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2-05 09:18:24

  少年听言果然住手,怔怔看着她殷红的唇。
  那嘴沾了些油光,媚意盎然。一开一合间,仿佛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怎么了?”南平注意到他的凝视,疑心自己脸上沾了灰,用腕子蹭了蹭。
  措仑没吭声,扭过身去面向篝火。不知为何,却连耳朵尖都红了。
  一时之间,湖边沉静的只剩下劈啪作响的柴火声与呼啸的山风。
  “措仑,你还记得我跌落的地方么?”片刻后,南平耐不住试探道。
  “嗯。”少年点头,“在湖东边,山上。那里风大,就带你下来了。”
  公主听见这描述,觉得恐怕不是一点半点的路程,不禁发起愁来:“这可如何是好,阿朵还在等我呢……”
  话还没说完,措仑已经接上:“我会送你回去。太阳出来,路好走之后。”
  南平一听,这才松快下来。少年果真是个心善的,看来先前自己的怀疑是错怪他了。
  “多谢你。”她灿然笑道,“等我回去之后……嗝。”
  这打嗝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大有惊天动地的架势,淹没了后面的“重重赏你”四个字。
  ——她许久没进过这么油腻的吃食,这会儿心里一放松,压抑不住的胃里的气来,直往上翻。
  打嗝声过于清脆,好像羊叫。
  措仑惊奇的看了她一眼,捂着肚子放声笑起来,恨不得要把肠子笑断。
  南平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恨声道:“笑罢!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少年竟当真停下来,抹了抹笑出来的泪星子,严肃的望向她:“不要不理我。”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平,然后吐出两个雪域字:“卓布。”
  南平一时愣住。
  而措仑生怕她不明白,用烧成炭的木枝在地上有模有样的勾勒出笔画,翻译给她听:“朋友。”
  这话南平其实听得懂——她临行前学过。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朋友”二字,太过陌生了。
  东齐之内,人人唤她殿下,人人见她下跪,人人言行之间多加小心。就连一起长大的阿朵,也不敢逾制半分。
  哪里来的朋友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七八岁时,得着的宝将军了。
  宝将军是她从小养到大的狗,刚来时蓝眼睛才睁开,奶声奶气嘤嘤叫着。南平喜得跟宝贝一样,走哪儿都带着。
  寻常人见了南平就下跪,只有宝将军昂首阔步,日日摇着尾巴跟在公主身旁,忠心耿耿。
  只是宫里的事,不是忠心就够的。
  一日宝将军随南平在花园玩,从角落里莫名蹿出只猫来。宝将军护主,将猫儿赶跑。
  当天夜里,中宫传来消息,惊到却是皇后娘娘的爱猫。冤有头债有主,这桩官司自然算到了瑞妃的头上。
  “你们不准动宝将军!”南平眼见着狗被宫人拖走,大泪小泪一齐掉,哭得肝肠寸断。
  “今儿个不过是有人借着狗的由头,给储香宫个教训。”瑞妃淡声道,“也是给你上一课。”
  “它是我的朋友!它不能死!”南平要往前冲,被嬷嬷死死拦住。
  “南平,你乃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间,没人配做你的朋友,懂么?”
  那狗到底是被打的断了气。
  临死前它睁眼望向南平,哀哀叫着,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救它。
  ……
  “喂,卓布。”
  一双略显粗粝的手在南平眼前挥着,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南平把目光移向措仑。对方的眼神真挚而坦率,满是信任。
  措仑不知道她的身份,单纯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落难的异乡客。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异族少年,拿她当个真心实意的伙伴。
  等明日天亮,自己便会回到那规矩森严的地方了。所以南平即使纵容自己,也不过片刻而已。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回忆太过汹涌,南平最终开口:“你把手摊开罢。”
  措仑一脸疑惑的照办。
  隔着厚厚的布条,南平把自己的名字仔细写在了他的掌心:“我叫南平。”
  少年灿烂的笑了,好像天上挂着的火热太阳。
  “南平,南平。”他叫不够似的,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快活的要飞到天上去。
  少女被感染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唤起朋友的名字:“措仑。”
  “你等等。”措仑蓦地起身,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柄羊皮蒙就的六弦琴来。
  这琴南平认得,唤作“扎木聂”,婚使进京时曾在德宗面前弹奏过。
  措仑把扎木聂置在肩上,右手拿起拨子,竟弹奏起来。
  水一样的旋律流淌出来,丝滑的好像乳白的羊奶。
  绵长的调子绕着弯,顺着湖边的玛尼堆盘旋而上,跳过坡上的牛羊,绕到了雪山顶,最终停在苍鹰的翅膀上。
  苍鹰不耐烦的扑棱了下膀子,一个个音符珠玉似的失散一地,最终掉落回到篝火旁。
  曲音袅袅结束,措仑有些忐忑的望向南平,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何。
  “真好听。”南平真心实意的夸赞。如果不是手上有伤,恨不得鼓起掌来。
  少年放下心来,羞赧的笑了:“我这不算什么。我哥弹得更好——他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
  “你还有个哥哥?”
  少年收了琴,表情却不大明朗:“我许久没见他了。”
  “为何?”
  “他很凶。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爱回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此事南平深有体会,更添了他乡遇故知的观感:“我的父母……也凶得很。”
  ——凶到为了江山社稷,把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孤零零抛到冰天雪地的地方来。
  “那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过罢,我对你好。”
  少年顺嘴说出的话未免太过天真。南平没接,笑笑不语,单是关心道:“你不回家的话,靠什么为生?打猎么?”
  措仑想了想,点点头:“打猎,也放牧。”
  果然是个猎户,怪不得方才击杀那怪物时动作如此勇猛。
  南平看向朋友的目光带了几分怜悯——等回了营,定要赏他些银两。他就不用再过这有上顿没下顿、靠天吃饭的苦日子了。
  只是回了营,他们短暂的友情怕是也走到了头。
  “没想到今日遇到一头凶兽,倒有了段离奇遭遇,认识了你。”南平不禁感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凶兽?”措仑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你说那头野山猪?”
  南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在她鲜少的围猎经验里,猪都是白白净净,圆滚滚的。哪里会长成黑毛耸立、獠牙□□的样子?
  少年看出她不信,于是拎起没切完的兽腿,笑道:“真的是猪,你再尝尝。”
  南平连忙挥手:“不用,不用。”
  ……怪不得刚刚那烤肉味道如此熟悉。
  合着堂堂南平公主,叫一只猪拱下了山。
  她有些丢面子,硬撑着说:“我还以为是狼呢。”
  “是狼的话,我就不救你了。我打得过猪,打不过狼的。”少年说的坦坦荡荡,丝毫不觉得丢脸。
  “那我倒要谢谢你了。”公主一时语塞,憋出这么几个字来。
  “应该的。”措仑一板一眼的回答,架势认真极了。
  南平头回见到这样不知“颜面”为何物的实心眼子,尴尬之情骤减,噗嗤乐了。
  “说到狼,阿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措仑见她高兴,忍不住问道。
  他成日在山林里活动,憋了一肚子本地间的神异传说,却难得寻到个说话的人。
  南平点头。
  少年讲起来虽然磕磕绊绊,依旧眉飞色舞:“三百年前,格多山上有黑熊,专吃人脑子。初代瓒多为了平乱,辟谷八十一天,请狼王下凡……”
  南平抱膝坐在火堆旁,听得津津有味。
  天光渐亮,在薄薄的晨曦里,远方突然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一同出现的还有连成串的火把,端的是寻人的架势。
 
 
第4章 瓒多的两个妃子
  “殿下,奴婢来迟!”阿朵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到了,“您可安然无恙?”
  这一番动静闹得颇大,扰得措仑的白马来回踱步,打了个不安的响鼻。
  少年面上现出小兽似的戒备神色。
  他起身扯住缰绳,备好箭囊,握紧手里的短刀。
  “放心,是接我的人。”南平已经看清来者身着东齐盔甲,于是把属于措仑的袍子解下,平整的放在地上,撑着站了起来。
  阿朵一行人应是循着她落下的痕迹沿路找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南平心里莫名有点惋惜,狼王的故事应是听不全了。
  ——这话她没说,连同些许轻且浅的失落一起留在了心里。
  措仑转脸,眼神有些困惑。
  他上下打量南平,似乎是在重新揣摩她的身份。
  谈话间,疾驰的东齐车辇停在了湖畔。
  青宝木舆漆黑流光,映衬的紫铜鎏金毂在火光下熠熠生辉,车幔盖的蜀锦满满当当绣着暗金缠枝花,自有一番富贵态度。
  “赏些银子给那少年。”南平被扶上车,特特嘱咐道。宫人遵命,立刻去取银两匣子。
  车内温暖舒适,一丝风也没有。她刚落座,阿朵便“扑通”一声跪倒在脚边。
  这丫头眼睛哭成了兔子,又红又肿,砰砰磕起头来:“还请殿下责罚奴婢。”
  南平看着这一跪,蓦地想起方才结识友人的松快来,长叹了口气:“罢了。”
  车轮咕噜噜往前转动,后面却突然响起急奔而至的马蹄声,以及东齐守卫的怒喝:“大胆竖子!还不快些退让!”
  “南平!”被拦住的人不甘心似的,大声喊道,“卓布!”
  公主一怔,撩起车帘。
  隔着层层火把和密集的人流,措仑英俊的脸看着有些模糊——但少年眼中的不可置信却恍若可见。
  “拿着钱两,好些过活。”南平顿了顿,“往后日子不用这么辛苦了。”
  对方摇头,大略是不想受她馈赠。
  “你我本就身份有别,不用再见。”南平又道,觉得眼圈有点酸。
  一个人,一匹马,到底是抵不过簇团的持刀侍卫。
  措仑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车队,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处。
  “你就是来和亲的公主?”他好像喃喃自语,但隔得太远,南平也不敢确定。
  “莫要为难他。”南平低声嘱咐手下,放下了帘子。
  *
  公主遇险,让身旁人俱是惊出一身冷汗。
  东齐守卫牟足劲,把南平的一举一动都看护周全,生怕再出岔子,连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只是如此一来,倒衬得雪域一方格外漫不经心——公主当日回来,竟无一人前来问候。
  不过这点子怠慢在第二日上突然变化起来。
  原先连头都不露的雪域大臣葛月巴东,不知为何突然转性,专程送来些本地特制的名贵伤药。
  南平原就不喜他,哪里敢用,便以“身子懒,不便见客”为由推拒了。那汉子竟日日前来求见,非要得到“玉体尚安”的口谕,方才肯去。
  “这帮人不知安的什么心。”玉儿和阿朵愤愤的,“好也是他们,坏也是他们。”
  南平笑笑不语。
  她掌上被山石割破的口子终于慢慢变成了浅显的印记。若是不说,几乎看不出来。连同那一场奇妙的湖边偶遇,一齐消失在回忆里。
  数日之后,高城已在眼前。
  高城虽是雪域王城,却并没有城墙与护城河。也许紧邻夏江、地处群山环绕的河谷,便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粗石道上牛羊随意行走,街中叫卖的俱是□□干酪,不见黄鹂翠柳,与东齐京城风景迥异。
  瓒多所在的宫殿居于城中高地,白泥墙面飞红金顶,俯瞰整个河谷和王国的子民。余晖斜照于远山之巅,倾泻在百姓所住的毡帐上。
  乘着南平的马车原是朝王宫的方向驶去,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暮色,茫茫雪地上矗立着一座恢弘庙宇,上书三个大字——“夕照寺”。
  “公主殿下。”葛月巴东人长得壮实,黝黑的眼珠子却透露出一股精明,东齐话讲的也利索,“瓒多现下不在城中,还请您在此处稍作休整。”
  按礼节来说,尚未举行册封大典,便贸贸然住进男人的后宫,确实有损身份。如今在此停留,不失为良策。
  但此番和亲,不按常理行事的次数太多,南平心里拿不准这里面有多少虚与委蛇。
  她静了片刻,面色端庄的下车。葛月巴东跟在近旁,细致讲解。
  夕照寺说起来也有些缘头。
  百余年前,两地交好。东齐一高僧前往丕罗学道,归来时云游到此,恰逢霞光万丈,照亮整片谷地。高僧深觉此乃佛旨,便停留下来,靠布施建得此寺。又许是思乡心切,处处移步造景,仿的皆是京中应天寺的做派。
  只是时光荏苒,如今庙宇香火不再,连仅剩的老主持一年前也圆寂了。
  “这地界好。”阿朵低声道。
  南平话不多说,心里却也有几分满意:殿内香蒲锦簇,炉子烧的滚烫,热气腾腾。陈设不算华美,但舒适妥当,全是她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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