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属下并不曾……”宋清肃皱起眉头。
“是本官派人将你们递来的消息修改了。”容清将海碗放在桌上,缓声道。
宋清肃显然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他豁然抬眸。
容清淡笑一声,“若不是如此,陛下怎肯放本官过来。只是这么些时日,她定早已想明白了,不然前些日子不会隔了一个月才将回信送来同本官置气。”
说起云城,他唇边总是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浅笑。
“相爷对属下虽有知遇之恩,陛下亦是情深意重。”宋清肃面色严肃下来,他叹了口气,“相爷,您为何要欺瞒陛下,您执意来边疆又是为何?”
夜色已深,容清半靠在椅上,面色苍白,神态疲惫。
冰雪早已消融,天气也渐暖了,他却愈来愈畏寒。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要凝固一般,整个人如同从冰窟中捞出的一般,死气沉沉,似已到迟暮之年的老人。
蜡烛将要燃尽,恍惚的烛光在他眼底轻轻跳跃着,慢慢变得模糊,成了一片光晕。
容清咳了两声,低低道:“她刚登位,朝局本就不大稳,不过好在老臣俱在,也可帮扶一二。只是这戚殷野心勃勃,戎族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我得在离开之前帮她除去这心头大患。”
“离开?”宋清肃紧蹙起眉心,“您要……上哪去?”
他顿了顿又道:“您来边疆后便没日没夜地同将领议事,但属下觉得……冬去春来,粮草充足,慢慢来未尝不可。”
容清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一声轻叹。
宋清肃面色凝重起来,他静静地看着面前与往日判若两人的容相,许久,方道:“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容清眼睫微颤,他垂下眸摩挲着指尖,唇边有一丝浅笑,只是这笑怎么看都有些惨淡的意味了。
“清肃。”他长叹一声,“你帮我个忙,只是……万不可对旁人说起。”
向来澹然的容相,此刻的声音竟是颤抖着的。
宋清肃愣住了。
——
戎部王庭,歌舞升平。
汗王靠坐在软榻上,黑袍曳地,长发微散。他屈起小臂支在下颌处,露出一截白皙精巧的腕骨。那双魅惑人心的凤眼半眯着,眼尾一抹殷红深痕。
王今日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舞女悄悄向上觑了一眼,随即便更加卖力地扭动起腰肢来。脚腕上的铃铛轻响,香气飘散开来。
是戎族女子特有的熏香。
戚殷皱了皱眉头。
随即,一个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女人闯了进来,她眉心紧拧着,冷声斥道:“一群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在这儿跳给谁看?滚下去!”
这位新娶的王后心狠手辣,善妒之名无人不知。舞女们偷瞟了眼上首那天神般的男子,却见他面色平静无波,双眸紧闭,不禁心中一阵失望,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乐声戛然而止,阿尔丹看向上首,冷厉的面色柔和下来。
“王。”她缓步上前,一袭浅粉色的裙子娇俏灵动,可配上那一张媚骨天成的脸,便显得不伦不类了,“今晚去妾那儿吧。”
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他的臂膀,戚殷睁开眼,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她一眼,“阿尔丹,最近这些时日你是愈发放肆了。”
他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让阿尔丹心里猛地颤了一下。
她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从他身上离开后退了几步,
“妾来是有件事情想问王。”她放柔了声音,“容清和宋清肃连连败退明显是在撒网,王为何还要往他们的套子里钻?”
“成败在此一举,若不成便是倾灭之灾。”阿尔丹神色有些凝重,“王不可儿戏。”
“本王做什么也轮得到你来指点了?”戚殷声音平得似深湖,“管好你的粮草,其他不该过问的就管好自己的嘴。”
“啊对了。”戚殷忽地一笑,神色诡异,“恐怕王后还不知道吧,方才底下几个部落起哄闹事,刀剑无眼,不慎误伤了大长老。你若是这时候赶回去……”他瞧了眼外面的天色,神色惋惜,“怕是已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阿尔丹猛地僵住,“你说什么?”
戚殷微微笑着,却如一条毒蛇般阴毒狠辣,让人不寒而栗。
纵使阿尔丹陪伴他多年,知晓此人是个什么秉性,此刻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她一瞬间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双目赤红,“戚殷,我母亲千辛万苦将你捧上这王位,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王后此言差矣,这跟本王有什么相干。”戚殷缓缓站起身,“若是心中有气,便同那些小部落首领去撒,别再这里撒泼。”
他深黑的袍子拖曳在地面之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如云般翻滚,戚殷顿住脚步,回眸看着她一笑,“以后别穿粉色衣裳了,脏了本王的眼睛。”
话音落下,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阿尔丹愕然地呆愣在原地。
“王后!”下人匆匆跑来,面色惊恐地在她耳边低语:“王将……大长老的尸身挂在城楼之上,说是……反贼以示众人……”
阿尔丹的耳中一片嗡鸣之声,她目光一瞬间失神,跌坐在地上。
——
“王。”隔壁的一间小阁楼上,门外有侍卫严密把守着。
“开门。”戚殷淡声道,可眼底却是有着明显的笑意。
门上的锁落下,里面一片漆黑,竟是没有点灯。
他笑了笑,慢慢走进屋中,耳边有轻微的风声掠过,下一瞬,戚殷猛地回身,握住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刀。
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刺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伸手一带将人拉进怀中,低哑的声音响起,“又来?真这么想让我死?”
柏文赶忙将灯点上,而后在戚殷冷厉的目光下悄然退出屋子。
昏黄的灯驱散了黑暗。
怀中的人容貌依旧娇俏,只是比起从前清减不少,眼中也俱是冷意,她冷冷淡淡地看着戚殷,如同看一块死物。
戚殷开怀地轻笑了一声,将那把小刀丢在一边,掌心早已被划破,鲜血淋漓,他却不当回事,打横将人抱起轻放在椅上坐好,眉眼中俱是缱绻温柔,“晚上一个人睡怕么?”顿了顿他怜惜地抚上她的侧脸,“瘦了这么多,定然是怕的,无妨,我陪着你……”
云川偏转过头,躲开他的手,“戚殷,你费尽心思把我带到这里,就是说这些废话的?”
她清凌凌的目光向他看来。
戚殷的手一顿,随即又毫不在意似的放下,看着她笑,“我若说……是我想你了,你信么?”
云川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眸色讥讽。
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你也不信。”
掌心流出的血浸透了她素色的纱裙,洇开一朵艳色的红梅,戚殷摊开掌心,低笑一声,“你每次用刀,伤的都是我这只右手,这手筋怕是已经断了。”
是再也不能弹琴了。
他低叹一声,“我留给你的那把琴……还在么?”
戚殷半蹲着仰目望着她,眸色中有几分期冀。
“烧了。”云川没有任何表情地道。
“啊……”他似是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又敛目轻笑一声,“没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烧了……就烧了吧。”
夜色深沉,他似要与这夜融为一体。
半晌,戚殷将那把小刀捡起,细细地用衣袍擦去上面的血迹,放进云川掌中,“拿好,千万别丢了。”
冰凉的刀柄握在手中,他修长冰冷的指尖包裹住她的手,笑得情意绵绵,“下次别捅手了,换这里,见效快。”
戚殷指了指胸膛。
云川的目光定定地在他胸膛之上停顿了片刻,而后漠然地移开,冷冷地道了一句,“疯子。”
戚殷却似听到了什么莫大的夸奖,笑得眉眼弯弯,这屋中烛光不抵他容貌半分。
第105章 大结局(一)·大胜 我爱你,对不起……
绵绵的春雨落下,枯木逢春,即便是风沙弥漫的西北戈壁上也冒出了稀疏的几根绿草。
天阳郡守站在城楼之上,举目远眺,神色却不见轻松。
大战一触即发。
几十里外城郡与大漠戈壁沟通的道口处,两军对阵,黑压压的军列各自摆开,刀锋的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雨尚未停,头顶的乌云仍旧盘绕着,久久不散。
细细簌簌的雨丝打在刀背之上,又顺着刃凝结成水珠,滑落至尘埃中。
戚殷仍是一袭黑色长袍,姿态闲散,倒像是在自己的王庭中一般。
细雨浸湿了他的鬓发,贴在两颊。
他闲闲地拉着缰绳,半眯起眼看向对面一身甲胄之人,淡笑,“好久不见啊,宋侍卫。”
话音落,周围将领已发出几声嘲讽的低笑。
宋清肃恍若未闻,不为所动。
他身后的兵士亦是一言不发,神色肃然地紧握着长剑。
“本王向来不作恃强凌弱之事。”戚殷笑了一声,眸光扫过他身后寥寥的军队,“容清不是来了么?让他出来。”
“本将为先锋。”宋清肃冷冷地道了一句,拔出长剑,“听闻戎部汗王雷厉风行,今日再见也不过如此。”
他锋利的眼风扫过对面的大军,沉声道:“与从前的戚公子并无二致。”
戎部大军忽然就噤了声。
戚殷最忌讳别人谈及这段往事。
他们看了一眼对面的宋清肃和大梁出战的不足一万兵士,默默叹了一声。
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风雨如晦,斜斜拂过面颊。
“宋将军既如此心急,本王自当应允。”半晌,戚殷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而后偏头对身边将领道:“你去。”
“是。”
刀光剑影纷飞,生铁的锈气,溅出血液的腥气,混杂在雨中,冷冷地刺激着每一个感官。
宋清肃的几千人对上戎族骁勇善战的数万人,败势似乎是绝对的。
“退!”他高喊一声,随即剩余士兵极快地聚拢在他身边,退散的步伐凌乱,不消一阵便狼狈地退回了狭道。
戎将欲追,被戚殷喝了回来。
“王,他们既然落荒而逃,何不趁现在乘胜追击!”戎将喘着粗气道。
“蠢货。”戚殷薄唇轻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宋清肃可不是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不久前刚率轻骑一千直闯戎部大本营烧了他们的粮仓,怎么现在不过几万人便挡不住了?
阴雨天,雾霭盈动,悬浮在半空中。前方山道口显得愈发狭窄逼仄,遮掩在雾气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漆山,山高谷深。过去,便是中原天阳郡,大梁门户。
戚殷半抬起眼,目光沉沉。
“骑兵,跟本王走。”他轻声喝道:“进去后急速前进,万不可停留。”
“柏文。”他又道:“里面必有埋伏,你带弓箭手殿后。”
“是。”
“王。”远方传来一声轻唤,戚殷蹙了下眉抬眸,“你来干什么?”
“妾听说王今日要打下天阳郡,心中不放心,便来看看。”阿尔丹今日穿着骑装,一袭红装猎艳,“后方的粮草已准备好,您放心。”
她看了眼军中阵势,愣了下,“您这是要亲自带兵进去?”
戚殷座下的马轻声地打起了鼻息,他有些不耐烦。
阿尔丹抿了抿唇,低声催促着马上前道:“妾今日带了亲兵,就留在山门外等候,若是有何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说着,她垂下眸,轻轻拍了拍戚殷座下的骏马。
“走!”戚殷点了下头,拉紧缰绳,率兵疾驰而去。
尘埃飞扬,漫起一片硝烟的气息。
阿尔丹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许久,眼中现出一抹狠厉之色,她垂下手,一把银针无声地掉落在地上。
“守好山门。”她冷声道:“任何人不得进出。”
“违令者,斩。”
树木抽枝,山中绿意盎然。
湿润的雾气萦绕于半山腰处,轻纱薄雾,迷蒙安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接连不断的戎族骑兵从谷底飞速掠过,枝桠疯长,打下一片阴影。
东北方向上的高地处,一队人马安静地伏在树丛中,宋清肃负手而立,垂眸静静地看着疾驰而过的戎军,眸光落在了当先那黑衣人身上。
戚殷座下的黑色骏马身形矫健,急速穿过谷底的灌木从,他眸色冰冷,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
四周安静祥和,没有丝毫的异动。
谷口近在眼前,戚殷心中有点诧异,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然而下一瞬,座下的马忽地一歪,向一旁栽倒下去,戚殷猛地一惊,掌心撑在地面上翻身将身边之人踹了下去,自己坐在马上。
黑马颓然倒地。
戚殷眉目冷凝,拉紧缰绳,“快!”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豁然拔剑将其打至一边,“柏文!放箭!”
骑兵身后跟随的弓箭手闻声拉弓,箭矢铺天盖地向东北方向的半山腰而去。
山腰上,宋清肃放下弓箭迅速退回了树丛中。
他侧目望了一眼向他们而来的箭矢,弯唇一笑,“走,去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