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国家想象成上帝的代表,把一切注意力集中于集体,一切功劳归功于集体,把民族主义根植于人的心中,把一切奉献给团体,抗拒自由主义……”讲到这里,费奥多尔有点口干舌燥,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绫转过身看向他:“你在说极端民族主义的政见?”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
“这不一样,费佳。”绫迷惑地说道,“至少从精神角度来看,上帝并没有要求他的信徒走上这条□□的道路。”
她看向费奥多尔,还亲昵地凑近了他,打量他的脸庞。
“你愿意说给我听吗?费佳。”她再次重申道,“也许我可以获得你的信任吗?亲爱的,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指的是在山顶看日出时她说的那一番话,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是在为这个目的而交谈着。
费奥多尔闭上了眼睛,仰躺在沙发上,看起来像耷拉下来的某种植物,看起来精致又脆弱。
他的嘴看起来很干,绫甚至可以看到他嘴唇上干裂的痕迹。
他并没有透露出任何焦躁的神情,可绫就是觉得,他此刻就像个没有得到解答的迷路人。
绫当然没有自信去解答,可她就是想听一听。
难道听到费奥多尔说这么多话,也难得看到费奥多尔泄露自己真正情绪的时刻——尽管那并不明显。
“如果上帝希望他的民众走向一条道路的话,那么他的民众为何选择了另一条路?”他说道,“将上帝的话作为戒律来规范所有人,用人类对神的敬畏来□□,把一个国家做成一个宗教的一言堂,就像希特勒攻讦犹太民族那样变成压迫和毁灭……我们这个国家的一些人,正在试图做同样的事情,也许他们在试图毁灭我们的文明。”
绫楞了一下,她没想到费奥多尔会说这个问题。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有点歪门的基督徒,在某些品质上他也很好地诠释了这个定理。
不过这并不矛盾,人在信仰的路途上总会碰到某种障碍。
就像界定上帝这个名词那样,有人认为上帝是内在的,有人则持相反意见。
“首先,要明确,事物都有两面性,这也许是国家这个主体的弊端。”而让绫疑惑的点确实另外一个。
他这么会思考这么钻牛角尖的问题回不过神来呢?
“费佳,你在质疑上帝吗?”
“怎么会?”费奥多尔叹息着说道,“我并非怀疑上帝,但我怀疑的是人啊。”
“但宗教在传播过程当中并非是不变的,我们对上帝的一些传统观念和革新观念也各有不同。”绫说道。
“当然。”
“最重要的是,个体的不同,又依次制造出不同的信仰。就像印度人崇拜着婆罗门天那样。一个宗教的集合,总是充斥着各种不同,一个复杂的群体,信奉上帝的人也各有不同,就像对某些人而言,也许他们把上帝看成科学,亦或是完美的象征,亦或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也许上帝仍然保持完美,但他的信徒体系已经溃散,甚至被魔鬼同化。”
费奥多尔说道:“是因为人心贪婪。”
在绫奇异的目光里,他继续说道:“既然上帝教导人经受考验,他不杀死魔鬼而让魔鬼接受世人的审视,那自然有魔鬼混入人群。”
“是人变成魔鬼!”绫不满地反驳道,她继续强调说,“怎么可以把人和魔鬼区别?有些人天生是魔鬼!”
“不。”费奥多尔非常执着,“是魔鬼混入人类群体。”
“人心难辨,有些人是天使,而有些人则日益趋向恶魔。”绫试图讲道理,可话说出口她却很难说服自己。
他们两个是在诡辩吗?
“莉莲,你无法说服我。”费奥多尔仍然摇头,他说道,“我认为,性格是由天性决定的,后天只是激发天性的过程,这不是非决定论,也不是弱绝对论。”
……看起来,费奥多尔也没把她的说法当真。
第55章 14
“所以你在试图肃清这一部分危害群体吗?这一部分……害群之马?”绫没在继续辩论了, 她深吸了口气,问道。
她想起了费奥多尔的感化方式,费奥多尔的方法当然非常简单,他选择除掉这群“魔鬼”。
想到这, 绫觉得有点无言。
当然, 在费奥多尔的观念里,他和上帝也是有相同看法的。
死可不意味着灾难, 而是对魔鬼的拯救呀。
这点上, 绫是有困惑存在的。
“当然。”费奥多尔矜持的点点头。
这时的他总是看起来十分自信, 但又很内敛。像个骄矜的少年人, 又有点不知世事。但他紫檀色的瞳孔里总是带着深沉,让他看起来又有点世故。
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很沉稳, 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看起来你是性本善这类理论的支持者……”绫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她看到费奥多尔转了转头, 没说什么。
“好极了!”于是她换了个口气,附和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肃清异教徒可是一项大工程。可你又是如何评判魔鬼和人的分别?”
费奥多尔并没有回答。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莉莲。”他优哉游哉地说道, 突然他转了身,深深地注视着她,像在期许一个答案。
绫仍然感觉到奇怪。
也许费奥多尔在试探她?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她自然无比地搂住了费奥多尔的脖子。
“你给我出了个难题,费佳。”绫双手扶额,靠着沙发呻吟了一下。她半闭着眼睛,看起来颇为苦恼, “我觉得,我们像是在讨论一个死局。先来梳理一下,你得给我点时间想想……”
忽然, 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双眸一亮,“噢费佳,我又差点被你绕进去了!我明明是来找你聊天的,怎么变成帮你解决问题了。”
费奥多尔只是沉静地坐在那里,即使又暖炉,夜里还是有点冷。他脸颊有点发红,可能是被冻的。在绫的目光中,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掖了掖毯子。
绫于是开怀一笑。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她故意这样说道,“你很冷,我觉得你需要我。”
虽然二月底了,彼得堡的半夜依然是零度左右的天气,这个房间也没有暖气,仅仅靠壁炉前的炭火取取暖。
费奥多尔没有回答,不过他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反应。
他无比自然地搂住了绫,他们亲密地贴在一起,绫的头贴在他的颈窝。
绫悄悄地分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看到费奥多尔睁开眼睛看她,绫于是露出天真又惬意的笑容,“费佳亲爱的,我只是想在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你在想我们也会有这么和谐的时刻的吗?”
“是的,你在像我和解吗?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绫说道,“也许我并不讨厌你,虽然你骗了我。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你骗我在我看来是合理的需求。”
费奥多尔轻轻颔首,尽管他依旧闭着眼睛。
“我不是邀请你来我家了吗?”
绫站了起来。
现在只有一盏台灯的光。
她漆黑的眼瞳看起来是如此的亮,如此的闪烁不定,就像她阴晴不定的性格一样。
当她勾起嘴的时候,她看起来又是多么无害和甜美。
“你说得对。”她说道,“至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从没有料想到现在的情形,你该庆幸才行,费佳。我对你的容忍度很高。”
她又一次回忆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对她来说绝对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记忆。
“谢谢?”他笑了笑,却不是那种揶揄的笑容,是那种回忆性的笑容。
看起来,他似乎也想到了那个情景。
不过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了。
他们靠的实在是太近了。
像这样的亲密接触总会让他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像真正地恋人那样。
况且,他确实感到冷了。
体表的温暖让他感觉到熨帖,但也仅此而已。
他对这种情境感到迷茫,这种迷茫来自于他对早田绫这个人的看法。
他确实很喜欢和她聊天,往常就他们两个人的时刻,这些时刻总让他觉得放松,也许是因为他们聊的来,又或许是因为他不用在书的面前有所保留,以她的性格来说,他是如此确信,她不会成为他的威胁。
因为早田绫不是人类,她也无须学会人类的情感。
她绝对不会无条件付出,这是她的公平,也是他的最大筹码。
费奥多尔在走神。
他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绫。
他甚至看到了她闪烁不定的神情,看起来诡异又迷蒙。看起来,她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早田绫确实非常好看,她看起来是非常乖巧的长相,可一双杏眸总会无意识流出恶质。
她身上总有股气质让她有着超出外表的吸引力,而不是那种坏的头脑安在好的身型的别扭感。
至少费奥多尔正感觉到一股新鲜,因为“书”的原因,他对她是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的。
事实证明,这些了解仍然十分的片面。
当她注意到自己在被注目时,她又露出了招牌的笑容,非常俏皮的,让人心尖一颤的蜻蜓点水似的微笑。
很难让人摸清她的真实想法,她这个人喜怒无常,上一秒和风细雨,下一秒就可以暴雨雷鸣。
“你真迷人,可爱的小姐。”费奥多尔发自内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很少这样阿谀奉承地,又这么真诚地讨好一位女士。
就像绫说的那样,他也从未想象过这样的情景,他会和“书”如此的关系亲密。
他们和合得来,在这种谈话方面,他从未放松地妥帖地和另一个人聊起自己的烦心事。
因此当她惬意地眯着眼睛时,他顺其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你真诚的夸奖吗?”被他夸奖的人反而露出了疑惑不定的表情。
可绫的表情却不这样,她看起来喜悦极了,她的嘴微张,雪白的牙齿已经隐隐现出踪影。
她在笑。
“真是难得,是为了讨好我吗?”费奥多尔又听见她这么说道。
“是。”他说。
她又靠在了他身上,不服气地问他:“费佳,我们来做点别的吧?难得我们在一起,关于你的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不过你得先陪我,我才能告诉你。”
“你想做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绫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来决定!”
最后他们居然看起了电影。
绫当然不乐意跟他一起看一些枯燥的学术性纪录片,再加上时间很晚了,最后,他们居然决定看恐怖电影。
很不幸地,这部由绫随便挑选的电影里居然也带了点猎奇的元素。电影长达三个小时,其中大半都是恐怖镜头,电影有点血腥。
绫不怕鬼,也不害怕这些血腥镜头,她也没有想装作怕的样子。
费奥多尔当然也不怕。
电影看到一半,两个人都困了。
绫跟他靠在一起昏昏欲睡,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
“不许睡,费佳!”
她看了看旁边的费奥多尔,他很困,脑袋一点一点的,看来他平常的作息时间也没有这么晚。
不过她还是听起来很蛮横地阻止了他入睡的举动。
绫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三点半了。
“你不害怕吗?”她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我看有些人都会将电影中的人物代入自己。”
费奥多尔起身,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就着杯子,他们一起喝同一杯咖啡,再一次开始谈论。
“你就想问我这些吗?”费奥多尔说道,“不。”
“为什么?”绫很好奇,“你们人类不都会对这些东西感同身受吗?”
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还是说……”
“是啊。”费奥多尔并没有否认,“我从不会把这些代入现实。”
绫犹豫了下,问道:“你有经历过这些吗?”
被死亡附身的感觉。
费奥多尔点头。
“啊。”绫叹了口气,“很难想象令你绝望的时刻到底是什么时候。你对受伤这类事情不在意吗?不会痛吗?”
“我有要做的事情。”他说。
“那你会为此奉献自己的生命吗?”
他摇摇头。
……她知道他摇头并不是他比任何事物都要更加珍爱生命的意思。
只是他在亲手达到目的之前,他要活着见证。
他对自己的价值有清晰的认识,在有必要活着的时候,他绝不会鲁莽去死。
目前,费奥多尔给绫的感觉都是从容的样子。
她也从未想过死亡的感觉,因为书是不会死的。
她从不惧怕这些,但她仍然着这抱有好奇,这也是她选择恐怖电影的原因之一。
而现在,尽管费奥多尔仍没有露出拒绝回答的姿态,但绫不想继续跟他聊这些了。
虽然他并不需要这些情绪。
可是她竟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这令人难堪的情绪!
他摆在一切事情面前无坚不摧的姿态,和专心一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专注度,都不应该由他人置喙。
照理说,她是不应该这么觉得的。
结合她对他那点浅显的理解,绫仍然对自己此刻的感觉感到了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