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其变。
“你昨晚演出的那个视频我看了,”颜瑛尽量斟酌着用词,“漾漾,你的那把小提琴,侧边是不是有一个CY的英文字母?”
瞬间,池漾的眼中晃过一丝惊诧。
确实是有。
但那个字母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更别说在视频里看到了。
“您怎么知道的啊?”池漾不得解地问。
闻言,颜瑛眸中闪过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像是辛苦求证的证明题就快要得证,接着问道:“漾漾,你能告诉我,这两个英文字母的寓意是什么吗?”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席砚卿没忍住开了口:“这不是很明显么?CY,池漾首字母的缩写。”
颜瑛余光扫过去,嫌弃道:“我问你了吗?你别打岔。”
席砚卿:“......”
“小提琴上的那个CY,其实不是来源于我,”池漾笑了笑,“而是来源于我母亲。”
席砚卿目光立刻看向她。
池漾像讲述一个老故事一样,平静舒缓地娓娓道来:“那把小提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C指的是Curtis柯蒂斯,Y指的是Yun云。我母亲曾就读于柯蒂斯音乐学院,学成归国的时候,她的导师,送给她一把小提琴,上面镌刻了她姓氏的首字母Y。那个C,是我母亲,后来才亲自镌刻上去的。她说,在柯蒂斯就读的那几年,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对上了。
一切都对上了。
颜瑛情绪控制不住地激动,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漾漾,有件事情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有印象......”她空咽了一下喉咙:“二十年前的仲夏时节,你母亲曾经来过京溪国际机场。”
听到这个时间点,池漾手心骤然一紧——
她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因为,这正好是她们母女离开秦家的那一天。
由于电梯突发故障,她们错过了原本的航班,再加上当天由海城飞往朝歌的直飞航班已经售罄,于是她们选择在京溪中转。
可没想到,京溪突降暴雨,航班大面积的滞留、延误。
雨势好不容易渐小,又遇上突如其来的流量管控。
这意味着,乘客们将要迎来又一轮不知尽头的等待。
因此,整座航班楼,怨声四起。
焦灼与烦躁的情绪,呈直线飙升,直至白热化阶段。
二十年前,不比当今的社会——只要你手执一部智能手机,各种娱乐方式就能尽收掌中。
那时候,打发时间的方式,并没有现在这么多样。
因此,等待这件事,尤其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就显得极为难熬。
云听也是等待大军中的一员。
那天,她牵着还不满六岁的池漾,刚刚挥别一段支离破碎的爱情。
这场挥别,对当时的她来说,并不意味着逃离桎梏、重获新生;而是意味着,她对自己过去所有选择的,全盘否定。
因为,她曾为这场爱情,付诸过一切。
——包括她想当小提琴家的梦想。
云听曾经近乎偏执地认为,只要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
可是,现实却将她的美梦,一击即碎。
她并不是脆弱的人,她内里,有着一份根植于心的坚守——
柔中带韧,却坚不可摧。
因此,在认清露骨的现实之后,云听便果断提出离婚,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但现在,归家的路屡屡受阻,云听拉着池漾的手,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身在异城,归期未定,不免生出一种“撼不动时间”的无限苍茫感。
对过去的全盘否定,加上无限苍茫,似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遍布着巨大的引力场,风驰电掣地将她吞噬殆尽。
千钧一发间,将她从黑洞里拉出来的,是她手上的那把小提琴——
这是她的信仰,是只要她追逐、就永远不会弃她而去的东西。
所以,她蹲下身来,满眼笑容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温柔地叫她:“南......”
叫到一半,声音蓦地哽住。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秦家有任何瓜葛。
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再跟秦家有任何瓜葛。
秦图南。
这个带着歧视意味的名字,该从她们母女的生命中,彻彻底底地抹去了。
所以,云听问:“妈妈给你换一个名字好不好?”
当时的池漾眨着两只大眼睛:“换名字?换什么名字?”
云听抬眼看了眼窗外连绵的雨幕,阴沉天空中没有一束阳光,孤寂冷清至极。
目光收回的时候,她又无意间瞥到小提琴上的那个缩写:CY。
两者一碰撞,几乎是瞬间,她脑海里就落入了一个名字。
“叫池漾好不好?”
这两个字均带水,却与赤阳音近——
愿你风雨之中,也能窥见天光。
那一刻,六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异议,欣然接受下了这个新的名字。
云听爱抚着她的绒毛,柔声问道:“漾漾,想不想看妈妈拉小提琴?”
“想~”拖长的尾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奶声奶气。
下一秒,起身、执琴、按弦、拉弓。
高山与流水,就这样于云听的指缝间,倾泻而下。
渐渐地,嘈杂声没了,抱怨声没了,喧闹声没了。
周遭,安静了。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动。
云听的身边,不知不觉地,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眼前这个身着一袭白裙、气质出尘的女子身上。
拉完最后一个音符,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云听心思微动。
——这份认可,真的久违了。
似是隐喻般,一曲才落,好消息就接踵而来。
机场上空的广播里,开始有条不紊地播送登机通知。
包括云听将要乘坐的那班。
这场插曲,就此划上休止符。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云听在这个时候,之所以拿出小提琴演奏,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也不是为了感动他人,只是为了拯救自己。
只是为了给密不透风的现实,寻得一丝喘息之机。
但是,池漾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天澎湃如潮的掌声里,有一阙掌声,竟然来自颜瑛。
——这个在二十年后,通过另一种方式成为她母亲的人。
“我那时刚升职,做艺术总监,对各类艺术形式,包括艺术家都有着挖掘的心态,”颜瑛感叹道,“我当时还想着上去要个联系方式,但是没来得及。不过,我注意到了你母亲小提琴上的CY字样,我当时就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所以在那儿之后,我也会特别留心名字简称为CY的小提琴演奏家,但是一直寻找无果。没想到,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相遇了。”
池漾出于本能地点点头:“真的是太有缘分了......”
这语气,其实带了丝敷衍在。
原因是,她的思绪,早已纷飞到不知何处去了。
她总觉得,这个故事里,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她拼命想去捕捉,却怎么都抓不到。
直到颜瑛的下句话在她耳畔响起——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入迷的,差点把儿子给弄丢了。”
席砚卿站起身,走到池漾身边,“丢不了,我当时在背后看着您呢......”
怦的一声。
心跳的声音,掷地有声。
池漾猛地抬眸,对上席砚卿的目光。
下一秒,她眼眶尽湿。
席砚卿一下子慌了阵脚,屈膝在她眼前蹲下,目光看向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颜瑛察觉出不对劲,忙自责道:“怪我怪我,你说这大过节的,我怎么提这么伤心的事情,我刚才不应该问的......”
池漾摇头。
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
她泪如雨下,带着哽意问席砚卿:“当年,在机场,递给我创可贴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你?”
席砚卿神情一怔。
那天的机场,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所有人都伸长脖颈,焦灼地张望着登机信息。
只有一个男孩,以平视的视角,注意到了她故意用外套遮掩住的血迹。
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时光推近——
池漾也曾惶惑,为什么十年前,她一眼就认定席砚卿,能带着她逃离汹涌人潮。
明明也有别的选择,明明对当时的她来说,那只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可就是有一种直觉在指引着她,眼前这个人,值得信赖。
再推近——
她那次情绪失控,躲在阳台的小角落里,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思绪暂时拨回到了小时候。
她用五六岁的心智,孤身面对庞大的未知。
因此,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
可是,看到前来找她的席砚卿,她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如故人,久别重逢。
再推近——
她那次接受心理催眠,中途失控,崩溃地往外跑的时候,因为害怕与恐惧,她拼命推开了所有人的手,唯独牵住了他的。
再推近——
是她对他,日渐增长的依恋;是她与他,渴望厮守的余生。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原来,他们二十年之前就见过。
所以,哪怕她把记忆暂时拨回到六岁那一年,她也敢拉住席砚卿的手。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于她来说,早已不是陌生人。
人可以抵抗懒惰,抵抗孤独,抵抗遗忘。
却唯独,抵抗不了宿命。
——所谓宿命,最是擅长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埋下刻骨铭心的种子。
它用一己之力,拨开时间改变的容貌,拨开彼此缺席的空白,先于自我意识而存在。
它用蛮力去抗衡岁月,不知不觉间,早已渗入你的骨肉。
所以——
惊鸿一瞥之后,章法与理性皆败走。
所有选择,均出于本心,出于本能。
二十年前,他用温柔与善良,在她心间播种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
无心之举,奈何缘深。
十年后,她与天地携手,为他奉上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怦然心动。
至此,那颗种子,开始肆意疯长。
零星一点,风吹草动。
再一个十年后,如昨日重现般,他们相逢在喧闹嘈杂的机场,却都精准无误地捕捉到彼此的目光。
那一年的风吹草动,
终长成参天大树,郁郁葱葱。
直至今日。
丰茂爱意,水到渠成。
二十年,三次相逢,每次都是不同姓名。
他却爱你,从一而终。
作者有话要说: 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哦。
☆、终章的允
圣诞节过去,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池漾与席砚卿的婚礼,就定在一月一日。
元旦,是一年之始,万象更新,旧疾当愈,所有的一切都被置换上崭新面孔。
亦如他们的爱情,历久弥新。
那天,池漾身着叶青屿设计的盛大婚纱,挽着叶澜庭的手臂,当着至亲好友的面,步履坚定地、心生雀跃地、满怀期待地,走向那个将要与之共度余生的男人。
“席先生,我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早已泄露于那句‘执子之手,与有荣焉’。但今天,在这里,我想昭告所有人,我愿——”
纵然提醒过自己不要太过激动,但此情此景当前,池漾亦不能免俗。
她眼眶含泪,声音带着哽意,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席砚卿不顾流程,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郑重其事道:“席太太。”
——“初识却是曾相逢,惊鸿一掠十年灯。”
他们相识于惊鸿一瞥,终落定于白首余生。
-
婚后,对于住哪儿这个问题,席砚卿直言:“住世熙公馆。”
池漾听了,故作正经道:“席砚卿,你不爱我了。”
席砚卿:“?”
池漾眉梢微挑,肆无忌惮地跟他耍着小孩子脾气:“明明御府左岸才是我们回忆更多的地方,为什么不住在这儿?”
“乖,住那边方便,”席砚卿好声好气地安慰她,“做事时不会被人打扰。”
“做事时不会被......”池漾有些疑惑地复述着他的话,说到一半瞬间领会到他说的“做事”是什么事,羞赧地伸手推了他一下,“席砚卿!”
席砚卿顺着她的力道,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笑得肆意:“不用叫那么大声,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池漾被他抱着,不说话了。
这一个瞬间,这世间万物,都可温柔了。
搬过家后,实干家席砚卿充分利用着不被打扰的地理优势,与窗外月色达成共谋,一次次地,搅扰醒她的美梦,然后再为她的美梦,着墨上独属于他的春日色彩。
但每次,他都不直接作画。
直到某个风情摇晃的夜晚,情至高.潮,池漾拽住席砚卿伸向床头柜的手,双眸蕴着粼粼水光,嗓音也酥沉的,仿佛一捏就碎:“席砚卿,我们已经结婚了。”
“乖,不用你提醒,”他低头吻她,“我时刻都有,身为人夫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