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也看出来了她这种消极式的处理方法,于是他问道。
“一个人可以分成两半吗?”
“我想应该是的,精神分裂者的存在不就证明了这个问题的真实性吗?”绫反问道,“既然就这种现象的存在,我这么做也是一种正常。”
费奥多尔没有理会她的这句话,他摇了摇头,看起来颇为苦恼的样子。
“莉莲,你有听说过《那先比丘经》的一个故事吗?”他问道。
绫摇摇头。
“先把《那先比丘经》放到一边。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莉莲,你叫什么名字?”
费奥多尔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叫莉莲,早田绫,这些都是我的名字。”
绫对他的这个问题似懂非懂,不过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了。
“莉莲只是个名字和符号,实际上,‘莉莲’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你想说什么?费佳。”
绫低声说道,语气有点凶巴巴的。
“如果你想否定我,直说即可,不要和我玩文字游戏。”
费奥多尔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转过身,用令人发腻地语气说道。
“弥兰陀王问智者那先这个问题,你猜那先是如何回答的?”
“‘那先只是个名字、称呼、符号、一个简单的词语,这里并没有人’。”
费奥多尔慢悠悠地公布了答案。
“因为人是由事件和整体组成的集合,如果人失去了事件,那不应该称作为人,而应该叫做尸骸。一双腿,一颗头颅也不应该称作为人,因为这只是人的一部分。同样的,莉莲在莫斯科遇到费奥多尔这个事情也不能代表‘莉莲’这个名字。”
“如果我称呼你为莉莲,你会回应我吗?”
“当然。”绫这么回答。
“你看,莉莲,你已经深刻的明白自己的存在了。但你搞错了一些基本的关系,这些问题让你产生了一种自我错乱的感觉。”
“悲伤亦或是痛苦,甚至是一切情绪都是你这个集合体的一部分,你不应该去否认它们,甚至把这个情绪割裂开来。”
“别否认自己,无论是好是坏,不要把好的自己和坏的自己分开当做两部分来看待,实际上,无论是‘书’还是‘人类’的身份,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了。‘书’有自我的情绪就这么会让你感到无措吗?然而宇宙中并不是只存在人类这一个情绪物种,你并不特殊。”
费奥多尔只是用那双含笑的脸这么说道。
他在试图安慰她。
“但是莉莲这个名字,是因为你存在才有意义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to be human》
“People driving fancy cars look like bles to the stars。”
《那先比丘经》的一段,王初见那先,问卿尊姓大名。
王便问那先:“卿尊姓大名如何称呼?”那先说道:“父母给我取名为那先,人们叫我为那先,有时候父母也叫我为首那先,有时候又称我为维迦先。因为这一缘故,人们都能够认识我,世人都像我这样,有个名字,那不过是方便称呼的假名罢了。”
王问那先:“那先是指什么呀?”
王又问道:“是头叫那先吗?”
(那先回答道)“头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耳、鼻、口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颈项、肩臂、手足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腿脚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颜面容貌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苦乐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善恶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身躯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肝肺、心脾、肠胃是那先吗?”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颜面容貌是那先吗?(此语为衍文,上已问过)”
“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苦乐、善恶、身心,共同合起诸件物事,能否成为那先吗?”
那先说道:“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没有苦乐,没有颜面容貌,没有善恶,没有身心,没有这五种物事,能否成为那先吗?”那先说道:“不是那先。”
王又说道:“声响、喘息,是那先吗?”那先说道:“不是那先。”王问道:“那么究竟什么东西是那先呢?”
那先问王道:“什么是车呢?车轴就是车吗?”
王回答道:“不是车。”
那先说道:“辇是车吗?”
王说道:“辇不是车。”
那先说道:“辐是车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辋是车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辕是车吗?”
“不是车。”“轭是车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举是车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盖是车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共同将这些材木的某一方面特点加起来,岂就是车了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轮子滚动所发出的音声是车吗?”
“不是车。”
那先说道:“那么什么才是车呢?”弥兰王一时语塞,沉默不言了。
那先接著说道:“佛经上说道:“综合这些材质的功能、因而成为车之功能,因而得到我们想要的完整之车。”人也是这样,必须综合头、面、目、耳、鼻、口、颈项、肩臂、骨肉、手足、肺、肝、心、脾、肾、肠胃、颜色、声响、喘息、苦乐、善恶,然後才合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王说道:“说得好哇!说得好哇!”
第40章 40
他们在等待日出。
稀薄的天上, 还有微弱的星星的影子。
绫没有回复费奥多尔任何的话。
她静默地坐在地上,看昼夜分界,晨昏交错的难得景象。
天处于一种朦胧模糊的光景,那颜色看起来正处于刚起床时, 视线模糊, 仅仅拉开一个角落窗帘的昏暗房间的状态。
难道人也不能如同昼夜一样,不能清晰地分割开来吗?
这难道也是一种错误吗?
显然, 费奥多尔并没有说服她, 相反的是, 他的话加重了绫对他的好奇和怀疑。
一个如此极端矛盾又自我的人, 也会说出这种人性格统一的观点吗?
绫沉默了半天,看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像一幅黑紫色的泼墨油画, 然后全部溶解在费奥多尔的眼睛。
“费佳,我很感谢你的安慰。但你并不能让我信服,除此之外,我还想说一句扫兴的话,你让我感到荒谬。我以为, 你已经放弃了加诸想法于他人的打算,可是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你仍然没有。”
她直白地说道,毫不留情。
“荒谬?也许你是对的,我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活在荒谬和虚无里面。”费奥多尔说道,他的眼睛透过光, 透过虹膜彰显着一股迷幻的紫光。
“你是唐吉坷德主义①吗?费佳?”
“唐吉坷德主义?理想主义?相反。正因为现实如此虚伪,人才要活着寻找真实。”费奥多尔说道。
“照你这么说,一切人类都活在虚伪里吗?我可没有你这么有理想, 如果只是你是清醒的话。”绫这么说道,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费奥多尔并没有揪着这点和绫多做讨论,他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对比我来说,莉莲,你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吗?”
“我该关心点什么吗?看起来,费佳,你比我还了解我。我可是活在荒谬里,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绫挑眉,顺着台阶问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是正确的。”出乎意料的是,费奥多尔并没有否决这句话,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你难道不关心自己的由来吗?”
“为什么要关心?”绫奇怪地问道,“这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我是好奇这些事情,但是这句话出自你的口中,我就不好奇了。”
费奥多尔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才轻笑着说了一句文文莫莫的话:“莉莲,比起我,你的人生才活在荒诞里。”
绫拉紧了羽绒服。
风呼呼地从裸露在外的脸颊缝隙里,从脖颈灌进四肢,戳进皮肤的缝隙,最后流入心脏。
这颗鲜活的心脏正一如既往的抽动着,带着令人困惑的频率,它在不断地降温。
绫心里一颤,费奥多尔要告诉她的东西并不免费,他在试图引诱她跌入好奇心的陷阱。
她并不想这么轻而易举的上当,虽然她的确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
“费佳,别和我提这些。”绫掩耳盗铃似的捂住了耳朵,虽然这对阻拦他的声音没有任何作用,她只是用这个动作表示一种拒绝。
“莉莲,你觉得,这个世界是荒诞吗?”费奥多尔确实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转口说了另一句相差无几的话。
“在建筑工程上,有一个很有趣的假象。”绫接了他的话,而她却说了一句和他们之前聊天内容完全不相关的内容。
费奥多尔没有试图掰回他们的谈话,他悠然自得地坐在枯色的地上,还顺手捋了捋被风拂动的头发,露出一半清晰地侧脸。
天开始亮了,在他周围的一切也开始从黑暗中苏醒,而一直压抑着的天空的阴影也逐渐开始消散褪色。
他只是问道:“什么假象?”
“太空升降机,也就是宇宙电梯。阿瑟·克拉克在《天堂之泉》里构想了这种情景,使用碳纳米管做的绳索做一个通往太空站的电梯,人可以像逛花园一样前往另一个星球。但实际上,我们现在的技术还不足建造出它,但这个设想足够有趣,就像一个足够长度的爬梯,人可以借此离开大气层,甚至沟通宇宙,把太阳系变成人类的后花园。费佳,你会觉得这也是一种荒诞的笑话吗?”
费奥多尔没有回复。
他过了半天,才说道:“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假想。如果假象没有实现的资本,人更乐意称之为空想。”
“是的。所以,当有人询问克拉克,关于太空电梯的构想,究竟何时可以实现的时候,他说道,当人们不再取笑这个笑话的时候。”
绫转过身,看向了费奥多尔。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天空一眼,这时,星星已经无所踪迹了,不过她相信它们还在,只是藏了起来,等晚上的时候,它们就会再度出现,在她的眼中,在空气里聚集。
“真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星星了。”
她把戴在头顶的帽子摘下了,仿佛是在希望大脑可以尽可能地沉浸在空气里,这些细小的属于自然的微粒帮助她找回自己。
“费佳。”她轻轻叫了费奥多尔一句,然后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荒谬这一词的存在?我一直觉得,这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东西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数千年前,会有谁会知道,人每天都倒立着行走在地球上吗?”
绫用那双迷蒙的瞳孔看向了费奥多尔,她看向他充满了一股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她漆黑的瞳孔里透不进一点光线,就像鬼魂一样抽离了躯体。
费奥多尔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绫没有分给他一点视线,她只是阴郁地说道。
“我看不起那些浪费生命的人,抛弃时间的人让我感到痛苦,因为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她捂住了眼睛,“我在虚无的等待里,作为一本书存在。没有自我,只为他人的愿望存在。但是我从来不认为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当我拥有了自由,从书里解放的时候,我由衷的感激永恒,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探索。”
“所以。”绫站起来,用双手拍了拍费奥多尔的头发,严肃地说道:“费佳,我一点也不荒谬。”
费奥多尔点点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饶有兴致的光芒,他觉得现在的绫有趣极了。
绫并没有心情关注他的表现,她只是垂着头,继续说道,“费佳,你知道关于时间的定义吗?”
她像个兴致冲冲的小女孩,急于分享自己的收获,不过这不源自于一种期盼肯定的心情,而是一种絮絮叨叨式的自言自语。
没等费奥多尔说话,绫就自问自答了。
“我们通常认为,时间是客观的,它不随任何事物的改变而变,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她顿了顿,像是在等待费奥多尔听清楚,然后她才继续说道,“然而,这个结论最终被爱因斯坦终结,他用铯原子钟证明了一个事实——随着海拔的升高,时间会流逝的越来越快,因为时间可以被质量影响,质量越大的物体,其表面时间流逝就越慢。当人离地球越近,也就是海拔越低,越靠近地球核心的地方,时间流逝的更慢,人也更不容易衰老。”
“费佳,你也会觉得这是荒谬吗?”
费奥多尔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
“也许吧,我曾经对这个结论有过不成器的一个无聊设想。你要听听吗?费佳,也许这也是一个荒谬,不过它对我来说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