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蘑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紧紧捏着谢无妄精铁般的小臂,把十只指甲都掐白了。
她确实十分紧张。
虽然当初做孢子的时候傻乎乎的,完全弄不明白状况,但她很清楚,那个追杀她的东西很可怕,非常可怕,甚至比谢无妄都可怕。
并且……它和她,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关系。
每一个生物都会本能地畏惧与自己相似,但是又带着邪性的异类。
比如人族,心中恐惧的鬼怪总是人类的形象。人形的魔尸,感官上也远远比那些形状奇怪的魔物来得恐怖。
比这更胜一筹的,便是异样的自己,就像镜中的自己如果发生某种变异,那必定是顶顶可怕的一件事情。
所以蘑菇当然会害怕邪恶蘑菇啊!这是生物的天性。
她是一只脑袋一根筋的蘑菇,心惊之余便有些口无遮拦:“谢无妄,我觉得在生死大事面前,大约我便不会害怕被你欺负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谢无妄挑着眉笑叹:“好一个风流鬼!啧,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缓过了神,笑着转身抬手拍他。
有谢无妄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当真是非常心安。
她的胸口不再紧绷,身体窝在谢无妄胸前,眯起眼睛眺望下方广袤的荒芜之地。
视线忽然一凝。
她发现,不远不近的地面上,阴恻恻地吊着一队气势汹汹的妖兽,只只眼露凶光,时不时左右摩一摩锋利雪亮的爪子。
凶是凶,身上却没有那股子嗜血邪性。
宁青青:“……”
所以板鸭崽这是暗戳戳调兵遣将,想要在落地的时候伏击谢无妄吗?
她幽幽望向谢无妄,只见这个男人唇角勾着笑,余光懒洋洋往那一瞥,神色无比轻慢。
宁蘑菇忧郁地叹气。
随便吧随便吧。
*
半个时辰之后,板鸭崽顺着它巡逻的路线,将宁青青和谢无妄带到了事发的地方。
“那个坑坑,就是俺第一次看见尸堆的地方咧!”板鸭崽肥圆的前肢勾在肩侧,时不时哆嗦两下。
宁青青望下去,只见那一队亲卫妖兽已经悄悄伏到了碗坑附近的小丘后面。
她忧郁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向坑中。
板鸭崽描述过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什么妖丹什么血肉,完全不存在的,只有坑底浅浅地铺着一层被嚼没了骨汁的碎骨渣。
“你啃成这样的?”宁青青拖着神念懒洋洋地问。
“当然不是俺!”板鸭崽扬起了一条前肢,指了指埋伏在小丘后面的亲卫们,“俺又不饿,是崽崽它们!”
突然被妖王大人点名,严阵以待的大妖们如同收到了掷杯之令,呼啦啦就扑了出来,冲着仍在半空的谢无妄亮出了利爪和獠牙,发出凶残无比的咆哮声。
板鸭崽:“……”
宁青青:“……”
伏击行动彻底泡汤。
生无可恋的板鸭崽回过脑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是谢老狗自己得罪了大伙,可不关俺的事。”
一张大脸神色单纯,瞄瞄宁青青,又瞄了眼谢无妄。
谢无妄安安静静地发号施令:“下一处。”
听不懂人话的板鸭崽诡异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它转过头,抻长了脖颈,前肢一刨,呼呼飞离了伏击区域——只要离开这个地儿,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再往前,连续看过三处被啃成骨堆的尸堆之后,板鸭崽告诉宁青青:“俺就是在这里提高了警觉,发现事情不妙,这才去找你咧!”
宁青青面露茫然,谢无妄的神色却凝重了少许。
“有发现吗?”她问他。
“再看看。”他把一只手沉沉落在她的肩膀上,虽然快要压塌了她的小香肩,却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宁青青的目光从碎骨堆上扫过。
不得不说,板鸭崽麾下战将们处理案发现场的手法,当真是比帮凶还要帮凶。
除了碎骨渣和满地密密麻麻的大脚印之外,连根毛都没有留下来。
崽子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都是饿死鬼投胎咧!没事没事,俺带你去下一处。”
宁青青奇道:“你怎么知道下一处在哪里?”
板鸭崽被问懵了,迷茫了一会儿,歪着大脑袋说:“只能在俺的巡逻路线上吧?前面三处都是,没道理下一处不是嘞。”
不得不说,妖兽的直觉是很准的。
往前飞了一段之路,宁青青亲眼看见了一处没被糟蹋过的尸堆。
板鸭崽明显有一点怂,眼睛左瞟瞟、右瞟瞟,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生怕凶手还埋伏在附近。
宁青青也有些紧张:“不然咱们拿了瀛方洲的神物再来?”
修士和妖兽活个几千年已是极限,但那个邪恶的、能够搬山倒海的家伙,却是数万年前的老妖怪。
谢无妄再强,终究也只是强到人修的极致。
“无事。”他揽住她,瞬移落到了尸堆边上。
到了近处,宁青青不禁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这一幕,远比板鸭崽的描述更加骇人。
这些妖兽有大有小,种族、体型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每一具尸体的头,都挨着另一具尸体的足,首尾相连,一圈一圈自内而外,排列得非常规整。
当然因为体型差异巨大的缘故,乍看去只是乱糟糟一大堆。
宁青青忧郁地瞄了一眼蹲坐在一旁的大肥崽。这么大一条线索,它居然没看出来吗?
不过,这个发现让事情变得更加诡异恐怖了。
有一点板鸭崽没有看错,周遭的确找不到与凶手相关的痕迹,血腥杀戮只局限于尸堆的范围内,连血都没有渗到太外围的地方。
宁青青忍耐着冲天的刺鼻血腥味,走到了更近的地方。
满地兽血四溢,落脚黏糊糊,偶尔还有诡异的“啪叽”声。
她按捺不适,荡出菌丝,绕到一只独角妖高高耸起的角角上,将身体吊了上去。
往下一看,只见谢无妄已神色自若地走到了满地血污之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浑不在意,就像走在白玉山道或是玉梨苑的走廊中一样。
她的心尖悠悠一晃,移开视线,专注案发现场。
只见每一只妖兽的腹部都朝向里圈,皆被开膛破腹,内脏肝肠和妖丹全部滚在身前,糊腻在了满地凝固的血泊之中。
她一一看去,没有任何例外。
虽有艳阳在身后照着,她的后背却难免丝丝发寒。
这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手段?杀死这些妖兽,却不食血肉,也不动妖丹,凶手目的何在?
念头一转,她荡出一缕菌丝,卷向尸堆正中的那枚裹满了血污的妖丹。
“嗖。”
菌丝尖端触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她没留意到,谢无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尸堆正中央,恰好也伸手去捡这枚丹。
菌丝五感皆俱,一瞬间,他的皮肤触感、温度、气息,以及一些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奇妙感觉顺着菌丝传了回来。
像是雷电攀过菌丝,落入脑海。
他似乎也觉得有趣,手指一勾,连妖丹带菌丝一起捉到了掌心。
掌心的五感,又与手背不同。
“阿青,试试这个。”谢无妄唤她。
“好!”宁蘑菇非常诚实地遵从自己的意愿,菌丝一卷,缠住他的手指,再一圈绕过他的手掌,顺着宽大的袖口钻向手腕,落入里层箭袖之下。
谢无妄:“……”
宁青青也醒过了神。
目光落向他掌心扬起的妖丹,她的脸颊飞快地晕起了一层薄红。
她稍微睁大了眼睛,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是菌丝自作主张!有时候我也控制不好!”
谢无妄唇角不动,眸中泛起笑意。
她装模作样地把不听话的菌丝拽回来,落到他掌心的妖丹之上。
菌丝冲锋!
深入丹心!
没有孢子。妖丹里面没有孢子。
她的心脏胡乱地跳动了好几下,手指一扬,菌丝卷向血泊中其他的妖丹。
一枚一枚仔细查过。
这些妖丹里面,都没有孢子。
这下,后背更凉了。她非常确定,面前这些修为不一的妖兽并没有接受过她的治疗。
那一日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治愈了最顶层的那一小撮妖兽,让它们协助板鸭崽守护大封印。
那么,眼前这些妖兽身上的孢子,都去哪了?
谢无妄掠回,将这些沾满血腥的妖丹收集到一只空的乾坤袋中。
“下一处。”谢无妄的声音仍旧无波无澜。
板鸭崽的智力水平不足以理解眼前复杂的情况,它弱弱地瞄着谢无妄,嘀嘀咕咕念叨:“俺饿咧,俺想吃妖丹!”
于是宁青青向谢无妄讨来些质量不太过硬的丹,一左一右地抛给板鸭崽吃,用喂养毛绒绒的动作来缓解心中的惊骇。
“看起来,很像一种邪恶的献祭。”蘑菇的声音不太平静,“我觉得,是它干的。”
“嗯,”谢无妄微笑,“抓出来,杀掉。”
第140章 重蹈覆辙
万妖坑的空气总是浑浊的。
放眼望去,这片大地依旧与从前一般无二,荒芜野蛮,许多地方氤氲着浅黄或灰绿色的毒瘴。
宁青青抓住板鸭崽新覆上了一层细软绒毛的尖耳尖,问道:“你不是可以感应你的崽崽吗?它们出事时没有惊慌求救?”
板鸭崽一边大口嚼着妖丹,一边可怜兮兮地回复:“俺啥也不知道啊!呜呜俺的崽崽好可怜!俺要为它们报仇!嗷啊……”
最后这个“嗷啊”,是张大嘴巴,问宁青青讨妖丹吃。
很快,板鸭崽找到了一处又一处妖兽尸堆。
每一处的情形都没有什么区别。
几百具妖尸一圈圈铺开,鲜血、内脏和妖丹流了满地。
谢无妄淡漠平静地翻看妖尸,得出结论:“死亡时间大致相同。”
宁青青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菌丝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这几处妖兽的尸堆之间,两两都相距数百里之遥。什么力量可以在无数个不同的地方同时做下这般惨绝人寰的事情?
谢无妄踏出尸堆,焰气一震,焚掉了身上的血腥。
她抿唇看着他。这个男人身上杀伐之气太重,从真正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时候,身上仿佛写着“我是凶手”这四个大字。
他走到面前,阴影沉沉罩下。
“怎么了?”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正直的宁蘑菇说出了心中所想:“我觉得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办到。”
谢无妄笑得身体微歪:“学会拍马屁了。”
宁青青:“……”
这是拍马屁吗?
他长袖一卷,将她捉回板鸭崽的背上。
沉重的身躯俯下来,呼吸缠在她的耳侧,他的声音低沉阴森:“如果是我,阿青要不要大义灭亲?”
她偏头,撞进他带着戏谑笑意的黑眸中。
她垮下小脸,冲他撇了撇嘴:“谁和你是亲。”
他低低笑着,双臂一环,捉住她两只小手,掌心覆着她的手背,十指一根一根扣了进去。
“结过元契便是了。”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极好听,“这一件,此刻便能做。生死面前无大事,阿青,想听你再叫我夫君,可否。”
他倒是极狡诈,逮到机会便得寸进尺。
只是此刻他的语气,却让她想起那一日,他沉沉覆在耳畔对她说那句话的样子——
“还望夫人收回成命,你我便这般恩爱一世,如何。”
那个时候,他的声音也是这么好听,语气也如此刻一般温存,可是他游刃有余,留有后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哪怕这是一句真心话,也让她的心吊在了万丈悬崖的上空。
她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刚说过,在生死大事面前,大约就不会害怕被他欺负。
所以此刻他是有退路的。倘若她拒绝了他,他便可以笑着揭过这一茬,嘴毒点甚至可以笑话她——不要名分,难道就喜欢无媒而合?
她曾经把自己赤诚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出来,摔了个粉碎。如今她已经懂得下意识地筑起心防,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她想,倘若他依旧勾着唇,不以为意地踏上退路,那么,她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确实喜欢他,但这颗伤痕未愈的心,却无法再承受留有余地的情感了。
念头闪动之间,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然后望向他精致的唇。
她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此刻仿佛旧日重现。
那一日,她冷着声拒绝他,问他,你要反悔?他轻轻嗤笑,给了她一记冷刀。虽然那个时候她的心已经被他刺惯了,但那一击的感受却刻在了她的心中,至今难忘。那个时候,他说着凉薄冷情的话,身体却不疾不徐,仍在一下一下进犯她的领地。
这个男人,怎能可恶到这个地步?
只是转了转念头,她已感觉到心口处泛起了久违的疼痛。
她想,他若说算了,那便真正算了。从前那么爱他,她都可以放得下,更遑论现在?
她是一只拿得起放得下的蘑菇。
他的唇动了。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视线,望向他的眼睛。
男人清冷深邃的黑眸中盛满了认真。
“阿青,不着急。”他握着她的双手,将她的身躯紧紧揽在了胸前,“我命长,总能等到你点头。”
这样的回答,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她茫然地动了动嘴唇,心头涌起激荡的情愫,像是感动,又像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