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一个人住的时候,只在里屋待着。外头除了一张桌子和四五张椅子,就是些木架子花瓶,种了花花草草。不知屋子在拨给徐宴之前住的是谁,这般布置倒是合了徐宴的喜好。徐宴身高体长,太多东西的屋子会叫他觉得逼仄,空旷了反而叫他一个大个子更舒坦。
四月半,草丛里已经有虫鸣声了。此时夜色渐晚,夜幕之下,窗外蛙声一片。
屋中灯火阑珊,晃动的烛火之下小夫妻俩亲昵地坐在一处,徐宴将脑袋抵在苏毓的颈子旁,眼睛紧闭,浓密的睫毛间或颤一颤。四下无人的夜里间或一阵风吹过,屋中细碎的声响,又似乎又人在喁喁细语。声音压得很低。不仔细听,听不清。
天边飘来的云层缓缓将月色掩盖,轻纱遮掩下,皎皎明月似乎害羞地躲了起来。
次日一早,苏毓醒来之时,徐宴已经收拾好了正在一旁安静地看书。
说好的要待上一日在走,自然要等曹溪安那边的结果。合作的事儿是已经定了,如今在到底给几成股上没谈妥。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总不可能急急忙忙就走。她扶着腰肢起身,徐宴捧着两本书坐在窗边的书桌旁神色安宁地翻动着书页,窗外的光照在他半张脸和肩颈上,苏毓清晰地看到他眼尾的殷红。
妖孽一样的男的!
小屁娃子这时候也起了,正在一旁乖巧地练大字。
若非桌子上摆放着早已收拾好的行礼,苏毓怕是真信了徐宴这厮冷冽不可侵犯的一本正经。
苏毓:“……”
罢了罢了,年轻人,精力旺盛。
趿了鞋子下榻,苏毓穿好了衣裳去盥洗室洗漱。早膳不必去食肆拿,今日算是沐休,食肆只开三个时辰。苏毓醒来这会儿,食肆已经打烊了。桌上还用盘子盖了几个包子,一碗粥。包子已经不热了,但吃也能吃。苏毓勉强吃了,琢磨着中午该吃什么。
食肆打烊,午膳自然只能自己解决。学子的宿舍是有炉灶的。但都是那种小炉灶,煮点小东西没问题,烧大菜就有些困难。但是再难,午膳还是得吃。
就在苏毓琢磨着该午膳该做什么,曹溪安带着仆从就来敲门了。
徐宴眉眼不动,苏毓倒是站起来。
思索再三,他还是选择了同意。还是那句话,看中的是徐宴背后白启山老爷子。这衣裳明显就是能赚的,何必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放弃了真正应该率先考量的。
曹溪安拿着契书进屋,面上是没有丝毫的勉强。事实上,昨日回去,他便想开了。曹家是不缺那点银子的。三成股还是四成股,不过是笼络人的手段。他曹家家大业大,这么多年就是舍小利赚大回报。徐宴这厮将来前程如何先不说,他来这里,先把白启山老爷子这条线给搭上。
“三成股,”曹溪安将契书放到桌上,“但我也有个要求。”
“你说。”股份给出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苏毓一字一字地看着契书,没发现陷阱。便又将契书递给了徐宴。徐宴别看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实则什么类型的书都有涉猎。早前就看他拿着两本厚厚的律法在看,也不晓得他从哪儿拿来的大历律法的书籍。
徐宴接过去,一目十行看过去。先过了一遍,再看一遍,放下来。
曹溪安既然存了心交好,自然不会搞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见小夫妻俩没有异议,便道:“若是往后有那等宴会邀请,希望宴兄能穿这些衣裳出席。”
“这是自然,”既然抽成,卖得好,徐家也会得益,“曹兄大可安心。”
曹溪安闻言笑了一声,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扇了两下。
曹溪安作为京城的贵公子,自有一套焦急的手腕。此时看时机差不多,便又道:“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那你我也是朋友了。徐兄若是不嫌弃,不若择日去我府上坐一坐?说来,我们也是同窗,还是很想听一听宴兄对于某些事情的见解。”
徐宴在他同意三成股就猜到了他的目的。虽说曾经曹溪安上来搭话他没给多大回应,并非是他曹溪安有多大不同。而是他总觉得此人心思过于浮躁。如今既然有了往来,该走的人情徐宴也不会逃避。
点点头,他淡淡道:“得了空必然会去。”
搭上关系也不急这一时,听到他这么说,曹溪安便当他答应了。
双方签字画押,这份契书便一式两份,各自保留。曹溪安拿了自己的契书便没有多留,当下起身告辞。正准备走,瞥到里间儿桌上的行礼,自然又趁机递了个好:“正好我这边准备下山。若是二位不嫌弃,不若乘我的马车一道走?”
苏毓还准备捣鼓午膳,听这话,看了一下天色。若是下山赶回徐家,还能做一顿午膳:“宴哥儿手里头可还有别的事儿?”
“无。”徐宴将自己在看的几本书收好,谢过了曹溪安。
如此,一家人便借了曹溪安的马车下山。
曹家的马车很大,都快赶得上白氏的青皮大马车了。不过他马车外头镶金镶玉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马车。上了马车也宽敞,几个人进去完全不拥挤。甚至里头还置了一张方桌,靠窗的。两边正巧能坐人。曹溪安实在太好奇徐宴到底多么有才华,一上车便邀请徐宴下棋。
徐宴愣了一下:“我与棋之一道上不太精通。”
曹溪安听这话一愣,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听说徐宴出身寒门,如今有此成就,全靠天资聪颖。下棋是需要师傅教导的,确实不太可能靠看一两本书就学会。
“无碍,”曹溪安扇了扇折扇,“下着消遣罢了。”
他这么说,徐宴倒是不好拒绝的。
棋盘摆上来,几步一下就能看出来,徐宴确实对棋不是太精通。到底没有受过正统的教导,他的棋路子是单纯靠自己摸索看旁人下学的。一落子,便显得没有规矩。
见徐宴眉头紧锁,曹溪安又宽慰了一句:“无碍,消遣罢了。”
不知心中怎么想,看徐宴如此粗莽,他安然起来。
可渐渐的,越下越觉得不对了。曹溪安目光盯着期盼,飞快地扫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苏毓在一旁看着额没说话,但心里还是笑了声。徐宴这厮虽然没有名师指导,但本性真的聪慧。哪怕他只懂得最基础的下棋规矩,在观察了曹溪安的路子以后,他渐渐显出诡谲的棋风来。
几子之下,被堵得无路可走的曹溪安:“……”
就在曹溪安静默无语之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耳边是街道两旁的喧闹声,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走到了金陵城内。此时马车不明缘由地停在半路,曹溪安盯着棋一眨不眨,外面传来了女子惊慌的呵斥声:“让开!快让开!叫你们让开听不见吗!”
苏毓听着这声儿觉得耳熟,耳边响起了马儿嘶鸣的声音和女子的尖叫:“让开!想死就往我马下躺!”
第六十五章
车窗外的吵闹声很大, 夹杂着行人的惊叫和马儿的嘶鸣,乒铃乓啷的砸摔声。曹溪安掀了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正面一个红裙的小姑娘横冲直撞,老远往这边飞奔过来。
那姑娘似乎也不懂骑马, 手上马鞭乱甩, 身下的马儿受惊到处地乱撞。一路上过来, 已经有不少路过的行人遭遇无妄之灾。这般情形之下, 曹家的马儿也受惊有些躁动。仰头嘶鸣,马蹄乱踏,马车摇摇晃晃。外头曹家家仆用力制住惊慌的马儿企图将马车赶到旁边。
然而迎面而来的那匹马速度非常之快,那驾马的姑娘丝毫不收敛,眼看着就要撞上来。这街道两边都是人, 狭窄的厉害。就算给那小姑娘让出道儿来, 她也指不定就撞上来了。
“停车吧。”苏毓一直靠着窗边, 方才听到动静就掀了帘子在看。此时当机立断抱起小孩儿道,“不必赶到旁边了,我们先下车。”
徐宴与曹溪安对视一眼, 曹溪安示意苏毓稍安勿躁:“我下去一趟。”
说着,他起身开车门, 一跃而下。
苏毓看他到脚步轻盈,跳下马车时的轻而易举,还愣了一下。没想到曹溪安会武?等看到他轻轻松松冲过去,左闪右避躲开人群,然后一跃跳至那惊慌失措的马上。他出手很快,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缰绳。几个利落地一控,那横冲直撞的马就停了下来。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古代大户人家的子弟讲究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其中骑射也是其中之一。有些勋贵家族格外注重子嗣教养的, 讲究文武双全,似乎家中子弟也会请武艺师傅教导武艺。
见身前的姑娘还在用力抽马,他一手攥住那只拿鞭子的手,喝道:“不想伤人就别甩了!”
小姑娘,也就是甄婉,自小到大还从未被人呵斥过。虽说大街上纵马受惊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惊恐,但在被人呵斥之时下意识地暴怒。她看也没看身后是谁,柳眉倒竖,张口便高声呵斥:“你算得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本姑娘说话?还不快滚下去!”
曹溪安别看平日里说话眉眼带笑,出身显赫自幼金尊玉贵的,实则也不是个好脾性。他可不管这小姑娘是什么出身,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纵马。一路伤人无数还丝毫不知错,脸上瞬间没了笑意。
长腿夹着马儿走到街道一旁,翻身下马,一手还抓着甄婉的胳膊便将人给扯了下来。
甄婉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因脚还挂在马镫上,摔下来的瞬间脸磕在了地上。苏毓离得远没听见声儿,但看那架势也知道磕得不轻。等甄婉抬起头,脸颊立即就青了。
似乎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待遇,甄婉初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脸怒得通红。不管什么贵女的矜持,抽出马鞭就往曹溪安的脸上抽去。曹溪安敢把她拉下马就不是个啪事儿的。马鞭甩过来的瞬间伸手接住,然后狠狠一扯,那马鞭就被他扯掉。
甄婉一个踉跄没站稳又摔倒了,一个屁股蹲坐地上。
剧痛从尾椎骨传上来,她脸颊抽搐了几下,没憋住嚎啕大哭:“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对我动手!信不信我叫我姑父要你的命!”
“哦?要我的命?”
曹溪安笑了,“你沿街纵马,伤人无数,目无法纪,还敢来要我的命?”
“你给我等着,”甄婉觉得不仅仅是尾椎骨疼,她脸颊开始火辣辣的发烧。不仅如此,右边的牙齿好似也松动了,“你给我等着,你今日敢动我,有本事别走出金陵城……”
“……要是我伤着了,不仅我姑父,你等着,你给本姑娘等着!”心里害怕,她嘴上却没有丝毫认输。不仅不认输,她惊恐涌上来变成了恼恨。甄婉觉得自己铁定是破相了,右边脸颊越来越痛。她不敢碰,只是舌头小心地舔了一下感觉有点儿疼的牙根……
然后嘴里咕噜了一下,那颗牙齿掉下来。
这一颗牙,不亚于晴天霹雳,甄婉吓得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头柳之逸带着十来个家仆终于追上来。似乎追了很久,一个个衣衫凌乱,气喘吁吁。柳之逸许久不曾这么跑过,脸白得像是要昏过去似的。他目光漫漫地在人群中一找,一眼看到甄婉坐在地上痛哭,带着人迅速过来就将曹溪安围起来。
“表哥!”甄婉看到柳之逸过来眼睛立即就亮了。刚才摔得不轻,她尾椎骨麻了,实在起不来身就只能坐着叫道,“他刚才打我!你快把他抓到大牢里去,我要砍了他的手!!”
柳之逸重重地突出几口气,冲过去就将地上瘫坐着的甄婉给扶起来。
甄婉确实是摔得不轻,此时被人扶着还半天站不稳。
漂亮的脸颊肿起来,牙齿似乎都磕掉了一颗。她靠在柳之逸的怀中,见护着她的人来了,方才受惊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就涌出来。她躲在柳之逸的怀里越想越怒,身上的痛和脸颊的痛,她十分惊恐自己是不是破相了。不敢碰自己的脸,心里又惊又怕,跺着脚便尖叫。
今日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砍曹溪安的手不可!
“表哥,表哥你看看我,我是不是破相了?”她觉得自己的右边脸颊越来越痛了,右边的眼睛似乎也睁不开。刚才还掉了一颗牙,她该不会毁容了吧,“你快把他抓起来!快!把他抓到大牢里去!明日,不,今日!叫姑父剁了他的手!剁了他的手!!”
甄婉崩溃尖叫,四周的窃窃私语嗡嗡的,行人们纷纷围过来指指点点。
事情的始末不必外人评说,柳之逸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形便猜到了大概。只是甄婉的这幅凄惨样子,确实有些惊人。作为甄家的掌上明珠,她身上被擦破一点点皮都是要天翻地覆的。此时小姑娘一边脸颊高高肿起,青紫青紫的,还擦破了皮。脸颊肿起来挤到了眼睛,眼睛就只剩下一条细缝。别的伤口他没看到,但看她这个样子就知,甄婉应该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柳之逸这会儿也喘过气来,抬眸看了一眼曹溪安。
这一打量,心里自然是一惊。紫袍,金冠,一把象牙的纸扇,通体养尊处优的气度。他虽不认得曹溪安,但看曹溪安的衣着打扮也知眼前此人并非普通人。
深深吐出一口气,他走上前来:“家妹顽皮,家中骑射先生带着在郊外骑马时不慎马儿失控,冲上街道方行至此处。本是无意伤人,奈何畜生不受控制,一路横冲直撞。方才可是公子帮着家妹勒住了马?”
曹溪安闻言挑了一边的眉,淡淡地点了点头。
“多谢公子及时出手,不至于酿成大祸,”柳之逸作了一揖道,“在下柳之逸,乃金陵柳太守嫡次子。这位姑娘姓甄,乃京中正三品归德将军甄将军的嫡女。不知公子……”
“表哥!”柳之逸说了半天,不仅没替她出气还在感谢别人,顿时火冒三丈,“你跟他说那么多作甚?”
柳之逸话还未说完,便被甄婉抢白得一口气噎到喉咙里。他眼里闪过一丝烦躁,但也知晓甄婉就是这等脾性。压下脾气,此时看似温和有礼,但抬眸看着曹溪安的眼神里明晃晃的威胁。
“哦?甄将军的嫡女?”
曹溪安迎上他的目光丝毫没慌,反而笑了,“甄正雄的女儿?”
一句话轻飘飘的落地,柳之逸脸色微变,躲在柳之逸怀中的甄婉身体一僵。她缓缓偏过脸,眼角的余光看向曹溪安。方才愤怒涌上脑子,她根本没仔细看将她拽下马的人。
甄家在外算是位高权重,正三品的武官,但归德将军的名儿一听就明白,这就是个武散官。在一块板砖掉下来能砸死七八个官员的京城,只能算是中流。尤其甄家根基太浅,甄正雄这一代才官拜三品,对于京城许多底蕴深厚的老牌家族来说只是个暴发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