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淳风大笑,摇着扇子给自己因为饮了茶而冒汗的脸扇风:“这才是我认识的姜偃。”
“只不过,”谢淳风话锋微滞,脸色沉凝下来,“师弟,为兄此次前来,是想对你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永恒不变地存在的,独木难支,你身体又这样,不如放手吧。”
他拐弯抹角,一直到此时,才终于阐明了来意,姜偃仍旧面含微笑,静等他的后文,但又似乎对他后面想说什么已经完全猜到了。
“师弟,论起对听泉府的感情,我在这里二十年,比你更深。师父信任你,重用你,但也更疼你。如果安危受到威胁,不如就此隐退,解散了,各自奔命去。这个帝王不能容你,焉知下一个便能?师兄我这是一番肺腑之言,你好好考虑。尤其我听说了,你这腿根本不适宜久居梁都,先前还好,你又为了公主把自己弄成这样,以后倒不如寻一好去处,好好养病……”
“师兄仅仅是来与我说这些?”
谢淳风的肩膀微微一动,抬臂,在姜偃肩上弹了一下,笑道:“还是,你如今真的想效命于天子?”
他记得姜偃是最不慕荣华的人,于天子亦有着无法泯除的过节,他的志向向来不在庙堂。不然当初不会无论如何拼死离开梁都。
也是因为这样,谢淳风甚至常常会感到愧疚。
如果他一定要接手听泉府,本来也不会轮到姜偃。
可 * 他实在也不想要这摊子,倒把姜偃捆在国师这位置上一干几年。
他叹了口气道:“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看公主也一时间不会放弃她的凤鸣关和自清军,你不如嫁妻随妻,如此与她再不分开,岂不很好?”
姜偃微笑着点头:“能跟着公主,那自然是很好。”
“不过,”他接着摇头,“我于她却是累赘。”
“师兄,你的话今日以后我会认真考虑。”
从前,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年少时,持剑出柳州,以为一生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便是自己的天职,谁料家事遭逢巨变,他不得已一人转入梁都。这时,复仇申冤成了他人生唯一的一件事。再往后,他重伤不治,几度垂危,心里忽然又多了两件事,一是公主,一是师父对他的期许。这两件事,在当时热血未凉的他看来,也可以并作一件事,保护住听泉府,为大魏生民谋福祉,也是公主殿下宏愿。
至于他这个人,何时生,何时死,不重要了。
但现在,他不得不再去考虑得更多,如果他没有确定的未来,怎敢拥有公主。
谢淳风有感于师弟夫妇的恩爱,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不禁忧从中来。
但是这一次,他不打算逃了。
如果此次事败,听泉府必将毁于一旦,这是师父一生的心血。
他决意留下来,无论生死。
罗帐昏昏,半掩半卷,元清濯从睡梦中醒来,臂膀还软得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口渴难耐,嗓子几乎要冒烟了。
她试图去倒点水喝,踩上木屐走下床榻,但双腿到现在还没恢复力气,直打飘,哆哆嗦嗦摸到茶壶,捧起来就直拿壶嘴给自己灌水。
“小满。”
姜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她身后,元清濯放下水壶,见他从外边回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姜偃朝她伸出臂膀,意图让她抱自己。
元清濯抱他到大椅上,将人安放下来,便接着做到他腿上,任由他双臂搂着自己,姜偃方才道:“是师兄,没说何话。”
说完,见公主两腮殷红,潮晕未褪,媚眼如丝,轻抛一眼便是无限旖旎,少不得要想起方才就在这桌椅间的种种,俊美的脸一下也红了,手臂轻拢着她的小蛮腰,也像烫着了似的,急欲抽身离开。
元清濯假装没看出男人的窘迫,轻哼一声,觉得他的言与行真是冰火两重天,还在她面前故作清纯呢,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可恶。她故意扭进他怀里去,逼迫着他不敢放手,否则她便要一屁股摔落在地。
姜偃也只好不放手。
元清濯觑着他,“谢淳风?他来找你做什么?难不成是表白失败,来找你算命的?”
“……”
关于谢淳风与林霜写,元清濯也听说了。听说之后,对于谢淳风的不幸,她深表同情,并想说一句“活该”。只不过,林霜写的个性她最是清楚,如果她没 * 有狠揍谢淳风一顿,那就是有戏。只不过,她现在不想操心别人的事。
“阿偃。”
她轻轻一眼过来,指头挑起他下巴。
“这么卖力,是不是想要儿子?”
姜偃不说话,俊脸充了血,红得仿佛要熟烂了。
“我现在去倒立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已经干了,没用了?”
“别。”姜偃忽然捂住了她的嘴,害羞得不敢看她,目光转向别处,“别说了……”
第91章 废帝
十一月初, 梁都遭兵临城下。
起先皇帝被软禁时,还以为尚有希冀,自己是亲孙,皇祖母毕竟对自己存了几分不忍, 一定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在含元殿坐卧皆不是等待了数日。结果一出关, 得知的便是太皇太后意图废帝的消息。皇帝惊呆了, 大叫和玉林, 可这次居然叫不到人。
他暴怒而起,一问之下,才得知, 和公被调到后宫去了, 他身边的常侍已经换了一人, 乃是太皇太后的亲信。
皇帝脑中紧绷的弦霎时便断了, 他无力地朝着摇椅坐倒了下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皇祖母也是来真的,她真的要废了朕,改立新君!以皇祖母的手段和威望, 她是能做到的。
而皇帝思来想去, 自己身边竟无一可用之人!
他慌张不已,病急乱投医,想到了在神京, 自己还有诸多盟友, 那些世家,不是都拥戴、支持自己的么!他们的诸多子孙和幕僚,都还在梁都为官, 优先应当将他们召集起来!
太皇太后有懿旨,但他皇帝也有圣旨!
皇帝立刻命人去找笔墨。
但倏然一下,含元殿由柯垣带着人踹开,皇帝对这个倒戈相向的逆臣极为不满,立刻变了脸色,“你还敢来?”
他从牙缝当中挤出一句话来。
柯垣道:“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取走陛下玉玺。”
皇帝大惊,失声道:“玉玺?你们敢拿朕的玉玺!”
真是要造反,一个个的都反了!
柯垣不与他废话,把手一招,诸人架住皇帝,他亲自登上御阶,自龙案上取走了那方晶莹纯透的传国玉玺。
皇帝劈手过来抢,但被禁军所挟制,压根碰不着他的一片衣角,于是柯垣面不改色,目不斜移地领人步出了含元殿,殿门被再度关上。
失了玉玺的皇帝,犹如断腿的马,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皇帝还不能死心,又派遣仅剩的亲信前往神京,游说几大世家。
亲信回宫以后,颤颤巍巍告知帝王,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当时结下的盟约,已经全部明哲保身,按兵不动了。
皇帝气得几欲呕血,几日不眠不休,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当场就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不由皇帝掌控了。
九月底,皇叔岐王间道入京,私下与他会面。
见到岐王的第一眼,皇帝便从皇叔的目光中读出了他的痛心和决绝。他早就心凉了,再不敢将岐王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他低下了头 * 颅,灰溜溜地躲开,情知躲不过去,最后,他嚎啕大哭。
岐王行事,连一点闲话家常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原本不信皇帝会是如此毒辣之人,入都城之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拉上手下前来对质。确定这一事实之后,岐王以清君侧为名,控制了皇帝身边的近侍。
十月初开始,天子对外称大病难起。
岐王持玉玺,暂代摄政。
朝野哗然。
无人不知近来发生了一系列宫变,太皇太后暗地控制了小皇帝。
不知道小皇帝犯下了何种大错,竟致一向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这一次竟决然至此地步,连岐王都悄然入京,趁机夺权?
这是要……易主啊。
这个时候还有看不穿时局的,便是眼瞎心盲无疑,也该是时候选边站队了。
老臣立刻快速自觉地分化为了两党。一派拥戴太皇太后,这个一生传奇的女人,不但曾经以铁血手腕肃清朝纲,挽救大魏于危难,更是急流勇退,避居凤隐宫二十余年,此番出山,必是因为如今的陛下又出现了重大失误。另一派则拥护年少的皇帝,天子年少登基,登基以来,夙夜辛勤,纵有小错,榷茶上行事过急,但只要肯悔过自省,是还可以继续教的。
这两派自觉划分阵营,投向了队伍里头最德高望重之人。
一时间,两派可谓是旗鼓相当。
可官员们不敢明斗,明知道现在皇帝处于劣势,身陷囹圄,朝政暂且由太皇太后与岐王把持,就算对此心怀不满,也必须暂避锋芒。
如此相争不久,由于皇帝久不坐朝,匪夷所思,拥护皇帝的官员耐不住性子出手,渐渐控制了京畿重地。
与此同时,河间与胶东相继起兵,朝梁都进军。
这两股势力都是受太皇太后调遣,并且合二为一,一路势如劈竹,抵达梁都。
五万人马陈于城墙之外,据而不攻,然而切断了从梁都而出的所有通道。
天子党自忖远非敌手,人心惶惶。
又数日,终于在朝堂上,他们得以见到已经消失了多日的天子,他这个人已经形如槁木,面色苍白,恍如真个大病了一场,已经没有了多少生气。
诸人均感震惊,不少的人甚至对着岐王瞋目而视,义愤填膺,欲刃之。
然而也就在今日,岐王颁下按有玺印的太皇太后懿旨。
懿旨只有一个内容:废帝。
废帝之事非同小可,懿旨一经宣读,便无回寰,全场哗然色变。一片非议质问声中,唯独皇帝双目无神坐倒。
这时,终于有一个元老级的老臣——右相叶远石,提出了质问:“陛下纵使无功,也无大过,禁榷令虽有急功之嫌,但好在已及时拨乱反正,并未造成不可弥补之损失,岂可因此废帝?”
不少人与叶远石观点一致,认为若因此就轻言废帝,实在不妥。
尽管受到众人拥护,但皇帝处其间,依旧是面容灰白,这亦令人感到分外讶然。
大殿上,岐王越 * 众而出,横眉冷目,沉怒无比,犹如山雨将至,到底是战场淬炼出来的,今日凛然虎威依然在。他一振袖,长指指向帝王:“今日所废之人,不忠不孝不悌,先帝原本春秋鼎盛,横生意外,全因还在御座龙椅之上的这人。父亦可弑,何以爱民?臣心惶恐。”
岐王中气十足,一席话亦是重逾千钧,顿时激起千层之浪。
右相叶远石先是怔住,接着脸色由红转青,颤声道:“此事玩笑不得!岐王,你所言可是真?”
岐王掷地有声地答:“千真万确!本王想,列位总不至于疑心太皇太后与长公主勾结,构陷皇帝。”
岐王不会空口说些无稽之谈,尤其诸位见皇帝的脸色,心下便也信了几分,天子党更是面如土色,无不震惊望外。面面相觑之间,岐王又命人提出了证据。
当下,皇帝供认不讳。
是他谋刺先帝,罪无可恕。
“现在,还有人反对太皇太后废帝么?”
大殿哗然。可就连叶远石在内,都没有在站出来为皇帝辩驳一句,他们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接受了这一现实。
本朝立国以来,便以仁孝治天下,天子不孝,何以率臣民?太皇太后此举,这必然是无错的了。再加上皇帝也不是什么明君,废帝亦不足惜。
几个心怀鬼胎的偷瞥首辅大人,他们都是天子党,如今大多数人已经倒戈,还不知道首辅怎么想。他们都是先帝留下来的辅政大臣,辅佐小皇帝行事的,皇帝人小好拿捏,可若是老奸巨猾的岐王上位,这就……
一团乱中,首辅岿然不动,如同谈笑般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太皇太后与岐王殿下,可能商议出一个继位人选?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殿上静默了一瞬,登时都恍然大悟,无论哪一派,立刻都附和道:“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莫非是岐王意图摄政,更意图登上那至尊宝座?”
先帝除了目前这废帝以外,也不是无后。岐王与先帝终究只是叔伯兄弟,论亲疏远近,只怕还轮不着他。
但先帝之子……
如今不正是兵临城下么?
老臣们终于会意过来太皇太后一番部署与良苦用心。
确实,此次河间王在榷茶一事中所表现地大仁大勇与担当,已经胜过皇帝许多了。只是他母族低微,乃是由婢女所出……若非皇帝太过教人失望,河间王纵然再有勇有谋仁义无双,皇位也轮不到他。
“河间王到——”
通传声中,河间王一身明光铠甲胄,腰束长剑入内。
众人立即都被吸引了目光。
皇帝跌跌撞撞从龙椅上爬起,金冠扯落,双眼猩红,不顾一切地朝河间王扑去,然河间王左右立即拔剑将其拿下。
“皇弟,你之一生,本不需要多努力,便可以拥有无上荣光,可是你却大错特错。这位置,我从不敢肖想,却是你执意推给我的,为兄只好接下。”
皇帝暴怒,“你住口 * !住口!”
他挣扎着,伸脚欲踹河间王,然而挣脱不得,心绪大起大落之下,一阵黑甜翻涌而上,人仰头而倒,跌落地上,竟晕死了过去。
第92章 结局(上)
皇帝被废, 赐昏侯,流放于东海,无召不得归京。
年初,在太皇太后与岐王的主持之下, 河间王以先帝正统后裔践祚, 改年号为靖平。
靖平元年, 始为大魏新气象。太皇太后再度出山, 以古稀高龄辅佐新皇理政, 为时一年。
新帝亦感激皇祖母,表示想于城郊为太皇太后修筑行宫,为皇祖母颐养天年, 然被太皇太后驳回。
如今国库空虚, 已不适宜大兴土木, 新帝颇感惭愧。随即察纳雅言, 从谏如流,颁布了一系列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