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之际,车子缓慢停下。
比起东京,新雪谷附近显得寂静许多。
旅游淡季,旅社里人略显稀少,和他们联系的老板坐在廊道温酒,看见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寒暄过后,服务员引他们到房间,拉开帘门,地板干净一尘不染,姜皑赤脚踩进去,地暖将整个屋子烤的很暖。
服务员帮忙铺好榻榻米,浴衣放在壁橱里,安置好一切后她道别离屋。
房间内燃着香薰,姜皑凑过去,仔细闻了闻,“樱花香。”
江吟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窗能看清后院的温泉,水汽氤氲,白雾缭绕。
姜皑这才反应过来,套间,内置温泉,就代表没有隔栅。
她要去拿浴衣的动作顿住,喉咙发涩。
窗前的男人转过身,看到她局促的神情,没弄清楚她的意思。
姜皑指了指窗外,声音涩然,“只有,一个池子。”
“……没关系,你先去。”他抬腕看了眼时间,“八点钟我有个电话会议。”
他在迁就她。
姜皑抿下唇角,攥紧手中的衣服,沉下心思往淋浴室走。
脱掉厚重的衣服,打开喷头,热水从头顶浇下来都没能拉扯回她的思绪。
他们明明是男女朋友,认识六年,彼此熟知。
在今天之前,她却抵触他的牵手,拥抱,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一直在缓慢升温,但依旧达不到她患病前的程度。
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没有必要在她身上耗费时间。
思及此,姜皑眼眶酸涩,汹涌的情绪从心底一股脑涌上来。
忘记现在是赤着脚,直接踢上身侧的墙壁。
痛感袭来,反作用力震得她五官皱在一起。
姜皑喘了口粗气,裹上浴衣走进后院,来到温泉旁,伸出脚试探了下温度。
耳畔有溪流缓缓流过的声音,清脆悦耳,霎时安抚住她暴躁的情绪。
彼时,江吟拿着电话站在窗边,目光落至姜皑露出来的白润肩头,不自觉撇开视线。
“你刚才问我什么?”转过身,揉着酸涩的额角,他复又问。
林深:“以朋友的身份,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咬字清晰,以朋友的身份。
一直放任不管,绝对不是江吟一贯的作风。
江吟轻靠在桌沿上,耷下眼睫,声音高深莫测,“我的目的很简单。”
“收购周氏,并入T.K?”林深试探地问。
“不是。”他重新掀起眼帘,黑眸沉沉,“怎样才能让周家一无所有,用最惨痛的方式。”
林深闻言,呼吸一滞。
他从未听过江吟的声音沾染如此重的戾气。
江吟挂断电话,到吸烟区抽了支烟。
再回去时,姜皑已经不在后院,他蹙眉,还没走进屋,重又退出去。
顺着廊道走到大厅,看见熟悉的身影裹着浴袍正和老板喝酒。
姜皑背对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期间一口闷掉三杯清酒。
老板先发现江吟,“你男朋友出来找你了。”
姜皑在想事情,一时没缓过神来,“什么?”
下一秒,略带凉意的手指搭在她肩膀上,冷意顺着肩线嗖嗖往她怀里冲。
“……”
完了,被逮住偷喝酒了。
气氛冷场几秒钟。
姜皑泡完温泉,又喝了酒,此刻脸颊泛红,黑眸湿漉漉地瞅他,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
江吟看着她,微不可察叹口气,“该回去了。”
姜皑向老板道谢,跟在江吟身后亦步亦趋回到房间。
他席地而坐,开始解领带,手指抚上衬衫成排的镶花纽扣,解开第一粒,第二粒……露出平直的锁骨。
姜皑舔了舔干涩的嘴角,背过身摆弄那盏精致的香薰灯。
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布料摩擦声,她的神经霎时绷紧,连呼吸都乱了。
江吟穿衣服的手停住,舌尖卷起顶了顶牙膛。
“男士浴衣是左片在上吗?”
姜皑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微动,起身走到他面前。
没吭声,低敛起下颌,伸手拉住浴衣两片衣襟,固定好后,双手顺着衣线滑至腰侧。
被薄薄一层布料包裹住的身躯正散发着温热。
姜皑手指蜷起,有点儿后悔给他帮忙,现在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江吟低下头,从四肢百骸袭来的燥意简直要把他烧灼。
他没敢再看一眼正半蹲下给他系腰带的姜皑。
脑海中仅存的理智不停的提醒他,她没有痊愈,她抗拒你的接触。
江吟紧闭上双眼。
再看一遍,怕是要被折磨到疯。
姜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修过日本传统礼节及服饰穿戴这门课程,大型和服的步骤她记不得了,但这样日常式浴衣她勉强可以应对。
她系好腰带,站起身,手指抚上衣襟,动作轻柔的捋平褶皱。
最后,检查完,“可以了。”
四目相视,江吟没移开目光,静静凝视她。
姜皑猝不及防被他漆黑的眸子攥住视线,一时怔在那,直到男人温热的身躯渐渐靠近,她才猛然回神。
他压低声线,嗓音低哑,像极力忍耐着什么。
“如果不行,要告诉我。”
“……”
既然能迈出第一步。
既然可以接受牵手,拥抱。
那亲吻,也没关系吧?
姜皑紧紧抓住他浴衣两侧,拼命忍住生理性不适,目光掠过他漆深的眼,越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到近在咫尺的薄唇上。
江吟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试探性的靠近几寸。
唇瓣相碰。
姜皑紧绷的神经“啪”的一声绷断。
她猛地推开他,朝洗漱间跑去,身影匆促狼狈。
江吟扶住发胀的眉心,退后一步,轻靠在桌沿上。
洗漱间的隔帘被猛地掀起,现在轻飘飘回归原位。
姜皑双手撑在木制洗手台两侧,眼眶泛红,突来的胃痉挛,似乎挺破坏气氛的。
她整理好自己,掀开帘布一小角,无措的站在原地。
该怎么面对他。
与此同时,一道清冽干净的声音落下,不带任何情绪,“出来。”
姜皑重新掀开帘子,低着头走到他身边。
房间里灯光昏暗,照的人影也不甚清晰。
她沉口气,声音带着些许鼻音,“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江吟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是道歉,神情稍怔,片刻恢复原状。
“皑皑,我没生气。”他又回到最初的牵手,拥抱,动作很轻地摸了下她的发顶,“我们以后有很多次机会去尝试,你也不必介意。”
他的这种包容与谅解,瞬间让姜皑红了眼眶。
“江吟,我非常喜欢你。”
安抚她不停颤抖的动作停顿一下,江吟声音很轻,“我知道。”
她在日本的每个夜晚都会想。
江吟,我还是非常非常喜欢你,所以你可不可以转过身,回头看看我。
用力抱住我,用熟悉的声音告诉我。
皑皑,我们好好在一起。
第32章 晚来欲雪(8)
阳光透过窗幔打在眼皮上,光线跳跃之际, 姜皑转醒。
江吟还睡着, 一条胳膊搭在她身上, 薄唇稍稍抿起,呼吸均匀清浅。
姜皑凑过去, 指尖碰了碰他乖顺耷落的睫毛,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觉得, 男生的眼睛一旦长得太好看, 不管是有意无意地凝视,都会让人有种心头小鹿撞的心动。
忽然想起昨晚上那个不成功的吻, 姜皑长长叹口气, 手指滑落到他的发际边沿, 脑袋放空地捻起他的一撮头发。
发丝柔软, 微微打着卷。
可能是睡了一夜的原因,谈不上什么好看的造型。
姜皑翻坐起身, 从枕头边掏出手机, 给大陆上的尹夏知发了条短信,简单讲述了昨晚的事情经过。
不一会儿那边回复。
【失败了?那再亲一次试试。】
姜皑面无表情。
【尹医生,我是认真的。】
隔了很久, 尹夏知没再回复。
姜皑扒了扒头发,重新躺下, 睡惯了床, 现在躺在榻榻米上有点硌得慌。
她翻来覆去几次, 最后把身侧的男人给吵醒。
江吟伸出手勾住她的腰,姜皑瞬间不敢动弹了。
“再躺一会儿。”
声音中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尾音上扬,有点儿蛊惑人心的意味。
“哦……”
姜皑蜷起腿,悄悄拉上因为睡觉不老实大敞开的浴衣衣襟,动作不小心碰到他,整个人怔在那里。
小心翼翼抬起头,发现江吟仍闭着眼,又开始小幅度的系腰带。
把自己包裹严实后,乖顺地窝进他怀里,重新找回睡意。
-
上午十点钟,大厅里聚集着跟团来的游客,老板和姜皑他们解释,新雪谷滑雪场每年都会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的滑雪爱好者,正逢北海道冬季,每周都会接待这样大规模的旅行团。
老板给江吟斟上酒,“如果你们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谢谢。”他淡淡一笑,继而问,“会滑雪吗?”
话是对姜皑说的。
她正盯着他手里的那杯酒,这家老板酿的清酒格外醇香,只是闻一闻,就让人嘴发馋。
“不会。”
意料之中的答案。
江吟将酒盏从手指间转了一圈,最后推到她面前,“尝尝?”
姜皑抿下唇角,抬眼打量他,试图从他浅淡的笑意中窥伺到内心深处的想法。
按照以往,江吟绝不会那么轻易松口。
她手指微动,慢吞吞接过杯子,“你该不会有别的想法吧。”
“有。”
“……”杯子边沿碰到嘴唇,姜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口闷下,怨气十足地瞅他,“不会要拉着我去滑雪吧。”
江吟扬眉,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陪我去看看?”
姜皑轻轻咬了下舌尖,清酒后劲辛辣,炸开每一个味蕾,她思忖片刻,最后点点头。
主动与社会接轨,多运动,有助于病情好转。
新雪谷滑雪场年降雪量平均21米,新雪覆盖住山头雪道,疏密不齐的树木枝桠挂满即将坠落的积雪,排队进场不时听到“咔嚓”断裂的响声。
姜皑站在入口等江吟租来雪具,她天生不爱运动,初高中上体育课一定是躲在队伍后面伺机溜出操场的那个。
半晌,江吟和另一名陌生男人一起回来。
姜皑看到男人的铭牌,滑雪场的教练。打过招呼后,教练帮姜皑戴好安全设施,蓝色的头盔戴在头上,视野不是那么开阔。
教练检查好两人的雪具,领他们到开阔无人的雪道上。
姜皑脚步虚晃,紧紧拽住江吟的衣摆不放手。
教练先给她示范一遍,“不要心急,慢慢滑落。”
他停在中途,给斜坡上的两人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自己试一试。
姜皑抿下唇角,在江吟鼓励的眼神下慢慢放开他的衣角,用滑雪杖支住地,从平地上滑动到雪道起始地,她抬起头,表情为难。
“江吟,你到下面接住我。”
江吟系统学过滑雪,但不会教人。
听到她可怜巴巴的哀求,缓缓勾起嘴角,“好啊,我接住你。”
言罢,抬起滑雪杖,姜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已经滑出去了。
滑雪板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流畅的印记。
最后动作利落地停住,借势转过身。
“……”
姜皑缓缓支住地,身体前倾,滑雪板顺势往前动,随着斜坡陡度变化,速度越来越快。
滑雪板开始不受控制,她不知所措地回想教练说过的那套理论。
最后发现实战面前,理论根本派不上用场。
就要到雪道终点,滑雪板磕上被雪覆盖住的一块石头。
棱角将轨迹撞歪,姜皑下意识停住所有动作,整个人往前倒去——
完了,脸朝地。
江吟眼疾手快,扶住她倾倒的身子往怀里一拽。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姜皑抬起头,看到他嘴角隐忍的弧度,伸手捂住脸埋进他胸前,声音闷闷的,“你不准笑!”
江吟板起脸,“我不笑。”
姜皑站直身子,看到他眉眼间未来得及敛起的笑意,“你还笑。”
这会儿他恢复以往清淡的神情,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抚住她要炸毛的势头。
“我们再试试。”
姜皑抓紧滑雪杖,像是和这项运动犟上了,心底不甘心和不服输的劲儿被勾出来。
漆黑的眼睛看了眼周围,金发碧眼的小孩都可以在雪地上行动自如。
她为什么不可以。
来来回回练习了五六遍,除了最开始几次直接撞进江吟怀里,后面几乎可以稳住到终点。
教练去带别的人,留下江吟和她独占这个雪道。
姜皑第八次从陡坡上滑下,动作流畅,最后稳稳停到江吟身边。
患有双相障碍的人,短暂性时间内会处于极其兴奋的阶段。
在这种兴奋的引导下,他们的学习能力非常人能及。
也被称为“暴躁中的天才”。
江吟回想起医学报告中的段落,整个人停顿了一瞬。
他抿下唇,不发一言。
姜皑歪着头,缓慢地眨了眨眼,“是我学的太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