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宁此时才回过神来, 如梦方醒般, 定了片刻后, 才回复她。
“苏姑娘,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苏叶望向窗外, 发现此时屋外已黑了个大半,落日夕阳都透不进这座城,在这本应是暮色黄昏的时候, 城内却是一片深沉黑色,许是深夜将至,白日里不曾散出阴邪之气与这暗色交融,无形之中侵蚀一切,压抑至极。
“入夜的时候……”苏叶说道,指了指对面那亮起的烛火,“那处怎么有烛火?我记得……我们过来之时,这座城没有一处有灯火的亮光。”
“你记得没错,这便是蹊跷之处,”
自太阳落下后,不知从何处渗出的阴邪之气一瞬弥漫了整座城池,黑夜愈黑,邪气愈重。
望宁话落之后,屋外的邪气如烟似雾,从敞开的大门处直要往里灌,苏叶眼疾手快,在肉眼可见的邪气将要浸入之时,指尖飞快闪出一道亮光,而后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她施以灵力,在这座房子周围设下了能抵御邪气的结界。
“夜色已至,许是妖魔要出来了。”苏叶站在窗侧,透过窗户纸朝外望去,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
敌不动我不动,先看看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苏叶如此想,屋内一下无言,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到后面,一声声喘息混杂着些鼻音,萦绕在苏叶耳际,无比清晰。
她抬眸,便看到望宁错乱恍惚双眼。
眼目迷离,气息不稳,这是……
苏叶蹙眉,眼里全是鄙夷轻视。
啧啧,这是,妖魔鬼怪还没出来,就开始怂了害怕了?
望宁带着面具,苏叶自然是看不到此时面具下异样的神情。
耳垂薄红,面颊发烫,呼吸急促……
而这些,只是因为同她靠得近了些,只是因为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而已。
但现在他又能怎样呢?他连手都不敢伸,不敢触碰,只要她漠然、厌恶地看向他,他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什么都不敢做,一动都不敢动,怕惹她厌惹她烦,怕看到她冷漠的眼神,嫌恶的目光。
望宁痴呆许久,无奈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分明是所有人谈之色变的魔尊,魔界中人皆惧怕他,仰望他,他们暗下议论,他们的新魔尊杀人不眨眼,手段狠毒,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便统领魔族部下,亲手灭了几方魔界势力,甚至是屠了几座魔界城池,令人闻风丧胆,无人再敢挑战他的地位。
在魔界的战场上,他所到之处,万魔同哭,血流成河,他指挥军队,机械地发布命令,而后挥剑,杀人,挥剑,杀人。
鲜血溅到他脸上,染红了他的眼,染红了他衣衫,但他毫无感觉,甚至于……他很享受这种杀戮的快感。
因为可以麻痹他所有的感知。
这样,他便不会在刀光剑影中,生死杀伐中时常想起她的脸,想到头疼欲裂,几要将要撕成两半。
就比如此时此刻一般,他怔怔地看着她,鼻尖萦绕的全是她的味道,他身体里的某种力量不知为何开始暴|动,他头疼手疼脚疼心脏发紧,但他,却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一种……病态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望宁兄,怎么了?”苏叶以一种强者看弱智的轻蔑眼神,唇角勾笑,狠狠地嘲讽他,“这妖魔鬼怪还没出来,兄台这就开始怕了?”
望宁听着,苍白的唇扬起弧度,他被她讽刺着,冷寂的心却逐渐柔软,到最后,软成了一池春水,垂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
他想抚摸她的脸,想吻她。
“你做什么?”
他的手还未触到如玉的肌肤,脖颈上便横了一把剑。
寒光闪烁,杀意凛冽。
在望宁失魂落魄地想要轻抚她唇时,如从前那般时,苏叶却亲手给了他一巴掌,破碎了这个梦。
她直接一剑奉上,剑气汹汹,望宁白皙的脖颈渗出一抹血红,鲜艳夺目。
“在下……”
毁天灭地,杀了无数人,甚至亲手杀了师尊的他,入魔的魔尊,此时却垂着发红的眼尾,湿着眼眶,抖着声音笑道:“在下是看苏姑娘太过漂亮,一时昏了头,鬼迷心窍,实在该死。”他确实该死。
现在便在被执行死罪,她亲手执的剑。
苏叶冷若冰霜,眼里愤意深深,还掺杂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隐约的恨意。
她自己未察觉,手中的剑又近了一寸,望宁脖子的血汩汩流出,这血滴到了他的青衣前襟,他却感知不到半分疼痛。
“是你帮了我,带我们来了这平圭国不假,你虽是修士,非邪魔之人,但我奉劝你,莫生些不该生的旖旎心思,莫做不该做的事情,不然,我随时可以一剑结束你。”苏叶警告他,凉薄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挑唇,“你猜我下不下得了手?”
“好。”望宁哑声回,停在她脸颊处的修长手指颤了颤,而后一偏,握住了他脖间带血的剑刃。
五指渐紧,血流得更多了,啪嗒啪嗒,不住地滴落在地。
“有东西在逼近,苏姑娘,先放下剑,你可以等下杀我。”他眼眸狭长,上扬,眼里晦暗不明,看不出是癫狂还是忧郁,但眼里对她的担心是真的。
带着她强烈灵力的剑刃锋芒逼人,划破他皮肤,割开他血肉,而他却浑然不觉,好似一没有知觉的傀儡,手指紧握剑锋的力度愈发得重。
甚至于,苏叶还听到了剑锋与指骨相碰的声音。
这人,是疯子吗?
苏叶眼睑垂下,看着她这吹毛断发的灵剑几要直直切断他手指,心里不免也为之一惊。
骨头都要断了,这人竟还不松手?
“先听我的,放下剑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是我该死,你先收剑,注意外面,等下你想怎么杀我都可以。”
望宁以为苏叶是还对他生气,才会一直举着剑未动,都未察觉屋外的变化,是以现在还
阴气滔天,遮天蔽日,裹挟一切,淹没一切。
危险将至。
苏叶放下了剑,刃如秋霜,此刻沾满了鲜血,剑尖同他的指尖都在往下滴血。
她眼皮颤抖,浓密的睫毛覆盖了些她眼里的情绪。
“刚是在下的错,苏姑娘你怎么了?”望宁看着苏叶呆呆的样子有些慌了,刚用法力愈合的伤口又裂了。
他竟是又吓到她了吗?
此时的望宁便是一惊弓之鸟,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在手里,她一发呆一皱眉,他的心便会猛地一沉。
“别碰我就行。”
苏叶从刚才那种异样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挽剑于身后,随后冷漠疏离地往后退了几步。
“别碰我”这三个字似曾相识,冷淡厌恶亦是。
望宁忽就低眸,像一条丧气的狗,巴巴地看着她,手里是血,眼角带泪,情绪崩溃得不成样子。
而苏叶呢,苏叶这边的世界是晴空万里,无风无雨。
她未感受到望宁乞求原谅的眼神,也没有看到他薄红眼尾的湛然水光,她对他的情绪转变和疯狂行为都不敢兴趣,只要没有妨碍她办正经事,她便把他视为路人甲。
于是,在此刻,她无意再与路人甲纠缠些什么,只弯着身子,借着窗户的缝隙观察着外头的情况。
街上仍旧无人,夜幕下的黑色吞噬一切,无人吆喝的小摊,高挂的灯笼,不知何时亮起的烛火,在这阴气笼罩下,全都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阴气怎会如此之重?……”苏叶瞥了眼长街,如此道,她不禁想,今日是什么日子?
苏叶手指微动,想了片刻……而后,她好看的褐色瞳孔倏地骤缩。
今日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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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街道无声地朝前延伸,在那黑雾浓重阴气最重的尽头,也就是那扇被关上的城门处,沉闷又突兀的,挠人心脏的刺耳声猛地响起----
城门开了。
城外,坟场,阴风簌簌。
苏叶之前烧下的纸钱灰烬本洒在墓前,此时却被阴风扬起,在这坟场上空化作了一场黑色的雪,淅淅沥沥地,无声地飘在这一排排的坟墓上,落在尸土里,而后似雪般消失不见,融进土里。
不过须臾,这场纷纷扬扬黑色的雪转瞬便消失。
在这死寂里,只有坟头的纸钱被阴风吹得沙沙作响,还有……
如若细细听去,便可听见在某一处有泥土松动的细碎声。
开始是一处,后两处,三处,四处……最后是无数处。
在这坟场里,在这无数的坟墓间,破土声,骨骼松动的僵硬嘎吱声,在这坟场接连不断地想起。
无字墓碑上开始现字,而这坟场无数的坟包里,尸土松动,开始站起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不,应是……白骨森森的鬼。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
第52章 报复性的快|感
不多时, 在苏叶布好除魔阵后,几人聚在街尾一处角落。
“如何?”苏叶问江华。
江华摇头,道:“没有探到一人, 也没有鬼怪的踪迹。”
“苏师姐,你们呢?”洛逸问苏叶。
苏叶也是摇头:“这处也一样, 只是各处房间里的物品摆放整齐,甚至于有些还有使用过的痕迹, 很是怪异。”
“对了。”苏叶想起什么, 忽地抬眸看着江华, 问道,“你们摆了除魔阵没有。”
除魔阵是云天宗用以围困妖魔的阵法。
若有邪祟妖魔进入,除魔阵便会亮起一牢不可破的金色监牢, 将其困住,同时,施阵者亦能感知波动。
江华点头,回她:“布了,若真有妖魔鬼怪踏入, 我神识便能感知得到。”
苏叶轻呼口气, 道:“那就好,现在已是深夜, 今日又是中元鬼节, 阴气极重, 你们都要小心。”
众人皆点了点头。
“前街各处已布下除魔阵,现在便是守株待兔的时候。”苏叶眼里稍显疲态, 她将剑立于手侧,身子则斜斜靠着身后墙壁。
“累了?”望宁看到,薄唇动了动, 吐出两个字。
苏叶听到,但也没心情回他,直接忽略,又朝他们几人道:“偌大一座城池,却无一人身影,怪异恐怖,定有鬼怪隐匿其中,我们安心等待片刻,待妖魔踏阵。”
“你的手怎么了?”
在众人皆沉默之际,望宁看着苏叶颤抖且渐至透明的右手,眉头骤锁,沉声问。
苏叶听之,驱使体内灵力,极力压下那不受她控制的颤抖,挤出一笑,无谓道:“没什么。”
不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别人面前。
尤其这人还神秘莫测,来路不明,摸不清底细。
“这是没什么?”望宁蓦地抓住她欲藏向身后的手,下意识用力怕她挣脱,可不过刹那之后,他便又松了几分力气。
怕弄疼她。
惨淡的夜色下,一苍白的手轻柔拿住另一只手。
被握住的手修长秀美,细腻白皙,却渐渐透明,里面交缠的经脉在夜色中清晰可见。
像是……树木虬结繁复的枝桠,丝毫不像人类正常的血脉。
“这是为何?”望宁双眼发红,此时的声音比苏叶的手还要抖。“为何你的手不像手,且,就快消失了。”
苏叶面上淡定,冷睨他眼:“因为,我不是人。”
她停了片刻后又淡淡道:“疯子,快放开我啦,我手关节要断了。”
她的灵魂寄居在草木之躯,身亦如草木。
虽灵草之躯聚天地精华,受师尊灵力,乃是修炼的绝佳躯体。
但是草木本身脆弱易折,她的身躯承受不住,也极易受到损伤,这天下来又是施法又是战斗,她灵力体力都耗费不少,导致她这身躯的灵力已不太够用,是以,这手才听她使唤地抖,开始显出草木本体。
听到她不痛不痒的话,望宁眼角潮湿,心口疼痛,他喉间一片窒息感,抬手粗暴扯开了些衣襟,许是太过用力,脖颈处的肌肤顿时染上了几道手指印。
他精神恍惚,差点站立不住。
不是人,死了……
的确,她死过一次。
他是罪魁祸首,该死的是他,为什么现在受苦的却还是她。
“苏师姐为了布阵除妖,此时已极是疲惫,望兄台注意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否则,我们几人便不客气了。”江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用了些灵力,强行分开了两人的手,横在中间,眉目严峻
“抱歉。”望宁神识清明了些,他懊悔地垂眸,放手,自证般地往后退了几步,“我只是……担心她。”
“我很担心她。”
“苏师姐因为一”
“啊……”
苏叶这时突然一声惨叫,几人的目光都望去----
苏叶的手腕关节咔嚓一声,她断手了。
她笑了笑:“应是哪处枝节又折了。”
也就是所谓的骨折了。
……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断的还是她惯于使剑的右手。
“江华,帮我接一下,就扭回去之前的关节便行。”苏叶嘻嘻笑着,神情里没有丝毫苦痛。
“我怕……”江华挠了挠头,皱着眉头,眼里全是不忍,还有忧虑,“我下不了手……而且,我怕下手没个轻重,若是弄伤了师姐你,回去后师尊定要责罚于我。
“不会不会,师尊不是会护短的人,江华,你快点动手,我左手不便使力,等下妖魔鬼怪若是来了怎么办?”
“师姐,我……”
暗色里,一滴折射着凄清月色的泪珠,从发红的眼尾迅速滑过,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