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亭晚收到这个消息时,深深为温留长松了一口气。这十几年来,大伯父的事始终像一块巨石压在温留长的背上,令他怀着愧疚,在庞氏和温亭若面前直不起腰,也使得这对母女一再得寸进尺。
对温亭若的婚事,温留长已尽心尽力。若庞氏懂得知足,下半生跟着温亭若定也能享享清福。可她在温府门口这么一闹,不仅消磨掉了温留长最后一丝愧意,也毁了温亭若的一辈子。
京城里听闻庞氏恶名,谁还愿意娶温亭若,她只能回义阳去。可若庞氏依旧死性不改,嫌贫爱富,只怕等温亭若成了明日黄花,也还嫁不出去。
反正不管如何,庞氏母女的事便算是了了。
一桩事虽罢,可温亭晚的心中却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牵绊着。
老道的事,她派习语去打听过几次,可都回复说没在那附近看到过他的身影。
温亭晚实在奇怪,若他还在京城,没道理连门都不出。
“主子,那老道不会真去云游了吧?”
温亭晚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头疼,这一日日拖下去到底不是个事儿。
要不是她在宫中出不去,她都想亲自□□进老道的院子,看他在不在。
“且继续盯着吧。”
这一盯却是几个月,立秋过后,天气渐凉,宫中也着手准备起秋狩的事。
去年因江南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陛下为此取消了秋狩,开放国库赈灾。
因去年的秋狩没有办成,今年的秋狩便办得更隆重一些。
乍一听说秋狩的事,温亭晚恍惚了一瞬。
说来,她与太子殿下的孽缘,正是始于她十五岁那年的皇家秋狩上。
皇家秋狩除了振奋士气外,多为娱乐之用,故而也允许部分重臣携带家眷。前几年,温留长都是带着温亭泽前往,可那一年,温亭晚央了温留长好一阵,才使得他同意带她去。
夜间,温亭晚本乖乖呆在帐中,可见月色正好,也不知怎的便生了去外头赏月的心思。
她沿着山脚走了一阵,待察觉到周遭没了人声,才慌乱起来。正欲回返,便听及腰高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隐隐约约从中露出来,森然可怖。
温亭晚吓得倒吸一口气,她不曾想皇家围场附近竟会有狼!
她努力稳住心神,她听温亭泽说过,若在野外遇到狼,切记不可露出一丝怯意,你越害怕,就越容易被狼趁势攻击。
她直视着狼的眼睛,微微弯下腰,期望在草丛中寻到一个石头或是树枝也好。可令她绝望的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温亭晚的手心泛出冷汗,她一边与狼对峙着,一边向后退。退了一阵,她明显觉得那头狼从喉间发出低吼,已对她没了耐心。
温亭晚咬了咬牙,反正左右都是死,她还不如孤注一掷拼一拼。
她猛然低喝一声,在狼被她吓住的一瞬,拔腿就往围场的方向跑。
可她哪里跑得过行动敏捷的狼,很快,她便听到身后草木摩擦发出的声响,且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野兽贪婪的喘气声在耳边萦绕。
在即将被饿狼扑倒的千钧一发之际,温亭晚脑中一片空白。
她没来不及哭上一声,便听身后饿狼一声凄惨的尖叫。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一人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气势凌然。他身着狩服,缓缓放下手中的弓剑。
清冷月光勾勒出那人优越的脸部轮廓,他锐利的目光投来,凉声道:“敢一人在这野兽横行的地方独走,你也真不怕死!”
温亭晚垂在袖中的双手都在发颤,艰难道:“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白日狩猎时,她远远见过太子的身影,着的便是这身衣裳。
“知道与狼对峙,而不是吓得当场就跑,你倒还不算太傻。”太子轻嗤了一声,“回去吧。”
温亭晚点点头,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如纸。
方才那狼隐在草丛中看不清楚,此时再看,那被羽箭射穿心脏的狼高大壮硕,爪牙锋利,若真让它追上,怕不是尸骨无存。
温亭晚不免有些后怕,腿软到连步子都迈不动了。刚往前踏了一步,便狼狈地瘫软在地。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
“上来。”
温亭晚缓缓将手放在上面,太子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到了身后。
他在营地附近将她放下,不待她再次道谢,马鞭一扬,很快便消失地没了踪影。
回到帐内的温亭晚免不了被温留长一顿斥责,她虽没道出遇狼的事,可被梦魇折磨了一夜,翌日便发起了高烧,送回了京城。
自此之后,她的梦中便多了一个骑在骏马上,英姿飒爽的男人。
温亭晚突然发现,她的经历与那话本中的巫女像极了,都是遭遇狼袭后,爱上了相救之人。
她甚至有些好奇,也不知那巫女最后怎么样了。
秋狩那日,浩浩荡荡的皇帝仪仗在前,太子,众臣,后妃等紧跟其后。
温亭晚与太子坐在一辆车中,看到马车一路出了京城,前往皇家围场。
景詹看出温亭晚这几日闷闷不乐,揽过她的肩,关切道:“怎么了?”
温亭晚犹豫半晌,终于问出了她这些年来最想问的问题。
“殿下可还记得,前年的秋狩上,您救过一位遇狼袭的女子?”
第36章 换回准备时9 她分明宠幸不断,腹中却……
景詹微微蹙眉, 回想了片刻。
他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对于一些不重要的事,他向来不会特意去记住, 更何况是前年的事了。
“孤并没有印象。”景詹道, “太子妃问这个做什么?”
倒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看来这些年从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看着那副画, 独自守着这段回忆罢了。
“没什么。”温亭晚轻笑了一下,“臣妾还在家时,听说过无数关于殿下的传闻,其中便有这个,臣妾好奇,便想与殿下确认真假。”
她自觉这慌撒得不着痕迹,可景詹却没有错过她听到答案时一瞬间的怔愣。
若她真的只是确认传闻,听到他不记得, 大抵是会开心, 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才对。更何况,如果只是传闻,她为何会那么清楚细节。
除非......她就是那个遇狼袭的女子。
那救她的那个男人又是谁呢?
景詹只觉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闷得难受。联想到温亭晚这几日的郁郁,不免生出可怕的猜想。
莫非,温亭晚一直将他当做是那晚救他的人,才对他生出爱慕之情。
那她如今知道了真相......
景詹揽在温亭晚肩上的力道重了几分,仿佛一松手,温亭晚就会消失一样。
感受到太子异样的温亭晚颇有些莫名其妙,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太子的脸色怎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秋狩共有三日,围场中搭设了营帐, 温亭晚作为太子妃,自然与太子住在一个帐中。
因女子多不善骑马狩猎,故秋狩时大抵是不跟着一块儿去的,温亭晚便与一众女眷去营帐附近的一片空地上,玩投壶,练习射箭。
待午间日头上来,背上被汗洇湿,温亭晚才回营帐中休息。
甫一掀开帐帘,便意外看见太子与两位大臣正在商议要事。
她疑惑道:“殿下不是随父皇去狩猎了吗?怎么......”
“吏部有要事来报,父皇一时走不开身,便将此事交给了孤。”
温亭晚心下了然,只怕皇帝不是忙碌走不开身,而是狩猎正在兴头上,嫌麻烦才将政事推给了太子。
吏部两位官员冲她行礼,温亭晚微微颔首,细看之下,便觉其中一人有些眼熟。
那人身着五品官服,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眉眼温润俊朗,举手投足都散发出一股文人的书卷香,与谦谦君子四字极为相衬。
“林大人,倒是许久不见了。”
林漠不曾想温亭晚竟还记得他,方才见温亭晚青丝高束,一身黛绿色的劲装勾勒出姣好的身材,娇美中不乏英姿飒爽,便觉心跳得厉害。
此时听温亭晚喊他,唇上的笑意掩不住了。
“承蒙太子妃娘娘还记得臣。”
温亭晚当然记得:“林大人锦纶满腹,才华横溢,本宫怎么会忘呢。”
景詹看温亭晚旁若无人地与林漠叙旧,剑眉微颦,心内升上一丝不快。
“太子妃与林郎中相识?”
“是。”温亭晚想起往事,唇角轻扬,“兄长尚在国子监时,带臣妾进去过一回,臣妾也有幸与林大人讨教过一二。林大人学识渊博,着实令臣妾钦佩,当时便觉得林大人定能金榜题名,成栋梁之才。”
温亭晚倒是没说错,林漠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后一路升迁至吏部正五品考功清吏司郎中。
林漠被夸得面红耳赤,“太子妃谬赞了。”
他微微抬眸,飞快地看了温亭晚一眼,垂首扬笑。
林漠这番细微的表情尽数被景詹看了去,男人最了解男人,林漠遮掩地再好,那双眼眸里的情意也瞬间暴露了他。
景詹知道温亭晚生得招人,却不想一个两个,到现在都还在惦记他的太子妃。
他轻咳一声道:“晚儿,你先去姝儿帐中玩一会儿,等孤忙完了再去找你。”
晚儿?
听到这个称呼,温亭晚的脑中不免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双颊顿时飞上一片红霞。太子从来只在床笫之间这么亲昵地叫她,怎今日当着外人......
她羞得不行,应声走得飞快。
林漠用余光看向温亭晚离开的背影,还颇有些留恋。
“林郎中方才说到哪儿了?”
太子冰冷的声音在他耳畔乍起,他抬头便见太子面沉如水,眸光似一把利刃,仿佛要将他当场刨开。
林漠背上攀上一层冷汗,倏然意识到什么,他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故作冷静地继续汇报。
温亭晚听了景詹的话,转而去往景姝帐中。
景姝见到她倒是欢喜,两人坐着喝了会儿茶,便听外头有人唤“三皇子殿下”。
温亭晚怔了怔,转头便见三皇子景彦掀帘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景彦也愣了半瞬,继而神色如常道:“没想到太子妃也在。”
“三哥哥!”景姝高兴地唤他,“你怎么来了?”
“我身子不好,不能去狩猎,一人呆在帐中也无聊,便想着到你这儿来坐坐。”景彦看向温亭晚,“太子妃不介意臣与你们一块儿喝茶吧?”
“三皇子殿下说笑了,本宫又怎会介意呢。”
温亭晚说话时的目光有些闪避,那夜的事虽已过了好几个月,可想到那时的无助和绝望,她仍是有些害怕。
虽然知道不是三皇子所为,但温亭晚一看到他就能想起那夜的事,在他面前难免有些不自在。
景姝年纪尚小,虽察觉到温亭晚异样的沉默,但以为温亭晚只是对景彦不熟悉,才有些拘谨。
温亭晚如坐针毡,将将饮了几杯茶,不咸不淡地应了两句话,便寻了个由头离开。
她刚在外面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便听身后景彦的声音响起:“太子妃留步。”
温亭晚心一提,蹙眉转过身去,“三皇子殿下还有何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经历了上次的事,温亭晚哪里还敢跟三皇子独处,她拒绝道:“殿下若有事,便在此处说吧。”
景彦瞥见她眸中的抗拒与警惕,苦笑了一下:“只是走得稍微远一些而已,臣只是担心在姝儿门口说玉兔子的事怕是不太好。”
提到玉兔子,温亭晚这才想起来。
她当时将玉兔子交给了三皇子修补,说好一月后拿回来的,但因沈云霓闹出那事,玉兔子至今还在三皇子手中。
倒不是她不想拿回来,只是有些不敢再与三皇子接触,故而一直拖着,拖久了都快忘了。
她微微点头,两人走得离景姝营帐门口稍稍远些的地方。
温亭晚打量四周有过往的行人,她也带着宫女,并不算得偷偷摸摸,才敢放心与景彦说话。
“那玉兔子......”
景彦从袖中摸索了片刻,掌心向前一摊,一个精巧的玉兔便出现在温亭晚眼前。
她伸手接过来,细细打量,玉兔破损的右耳已被金料修补完整,且丝毫不显得突兀,反因右耳这金料的点缀,显得与众不同。
温亭晚欣喜万分,再看向景彦时,心生愧意。
三皇子真心实意地帮她,她却一再躲避,未免有些没良心。
“多谢三皇子殿下相助!”她踯躅了片刻,压低声儿道,“还有那一回,若不是三皇子殿下帮忙,恐怕我已遭了大难。”
景彦当然知道温亭晚说的是哪件事,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了僵。
他不敢告诉温亭晚,其实那夜,若景詹来得再慢一些,他不保证不对她做出什么来。他默默喜欢了她四年,这份深藏在心底的爱恋,因压抑地太久,早就发生了隐秘的改变。
他双唇嗫嚅,正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不由分说将温亭晚拉了过去。
“晚儿怎么跑这儿来了,让孤好找。”
温亭晚低头看向环在她腰上的大手,“殿下......”
景詹面上含笑,向景彦看去,可这份笑意冰凉刺骨,丝毫不达眼底:“三皇兄怎不在帐中好好休息,你若出了什么事,宫人怕是不好向父皇交代。”
景彦同样也是皮笑肉不笑:“臣不像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在帐中待着实在闲得慌,这才想到出来透口气。”
听到三皇子说话的语气,温亭晚微微诧异。在她的印象里,三皇子再温润不过,说话都轻声细语,可这样的人,居然会对太子说这种听似自嘲,却令人不快的话。
兄弟二人相对而立,虽都不言,却能感受到一股暗流涌动,针锋相对。
温亭晚在两人之间看了半晌,只觉这气氛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她忙拉了拉太子的衣袂,娇声道:“殿下,臣妾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