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足可以证明,当年,至少这节栏杆被人动过手脚。
先帝失足跌坠而亡,是一场蓄意的谋杀。毋庸置疑。
太皇太后皱眉:“这些,都是你的师父……”
事有蹊跷,在如今看来是必然,但在当时,一片混乱之中,姜魁所留意到的并不是新帝继位,改换新天,而是先帝那离奇的死因。
没有一个人把怀疑的主意打到元昭予的头上。
没有一个人敢质疑本为储君的元昭予的帝位来路不正。
姜偃垂落长睫,失笑了下,笑容中隐含略微的嘲意:“恩师已经仙逝,再将一切推他身上未免……是我留意到的。”
顿了一下,他道:“但不敢欺瞒太皇太后,恩师曾经说过,听泉府的职责不在此,新君继位乃天意,我辈身为玄门之中,当跳脱事外,装作糊涂不知。他在世时,并无意揭发这场弑君之举。”
太皇太后知道,这像是姜魁的所为。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你要披露?”
姜偃道:“是。”
太皇太后看向姜偃的目光变了变,最后,她道:“哀家不知,姜魁为何挑中了你,你与他真是太不一样。”
姜偃不为自己辩解。在这一点上,谢淳风站在师父那一边,同样认定事不关己,听泉府最好独善其身,莫惹得一身腥膻。
但事已至此,神京与世家勾结的交易的败露,榷茶急功近利惹出万民书的大祸,接二连三地刺杀,已经不是继续保持独善其身,便能蒙混过去了。
太皇太后握住元清濯的手,抓紧,“小满,废帝非同小可,哀家来部署,从现在开始,你与姜偃都给哀家置身事外,不允许再插手一步。”
“皇祖母?”
“听哀家的,”太皇太后道,“这是为了你与姜偃好。你还想做敬武公主,姜偃也要继续当国师,若还想一切同以往一样,就莫再插手这件事,这几人哀家带回宫中了。”
太皇太后的威望、手腕、魄力,元清濯自问远比不上,皇祖母发了话,她也只好乖乖听话。有皇祖母出手,她不担心,她只担心皇帝,忍不住想要为其求情。
然而一直到太皇太后带人离去,她也没能说出一句求情的话来。
太皇太后一回宫,下了第一道懿旨。
召岐王间道回京。
千秋节才过去没有多久,岐王离京回封地也没有过去多久。
接着,又下了第二道懿旨。
乃是令河间王与裴钰待命。
二人封地相去不远,一旦举事,以清君侧为名,便能立即召集五万大军。
如果不是西北的三万自清军尚不能动,声势还能够大,但在皇帝的心中,长公主麾下所向披靡的自清军亦是威胁。
他很快便会知道,一直以来,他这个君主当得都犹如儿戏。
……
太皇太后离去之后,元清濯像收了工的摊主,泄了气 * 似的,人也变得恹恹无力了,她很好奇皇祖母会用什么手腕。
如果皇帝下台,谁又能顶上。
但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生就女儿身,她一定是目下最适合的做皇帝的。千古无女帝,恕她不敢挑战这个第一,否则还不更乱套了?
她叽里咕噜,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悻悻然问姜偃,“阿偃,你猜皇祖母会如何安排?”
暮云卷舒,流丽如画。
书案后,姜偃专注地整理着古西丘的天文译文,似乎没听到,元清濯于是走了过去,坐到他身侧,又问了一遍。
姜偃仿佛回神,静默了少顷,沉吟着道:“自然是要调兵。京畿养兵上万,一旦举事,无兵权威慑不行。”
“应该会调胶东王的胶东军。”姜偃瞥眸,“太皇太后信任他。”
元清濯咂摸出一丝醋味,“啧啧”笑道:“某人怎么那么酸呀,到现在还记得人家的竹马呢。”
“……”
无法反驳。
元清濯只好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不酸了,啊?乖乖。”
姜偃垂眸凝着她:“我猜,应该还有一人,河间王元昭宜。”
元清濯抚他背的手停顿住了。
“你说的有道理,河间胶东相去不远,二人合力,进可西扼都城,造成威慑。”
看来聪明人的脑瓜想事情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啊。也不知道,是否与太皇太后不谋而合。
“不仅是如此,”姜偃声音平静,俨然真的已如太皇太后所言抽身事外,“义父,以及自清军的副帅应该都已经接到手令,为废黜新帝而造势,故此,还需要一位能够主持大局的宗亲稳定时局。这人我猜,岐王当仁不让。”
岐王乃是先帝堂兄,素有雅望,以处事公允而闻名,有他出面,必能抚定人心。
元清濯简直忍不住要为姜偃拍手了,她愣愣地道:“不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皇祖母一定会这么安排。”
“可是她让我不要再管这件事……”
姜偃放下书卷,改握住她的纤纤玉指,“小满,太皇太后是知道,你和皇帝感情深厚,她不愿你陷入为难,而这件事又是万不能容忍的忤逆之举,废帝迫於眉睫……”
他顿了一下,不再能说下去。
彼时轻狂,忠魂之血未凉,少年还未完全死去,怎能容忍御座之上高枕狼子野心之徒,固执要为先帝伸一个公道。
可雪夜,见灵堂中她孑然孤独的一个背影,他曾守护的坚定不移的某种东西,似乎开始瓦解。
失去父亲,已让她如此痛苦。
他不忍心告知她实情。
就连现在,他亦不知道,这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每日望着她强颜欢笑,隐藏内心的害怕与不安,她乎很少露出一丝的忧愁,他心下亦难受。
她必也是知道,一旦她那样,他会愈加自责。
她舍不得他责备自身。
姜偃轻叹口气,摸摸她发尾,“小满,太皇太后不会杀皇帝。你且放宽心。”
“嗯。”她无心应着,人有 * 些懒懒的。
姜偃于心不忍,只想她高兴点,回抱住她,将她单薄的背搂到跟前来,附唇到她耳边:“今日要云雨吗?”
元清濯受不住他那么一把仙风道骨的嗓音说这样的话,顿时浑身的皮都开始冒疙瘩。哆嗦了一阵儿之后,她仰起小脸,双臂搂住他脖颈。
“要!”
姜偃似乎正要说话,她立刻捂住他的唇,在他露出少许困惑的神色时,她努了努樱树色的两瓣唇,软绵绵地呼气道:“阿偃,我要到桌子上,就这张桌子,不许换地方……”
“……”
“你不同意吗?”
“同意。”
他无奈,只好哄着她。
午后,一阵漫长的时光消磨过去。
元清濯学会了什么叫做“自掘坟墓”。
因为姜偃双腿站不住,如此高难度还不得她自己一个人配合。
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老腰已经快要断了。就算是伏在马背上急袭一夜都没这么累。
没想到面对敌兵钢筋铁骨重拳出击的敬武长公主,在男欢女爱里接二连三败北。令她意识到,姜偃的实力真是不容小觑。
累了这么几场,就好比打了一场烂仗,浑身犹如脱了骨头,自然也就没那个力气再想别的事,回了自己榻上之后,她倒头就歇下了,睡死了过去。
姜偃收拾完残局,屋外传来叩门声,他的嗓音还带着一丝放纵之后的靡哑,一开口便察觉到了:“何事?”
屋外的人沉默了一下,回道:“先生,是谢师伯来了。”
镜荧回道。
“他说,有事同先生你说。”
第90章 你想要儿子?
回京这一路上, 轰塌马车的事迹传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但谢淳风与林霜写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姜偃所知,谢淳风非常诚恳地向林将军求爱了。
只不过, 甫抵梁都, 林霜写便一人单骑赶往凤鸣关。隔日, 谢淳风便也躲了起来, 数日不见踪迹。
依照常理来推测, 他的师兄被拒绝得相当惨烈。
谢淳风还是急了一点,没能扭转在林霜写心中浪荡公子的印象,便迫不及待前去求爱, 只能令人怀疑渣男是又要扩容他的鱼塘了。姜偃素知他重脸面, 这几日都没有去问他的信。
今日, 谢淳风竟自己上门来寻, 姜偃一阵奇怪,约在老地方等他。
这一次不对弈, 只是品茶。
谢淳风来时,就发现自家师弟一脸桃花泛滥,可想而知是经历了一场鏖战, 长公主那是何等人也?那体力耐性……只怕让姜偃够呛了。
“师兄。”
谢淳风极为热情, 摇着扇自己落座,“来来,师弟, 不是说算人不算己么, 我的姻缘,只好你来算算。”
姜偃一时无言。
二人拜入师门有先有后,平时所学所解多有不同, 但有一点却是出奇一致——
人心难测。
要算一个女子会不会爱上他,姜偃如果信这个,亦不会苦熬三年。
但因为他近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红光满面,竟令得谢淳风亦按捺不住 * 了,想来问一卦。
姜偃顿了顿之后,道:“三年前我为师兄算过一卦,只是不能作真。”
“嗯?你说。”
姜偃觉得他呼吸都错了节奏,亦感到诧异。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道:“师兄你二十五岁以前,成不了婚。”
谢淳风今年么,满打满算正好二十三。
两年以内,不要想成婚,这意思?
姜偃伸指,让二沸的茶水渐渐灌入杯盏之中,发出叮咚的悦耳声,长指扣住忍冬青花纹茶盖,递给谢淳风。
老树阴若浓云,一根细如毫发的针叶无声息地坠落,轻捷无声。
等谢淳风接过茶盏,但对面却仿佛陷入了犹豫深思,久久不应。
“师兄,”姜偃沉静的面容让绿荫晕了一丝暗色,风一动,脸上的密影婆娑簌簌,“如果你信,还有两年,太久了,两年间可发生的变故毕竟太多,也许根本就不是她。”
谢淳风心头苦涩,“嗯,师弟你这么厚道,肯定不是在挖苦我。”
这肯定不是在讽刺姜偃。
谢淳风突然想起了自己激情告白。
那夜她所立的那片高岗上,清风徐来,她襟袖猎猎,横枪踏石,映着皎白的月华,衣角发丝都沾了细如粉尘的银晖,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一想到她明日就要分道离去,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厚颜无耻地朝她凑了上去,对她表示了欢喜。
这一段时日以来,无数的辗转反侧,柔肠纠结突然有了解释。
是啊,他觉得她挺好,他还挺喜欢。
初看是个疯婆娘,细看,还是个疯婆娘。
可架不住他喜欢啊!
就连她对他凶巴巴的没好脸,他都觉得分外可爱。
不通音律没关系,弹不出《秋高赋》也没什么,音律造诣出神入化的女子世间难求,但真有,也未必就是他的知己。林霜写凶悍无比,犹如恶刹,可是,他偏偏就情不知所起放在了心上。
她撕了他的乐谱,粉碎了他的旧梦,亦打醒了他。
从那时起,他就醒过来了。
之后就连她凶他,踹他,他都觉得可爱。
可是那晚,她却斩钉截铁地对他道:“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可能接受你。”
他追着问为何,其实他也有诸多好的地方,他正要说道一二。
林霜写却已经直白地戳穿了他一层皮,“你浪迹四海,居无定所,你风流成性,花心滥情,谋事无城府,除了音律做其他事都聊以塞责,嘴贱心苦,还丧得不行。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男人。”
他愣愣地听完她的这段评语,整个人都傻了,一种背戳中痛点的恼羞成怒油然而起。
那个月光温柔的夜晚,谢淳风本来以为,如果她不接受,那么自己铁定要挨一顿毒打的。但居然没有。
虽然他依旧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没有任何两样。
“师弟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在乎这两年,到时候随便把自己嫁了就成。”谢淳风放弃自己的姻缘了。
姜偃不解:“师兄,你为何 * 多年来始终恨嫁?”
姜偃记得从认识谢淳风起,他就已经在为自己招妻了。
但不知他问出口会否令谢淳风感觉冒犯。
谢淳风不避讳这个问题,笑道:“我从生下来没多久就跟着师父了,这你是知道的。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被磨得没办法,明知道我没有天赋,可是自己捡回来的娃,不养着能怎么办呢?他老早就对我说,最大的心愿是看着我成家——别死乞白赖留在听泉府。”
这肯定不会是师父原话,姜偃心想。
谢淳风这厮惯会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谢淳风端起茶盏,吹了一口,饮了小半盏,拂了拂手,道:“可是啊,他就是到死都没看到我有个家……”
师父总嫌弃自己不能传他衣钵,因此也不肯将听泉府交给自己,姜偃来了之后他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可谢淳风还是能感觉到师父打心眼里为他的后半生忧愁,对他哀告“淳风淳风奈若何”。他一开始也是嫌烦。
后来,他不愿听师父唠叨这些,为了证明姜偃成了关门弟子以后,他这个看似被抛弃的大弟子也能过得很好,他一早地溜出了师门,从此四海为家。
林霜写瞧不起他也是对的。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毫无建树!
他这样的人,也就只剩下乐天不愁这一项优点了吧。
漫长的沉默之后,姜偃道:“师兄想听我因为内疚而道歉?”
谢淳风乜斜着他:“你会?”
“不会。”
能者居之,各凭本事,凭何会负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