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突然发现,他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
“萧洵,”崔拂在恍惚中,叫他的名字,“我……”
她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曾做过那些梦,她很想告诉他,她不想杀他,她从来都不想杀他,却在这时,听见他幽幽凉凉的声音:“叫错人了吧?”
靴子穿好了,萧洵放下她:“你是不是应该叫严凌?”
铮一声,他拔刀一挥,崔拂本能地一躲,刀刃并不是向她,直直奔向书案,咔一声,书案被从中劈成两半,红烛落地,素笺跟着落下,飘飘摇摇,落在烛焰上。
上好的宣城纸,火苗一燎,迅速打卷,化为灰烬,萧洵拿着刀,刀尖拨着明明明明灭灭的纸灰,一笑之时,露出尖利的犬齿:“对着新夫,想着旧夫,崔拂,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果然是你!”
无数没说出口的话都噎在喉头,崔拂怔怔看他,萧洵便也看着她,压低了眉,待要再说时,门外传来碧桃的声音:“大王,镜陵有加急圣旨。”
萧洵顿了顿,转身走出去。
接过圣旨,一目十行往下看,耳边听见碧桃压低的声音:“浣衣院今天送来的衣服里夹着字条,崔夫人看过后烧了。”
果然,她还是骗他,萧洵自嘲地一笑。
回头,隔着半开的门,看着屏风上她的影子。
当初听说她与严凌定了亲,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抛下所有军务,调集所有兵力攻打金城,他甚至还曾冒死潜入金城,想要带她走,可老天没给他机会,严凌防范太严,他到底没能如愿。
分开的三年里,他一直想着她,无数次回去找她,可她根本不在意,她嫁了严凌,她为严凌杀了他,重生一次,她还想替严凌杀他。
萧洵握着刀,冷冷说道:“安排下去,一网打尽!”
这一夜眨眼即逝,崔拂没再做梦,睁开眼时,枕边放着那件绣着梅花的小袄,浣衣院三个字沉甸甸的,立刻压回心头。
崔拂起身,穿上了小袄,她得过去一趟,她得问清楚严凌,萧洵的死,还有她的死。
清晨空气湿冷,崔拂梳妆已毕,走到门前,看向碧桃:“我要出去走走。”
碧桃低眉顺眼:“大王没允准夫人出门。”
“这就是你要为我做的事,”崔拂看着她,“此事之后,一笔勾销。”
她迈步向外:“你也可以现在就去告诉殿下,把昨天的事说清楚。”
她赌碧桃不敢,无论萧洵如何磋磨,他对她的不同,碧桃清清楚楚。
碧桃咬着牙,不远不近地跟着,到底没有拦。
出东屋,过排屋,往北再走几步,便是浣衣院,月和蹲在门前洗衣服,看见她时,惊喜地抬头。
崔拂慢慢走过去,擦肩而过时,极低声说道:“告诉郎君,我要见他。”
见一面,让她问清楚,梦里的一切。
“崔拂。”萧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第9章 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
崔拂见到了严凌。
他被士兵一路拖进来,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裳,又在地上拖出一条猩红的印痕,崔拂再顾不得别的,飞跑着冲上去:“严凌!”
萧洵一把拽住了她。
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她跌跌撞撞,摔进他怀里,他便死死搂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这种亲密的姿态与他相对,他神色冷淡,慢慢说道:“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找男人?”
崔拂说不出话,只能哀哀地看着严凌,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这和她梦里见到的并不一样,崔拂突然意识到,她也许已经改变了梦境,一切并没有照着原来的轨迹进行,也许这一次,她害死的,会是严凌。
“郎君!”阿婉披头散发,一路哭喊着追进来,“郎君!”
还没到跟前,已经被士兵扭住,按倒在地,萧洵坐在榻上,居高临下:“说,谁是严凌的细作?”
阿婉挣扎着呼唤着,往严凌身边扑,又被死死按住,怎么也够不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萧洵搂着崔拂,手指揉捏着她的手,闲闲把玩,“昨天你趁着守卫换岗,偷偷跑去浣衣院,跟月和说了几句话,月和随后在衣服上绣了一朵白梅,交给崔拂,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严凌写的。”
阿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崔拂:“是你?你向萧洵告密?”
崔拂下意识地分辩:“不是……”
萧洵一把抱起她,打横放在膝上:“当然是她。”
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嘴唇,萧洵看向严凌:“当然是她,严凌,她如今是我的人,你还妄想她向着你?”
他放声大笑,眼梢翘起来,仿佛畅快到了极点:“你真是愚不可及!”
崔拂看见严凌眼中最后一点光黯淡下去,他信了,崔拂浑身冰冷。她中计了,从一开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萧洵监视之下,他故意留出破绽,他故意放阿婉去浣衣院,他故意让消息传到她手中,他要利用她,挖出严凌的底细。
阿婉叫了起来:“崔拂,你这个害人精!”
她疯了一般向崔拂扑来,又被士兵抓住,拼命挣扎中,一张脸扭曲暴怒,状如疯癫:“都是你,你害郎君被萧洵刺杀,你害郎君丢了金城,如今你又要害郎君的性命,崔拂,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崔拂如五雷轰顶,严凌被刺杀,是萧洵做的?
“不错,是我。”萧洵紧紧搂着她,漫不经心的神色消失了,声线阴冷,“我早警告过严凌,不准碰你,这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崔拂愣在原地,难道,在成亲之前,严凌就知道萧洵的意图?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崔拂,你这个害人精,”阿婉挣扎着向前扑来,“我要杀了你!”
啪,萧洵飞起一脚,阿婉捂着心口跌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萧洵冷冷追问:“说,这府中谁是严凌的细作?”
阿婉咬着牙:“郎君对我恩重如山,我死也不会说的,萧洵,有种你就杀了我!”
萧洵笑了一下:“那好。”
他放下崔拂,慢慢走到严凌身前,弯腰抓起他的手。
右手食指上,一个小小的伤口还没痊愈,萧洵两指捏住:“你就是咬破了这根手指,给她传的消息吧?”
严凌无力地□□,萧洵转向阿婉:“看清楚。”
铮一声,环首刀出鞘,刀光明灭中,食指飞起来,划出一条悠长的血线,崔拂惊叫一声,扑上来又被萧洵抓住,他语声平静,似是对阿婉,又似是对她:“ 每问一次得不到回答,我就削掉严凌一根手指。”
“郎君,郎君!”阿婉嘶哑着声音,拼了命地想要冲过来阻止,“萧洵,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萧洵嗤笑一声,手起刀落,严凌本能地闭上眼,刀锋却迟迟没有落下,是崔拂,她双膝跪地,抱住了萧洵:“不要,求你,求你……”
萧洵有片刻迟疑,随即推开了她,刀光再起。
“我说,我说!”阿晚尖叫起来,“是厨房的刘义!”
立刻有士兵应声出去拿人,萧洵捏着严凌的手指,悠悠闲闲追问:“还有谁?”
“大王,”王举在这时候,推着月和走进来,“在月和房里搜到了有毒的口脂,还有迷情香。”
崔拂猛地一惊,梦里,阿婉给她涂了口脂,阿婉焚了香,萧洵就是因此,才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任人宰割?
前世她房里点着香,她主动吻他,原来如此。萧洵低眼,看着崔拂:“杀!”
士兵立刻将月和推出门外,崔拂死死抱着萧洵,哭泣哀求:“不要,萧洵,不关月和的事,求你,我求你了,不要杀她!”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月和一声惨叫。
崔拂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
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萧洵不在,严凌不在,月和,月和永远不在了……
她到白衣庵第三年,庵主买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丫鬟,就是月和,比她还小几个月,在庵中洗洗涮涮,打杂帮忙,她俩年龄相仿,又都没有亲人,便时常一起作伴,一起玩耍,再后面,严凌给庵中捐了钱,讨了月和给她使唤。
这么多年相依相伴,名为主仆,其实和姐妹是一样的,月和何其无辜,那口脂那香,分明是阿婉送过来的,只怕月和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萧洵报复她,严凌利用她,明明是他两个人不死不休,为什么,丢了性命的,却是月和?
想哭,眼睛却涩得很,怎么都哭不出来,崔拂安静地躺着,在无边的凄凉中,涌出愤怒。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要落到这个地步?
眼前突然一亮,门开了,萧洵慢慢走了进来。
隔着纱帐,远远看她,似审视,似较量。
崔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一把掀开纱帐,光脚向他跑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她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阿洵。”
她的脸贴在他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从前是我错了,阿洵,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
第10章 逃
纤纤素手落在腰间,解下外袍,脸颊贴在冰凉的铠甲上,崔拂低着眼,极尽温存:“阿洵,是我错了,我不知道你在找我,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就不会嫁给严凌。”
身子一轻,萧洵抱起了她,他垂目看她,慢慢走去床边坐下,又将她放在膝上,摩挲着她薄薄的肩,一言不发。
崔拂仰起脸,看着他狐疑的神色。他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他在她面前从不曾掩饰过,喜怒一直都放在脸上,他还是不信她。崔拂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眼睫微微颤动,很快带了泪光:“阿洵,你不信我?”
萧洵用力将她搂进怀里。
脸埋在她后颈里,嗅着她的香气,在惊喜和怀疑之间来回跳跃。他没法信她,不久之前她还计划用那些毒物对付他,她为了严凌跪下来求他,他又杀了月和,他们之间,好像越来越难回到从前。
但他又没法抵挡她用这种眼神看他,就好像她全心全意,都只依赖他一个似的。萧洵微微闭着眼,鼻尖在她柔腻的肌肤上磨蹭着,也许,他可以不那么较真呢?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她,只要看好她,让她再没机会去找严凌,那么,她永远都是他的,那么这些话也就无所谓真假了,反正他的欢喜是真的。
灼热的唇丈量着她,萧洵一点点吻着,极尽珍惜:“阿拂,我的阿拂。”
崔拂能感觉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钻进她脖颈里耳朵里,让她在小心翼翼的算计中,依旧忍不住心尖一颤,一如三年前他在耳边叫她阿拂的时候。崔拂涩涩地吐着气,伸手去捂他的嘴,试图阻止他席卷一切的热情,恍惚之中,衣裳解开,他的唇移过来,崔拂颤抖着,挡住了他:“阿洵,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萧洵顿住,压着眉低着眼,沉沉地看她:“嗯。”
崔拂知道,他还是不信她,但他若是不信,就会像昨天一样监视防范,她该如何逃?
萧洵又吻下来,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肌肤相接,极尽亲昵,唯独不碰她的嘴。眼前闪过梦中口脂娇艳的红色,崔拂一横心,吻上他棱角分明的唇。
萧洵所有的动作骤然顿住,可她太甜美,他抵挡不住,终于与她唇舌纠缠,又在纠缠中喃喃唤她:“阿拂。”
没有谋杀,没有口脂,她一张脸清清素素,都是本来的颜色,还有他给她留下的深红浅红。
萧洵搂紧她,在情最浓时,喑哑着声音叫她:“我的阿拂……”
夜色过半,萧洵沉沉的呼吸声萦绕耳畔,崔拂慢慢睁开眼。
他搂得太紧,铠甲铬得她有些难受,崔拂小心翼翼挪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他的拥抱,他在睡梦中立刻追上来,死死搂住。
心肠有一霎时软,很快又冷淡下去,崔拂枕在萧洵肩上,望着黑漆漆的夜色,细细梳理今天的一切。
原来在她嫁给严凌之前,萧洵就已经警告过严凌,不要碰她。严凌没听,所以才会在新婚之时被萧洵刺杀,险些丧命,可这一切,严凌从没向她提起过,为什么?
三年之内,她从没有过萧洵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萧洵的姓名,她以为当初那个笑着叫她阿拂的少年只是生命中的昙花一现,可他既然能警告严凌,为什么这三年里从不曾联系过她?
还有阿婉,竟然那样恨她。她嫁给严凌的时间不长,只知道阿婉是严凌母亲亲自为他调训的侍婢,从小跟着严凌,不出意料的话,将来多半要收房为妾,只是没想到,连阿婉这个妾侍,知道的内情都比她多,难道严凌,一直在防备她?
可是,为什么?
眼前突然闪过月和的脸,眼泪终于流下来,崔拂死死咬着嘴唇,止住呜咽的声音。
是她害了月和,她不该去浣衣院,萧洵这几天那么多疑,又怎么会轻易让严凌把消息传进来?都是她不好,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害了月和。
“阿拂。”耳边突然传来萧洵的声音,崔拂猛地一惊,连忙闭上眼睛。
只有这一声,再没有下文,萧洵还睡着,刚才那声叫,只是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崔拂涩涩地吐着气,她该恨他的,他折磨她羞辱她,他把她安稳的人生弄得破碎不堪,可她,却没法恨他。
因为她还记得,三年前在耳边笑着唤她阿拂的少年。
崔拂小心地向外挪了挪,好让铠甲贴得不那么近,转侧之间,萧洵的呼吸拂在她后颈上,痒痒的,又带着点莫名的颤。
她救过他,也害死过他,梦里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现实里,她赔上了月和,算起来,是萧洵欠她更多些吧,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去计算了。
她只想摆脱这一切,无论萧洵还是严凌。
她还没找到家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还没给月和选一个埋骨之地,她有那么多事要做,她不能夹在他们的恩怨中,再次搭上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