在一辆封固严密的囚车里,急急忙忙打磨着那只兔子,马上就要出城了,在出城之前,他一定得做好,送给瑟瑟。
队伍慢慢放缓了速度,城门近在眼前。
细磨石磨了两遍,兔子身上早已经摸不到木茬,萧洵还是不放心,撩起衣襟用力又搓了几遍,搓得兔子身上隐隐起了亮光,这才松一口气。迎着车上狭小的窗户一看,圆鼓鼓的一只小兔,虽然笨拙,但也可爱。
眼下只有这个送给她,将来,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全都给她,给阿拂。
“来人,”萧洵急急唤人,“我要见你们皇帝。”
队伍逶迤出城,凤辇和翟车停在道旁的凉棚底下,夏舜下了御辇,独自走到囚车跟前,车门锁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户里,萧洵双手递出那只兔子:“这个,给瑟瑟。”
夏舜沉着脸接过,他没猜错,萧洵忙了几天,果然是要给瑟瑟做礼物。
很快又听见萧洵追问:“阿拂在哪里?”
夏舜收起兔子:“你就看我往哪里走吧!”
他转身往凉棚跟前走,萧洵透过狭小的窗户,极力向外张望,凉棚底下停着两辆车,萧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翟纹车里坐着,只露出一个侧影的,是崔拂。
她带着冪篱,脸和大半个身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哪怕只是这么远远地看她一眼,她都不肯。萧洵心如刀绞,用力抓紧窗框,攥得手指的关节都发着白。
目光所及,夏舜走到凉棚跟前,将那只兔子递过去,崔拂怀里,瑟瑟戴着一顶小小的帷帽,伸手接过了那只兔子。
萧洵扶着窗框,低低吼了一声。任凭他千般忏悔,也只能是如此了,他的阿拂,从此再不要他了。
额头抵着冰凉的板壁,在两难的抉择中苦苦煎熬,这辆囚车,这数千禁军都挡不住他,此时冲出去,总能逼得她见他一面,可是,他有什么脸再去逼她?他已经害得她够苦了,她如今欢喜安稳,就算她不要他了,只要她好好的,他是不是也该罢手?
心脏疼得无法呼吸,萧洵艰难地抬头,向着窗外慢慢吸着气,却在这时,一阵风过,吹起瑟瑟的帷帽,露出她眉眼弯弯的笑脸。
萧洵愣住了,好熟悉的笑,他曾在哪里见过?
凉棚下,崔拂慌张着按住帷帽,一把将瑟瑟抱进怀里。
夏舜暗叫不妙,立刻传令:“启程!”
车驾快快向前,囚车的窗户重又锁上,独孤逊催马在前面领路,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向后凝望。
翟车还停在原地,冪篱长及腰间,将崔拂的容颜遮挡严实,也不知道她此时,是什么模样。
独孤逊久久望着,这些天他抓了很多萤火虫,司徒宅中专门辟出一间房屋养着这些小飞虫,夜里他有时候会过去看,满天都是明明灭灭的幽绿火焰,假如有一天,能同她一道看……
部下催马追上来:“刘素渠在二十里外的山口,一共二十四个人。”
独孤逊回过神来:“围住了,只要她敢动,立刻击杀,一个不留!”
两刻钟后,山口。
先头探路警戒的一队士兵骑着马过去了,刘素渠从灌木后探头,拧着两条长眉。
这次刺杀,总觉得是孤注一掷,有去无回,到底该不该下手?
身边,第五城低呼一声:“来了!”
极远处的大道上,隐隐看见旗帜的彩色,夏舜来了。
“二娘子,待会儿韩超带人佯攻夏舜,把兵力吸引过去,我直接去后面杀萧洵。”第五城从袖中掏出蒙面巾,飞快地蒙在脸上。
刘素渠越发犹豫,常年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敏锐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刺杀,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