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转过身,她看到费奥多尔恢复了正座的姿势,他伸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和帽子,然后说道:“莉莲,如你所想,我并不是个正常意义的好人。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啊,死屋之鼠是我的组织,亚历山大·普希金是我的部下。”
他肯定了她的一部分推测。
绫继续提出质问:“那么,尼古莱·果戈里呢,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的同事。”他干脆地回复道。
所以,他们两个相互认识?
那么尼古莱是否知道她和费奥多尔的关系?
绫不禁被自己得出的结论笑到了,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冷静,现在并不是关心这件事的时机。她继续问道:“你能为我介绍一下你的部下们吗?费佳。毕竟他们都是你的,嗯……同伴?”
是跟你关系亲近,比较了解你的人吧。她在心里补充道。
绫很难想象这个一意孤行的人会有朋友,他根本没有任何跟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欲望,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伟大目标。
“如果你想加入死屋之鼠的话,可以。”他说道。
绫佯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他:“费佳,没有公司招人不透露一点讯息的。而且,你有义务向女朋友介绍你的工作状况。”
“如果你告诉我死屋之鼠的情况的话,说不定我可以考虑一下加入你们。”注意到他的漫不经心,她摆出了诱饵。
“但是!只是考虑哦!”她再次重申了最后一句话。
费奥多尔只是深深地看了绫一眼,然后说道:“死屋之鼠的成员,除了我和亚历山大·普希金,就只剩下另一位成员了,他叫伊万·冈查洛夫,和普希金不同,他是个蠢笨之人,不过还尚有用处。”
绫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从目前费奥多尔透露的信息来看,他虽然在死屋之鼠里有核心领导地位,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一致的目标走在一起。如果亚历山大·普希金是为了追求愉悦而加入死屋之鼠的话,伊万·冈查洛夫又是为什么呢?
“我很好奇,费佳。伊万·冈查洛夫先生的作用是什么?”绫问道。
“他吗?”费奥多尔并没有移开他望向莫斯科河的视线,他的眼神空洞极了,语气也是无所谓的态度,“伊万·冈查洛夫是愚忠者,妄想通过寄托在别人来救赎自我,取得幸福的可笑之人。他是虚无的幸福追求者,算不上实干派的妄想家,所以我切断了他的痛觉神经,成全了他。因此他就忠心耿耿,成为了我计划中的一员。”
所以伊万·冈查洛夫是被费奥多尔洗脑了吗?
绫想起刚开始费奥多尔的伪装,她有点心有余悸,当时她就差点被他纯良的外表骗了。
这样说来,死屋之鼠和费奥多尔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这只是一个不同目的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而暂时有交集的组织而已。
绫不知道要赞叹费奥多尔执着还是执着了,但无疑,他一定是孤独的。
很快,她的短暂思考就被打断了,费奥多尔的话让绫从深思中惊醒。
他已经转过了身,目光里没有任何意思,但却让绫发寒。
“莉莲,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你做好回答我的问题的准备了吗?”在绫的不祥预感中,他轻笑了一声,问道,“基于坦诚的原则,回答我唯一的问题吧。你是‘书’吗?”
在提出和费奥多尔坦白的时候,绫已经做好了费奥多尔问这个问题的打算了,毕竟他接近她的目的绫从来就不得而知。
在此前,绫就已经有过这个推测,现在他的问题只不过证实了她的猜想。
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被动的一方,如果费奥多尔对她有所求的话,他永远也不会伤害绫,因为他无法抓住她,无法留住她,甚至无法锁定她。
她在他了然的目光里点了点头:“如果你想求证我的问题就是这个的话,是的。”
事实上,绫觉得费奥多尔只是问了无关痛痒的一个事实,他明明早就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所以做了充足的准备来接近她,所以他又怎么会到现在又纠结起这个问题呢?
不过至少现在,绫觉得可以尝试相信他一下了,毕竟费奥多尔已经做了足够的妥协和让步,足以弥补他刚开始的欺骗了。
她终于把话题拉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面:“现在,请你回答一下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吧。费佳,如果你还没有忘记的话。”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被痛苦和灾难挤占的小小空间,我怎么会不痛苦呢?”他轻轻地叹息,眼神也变得落寞和渺远了,“这是一个畸形的病态社会,少数人挤占了几乎所有的社会资源,他们圈养了其他的所有人,像屠夫宰割牛羊一样对他们肆意驱使和侵占,而这部分少数人也使所有平稳遭受毁坏,战争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度,他们摧毁了所有宁静。”
“这让你痛苦了吗?”绫问道。
她看到费奥多尔的眼里出现了少见的茫然,此时,他就像一个孩子,躲在角落里,透过一点余光,他惴惴不安地伸出头打探着外界。他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因此透露着一种抑郁和温柔夹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也许吧。”他只是这么似是而非地回答道,“但我不会因为痛苦而搪塞自己,既然清醒地看到了一切厄运和不幸的来源,如果异能者是人大部分苦楚的来源的话,我会做点什么。”
他顺便抹黑了一下自己的同事:“尼古莱·果戈里只是个怯懦自私的胆小鬼,如果你要尝试接近他的话,就会发现他是一个无病呻吟的谎言艺术家。”
最后,他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感叹做了结尾:“对我来说,美将拯救世界。离开了美,人也许不愿意活在世界上。①如果没有美,在这大地上就无所作为。②”
绫对费奥多尔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不解,但这并不妨碍她听懂他之前的陈述。
她并没有立刻做出应答,在连风声毫无的寂静环境下,他们就只是安静地并排坐着一起,没有任何交谈,只有静静地呼气声,绫跟随着费奥多尔的目光一起投向了湖面。
此时,这块湖面在夜色呈现黑蓝色,因为冰冻而显得死寂和凄清。湖对面是一块热闹的地方,至少,看起来比他们这一边热闹多了,连灯光都显得更亮一点。
绫调整了坐姿,到了费奥多尔的身边,他们的距离现在只有一个拳头。她转过身去看费奥多尔,他长长的刘海和头发遮住了他的一切情绪,绫也无法保证他是否期待她的回复。
可是,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是孤独的。
他并没有朋友,任性又纠结地活在一个红色星球里。
他明明没有表述出任何对自己处境的叹息,绫也没有发现他任何消极情绪的存在。但就是这件事情,让绫觉得可疑了。一个人类,真的可以做到无坚不摧,情绪毫无波动吗?他的所有情绪,都被好好地隐藏在他的坚硬灵魂里。
既然费奥多尔是如此坦诚地告诉她自己的一切,只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一切举动都是合理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使费奥多尔接近她的一切举动都是带有目的性的,但他已经放弃了欺骗她的打算。
他只回答了绫关于痛苦的问题,是因为他对绫的其他质疑的答复也是犹豫的吗?
是否可以理解为,他也在无意识地渴求他人的认同?这是否也构成了他一部分的痛苦呢?
可是他的举动无疑是成功的,因为绫确实对他更感兴趣了。
终于,在一片长久的沉寂中,绫开口了:“费佳,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否认,这个世界是存在一些问题的,在异能者和普通人的博弈之中,获胜的永远只有少数人的那一方,这无论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是不正常的。”
“针对异能者的法规又是如此轻描淡写,对普通人的法律又是如此严苛和残酷,无论何时,人类社会总是遵从优胜劣汰的社会法则的,这也是大多数异能者可以杀人不犯法的原因。当人和异能者的距离到达一个可观的距离之后,这种矛盾会无法调和。”她想了想,继续说道,“如果我只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普通人类,说不定我也会对异能者产生痛恨。”
“所以,即使极力掩饰这种和平的假象,就像半休眠火山一样,当人的愤恨积聚到一定程度时,这些问题总会爆发。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糕,因为人类社会将会重新洗牌,异能者和普通人将两败俱伤。”绫凑近费奥多尔,她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当科技进化到一定程度时,即使是普通人,也有足够的能力去抵抗异能者了。但是,大部分异能者仍然掌握着上层资源,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方面的矛盾也会日益凸显。”
“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她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的目光里,绫继续说道,“可是,费佳,如果你因为这些而痛苦,你说的消灭异能者,也是基于这一想法吧?但是你又怎么解释这不是你的私欲呢?”
在他定定地视线里,绫继续说道:“因此,费佳,你要明白,你并非无懈可击,因为你也是自私的。”
“所以呢?”
绫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捧起他的脸,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又怎么证明,你接近我只有一个目的呢?如果你真的只是为了‘书’,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么多话?”
费奥多尔依旧很平静,他甚至有空歪了歪头,像是在表达不解。
“听着,费佳。”绫说道,“在你发现你无法打动我的时候,你的最优解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弃我。你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但你又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吗?”
她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欣喜和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表情:“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费佳?”
他的表情凝固住了,至少,那并不是他一贯的从容。
“你看,你回答不出来了,不是吗?”绫伸出手搂住了他,她凑到费奥多尔的耳边,悄悄地说道,“我不会阻拦你,因为我并不觉得你错了,所以你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
“费佳,如果人类觉得痛苦的话,他们是会不自觉地宣泄情绪的。既然你是人类,那就无法逃脱这个定律。嘘,不要告诉我那是你的补偿,亦或是你的表演欲,你不会对无知的人说那么多,不是吗?”
在黑暗中,绫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费奥多尔,如果不是他的眼睛还在眨的话,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成了一栋凝固的雕像。
“……”
在他的沉默中,绫继续说道:“我可以理解成,这是你的倾诉欲吗?既然你不认同我的话,为什么你要说这么多话?”
“你看,你是寂寞的,费佳。”
绫在费奥多尔的目光里看到了隐忍和压抑,但他仍然体面地没有做任何申辩。
他只是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莉莲。”
“嗯?”
费奥多尔伸手拉开了绫放在他脸颊上的手,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脆弱的情绪。在绫疑惑地表情中,他慢悠悠地说道:“你并不理解我,我并不会做无用功。”
“不过,你说的对,莉莲。”
他又露出了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这种情绪让他变得温柔和不理智,奇妙地缓和了他的冷酷,连那双绛紫色的瞳孔都快被融化了。
“这确实是我的错误。”
“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我竟然一时间无法反驳。”
第26章 26
绫的关注重心并没有集中在费奥多尔的后半句话上,事实上,相比后半句,他的前半句话明显更有意思。
“那要看你自己的判断了,费佳。说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叶夫根尼·别列科夫?”
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淡定地应下了费奥多尔这句话,她也没有揪住这一点不放,而是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个话题,过犹不及,她和费奥多尔还没有熟悉到聊更深刻的东西的时候。
“我不认识他。”他只是一脸无辜地说道。
绫对装傻的费奥多尔毫无办法,只要他不想回答,无论如何谁都是无法逼迫他开口的。
顺势而为,绫就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消息了。但绫到现在还对费奥多尔对索尼娅叙述的口供持有怀疑态度。虽然她觉得叶夫根尼·别列科夫应该会被做成一个替死鬼形象,但是亚历山大·普希金呢?他在货车上也是露了脸,但是,作为死屋之鼠的一员,费奥多尔的部下,他不应该会被放弃才对。
绫疲惫地揉了揉眼角,她感觉自己有点累了。这种累并不来单纯地源于一种物理上的疲惫,而是夹杂着一种心理上的症状。她抬起头,看到费奥多尔弯着腰弓着背,还打了个哈欠,连表情都有点雾蒙蒙的。
他应该也有一点困顿了,这种情绪瞬间透过看不见的空气,传染给了绫。
她感觉自己更累了。
“那亚历山大·普希金呢?他要怎么办?他也失踪了。”她还是打起精神,继续追问道。
“比起他,莉莲,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费奥多尔说道,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拉了拉帽子,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整理完帽子,他才解释道,“亚历山大·普希金消失了,不是吗?”
他在隐晦地告诉她不用担心普希金的后续问题,至少,绫不用纠结警方会抓到他以后的问题了。不过,费奥多尔的话也激起了绫的另一个层面的担忧。
她感觉眉心有点抽痛,很快连眼皮都开始跳了起来。
“费佳,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费奥多尔的身上,“虽然我知道他们并不会做什么。但事情总该不会如我想象的那么好。”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把。嗯……我是指,他们透露的消息也太多了,这是让我后怕的。”
一个外籍游客,参与如此重大的案子,对案件的经过基本了如指掌,即使早田绫是重要的人证,那对一个编外人员来说,也太超过了。
当时她并没有细想,但现在,回味过来,这确实让她觉得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