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这个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弟弟自幼病弱养在深宫,便是把仿品收集了,相信他也辨别不出。
可是,等她花光了手上的所有换来寄予了她微末希冀的仿品后,太子姬夷昌一句喜欢,就硬生让人从她手中夺去了那些东西。
就连后来她周旋在女官中游刃有余后,托女官给她张罗的一只战斗佛鸡,都不能幸免。
在她最失意,被现实打压得饥肠辘辘,生活无以为继之时,她来到了这里,抱着大树干哭泣。
等第二天来到此处的时候,她便赫然发现树干的洞穴里头被虬结的须根缠绕了一些物什,她爬进去,解开一看,却是比那仿品看起来更像真品的曹鸿子骨雕陶绘!
虽然思阙没见过真品,也不知道真品是如何的,但单观那陶绘底部斑驳错落的年代感,还有釉面的色泽和过渡,感觉大概真品也不过如是了吧。
后来那些被夺去的名剑仿品,第二天也都出现了比那仿品更像真品的出现在树洞里,那玄翦剑厚重而璀璨的剑身,剑光闪耀得她眼睛都差点睁不开,心中连连喟叹如若这并非真品,那真品该有多厉害啊。
就连被夺去雄鸡,第二天路过墙头古树时,就会看见一只体态更为健硕的战斗佛鸡从树洞里跳出来。
对此思阙很感迷惑。但她想起了幼时宫里的老嬷嬷给她讲的关于楚国古老的树神传说。
她想大概这世上果真是有神灵的吧。
之后她越来越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特意花了好几袋子小米换了一把结实的锁将那些藏品锁起,藏在自己的被褥里。
只是后来太子昌抢掉她一匣子悄悄积攒起来的锦衣华裙,簪花珠钗,却对她那些更像真品的骨雕陶绘和名剑不感兴趣,将其连同一把破烂得生了锈的铁锁扔回给她时,她意识到了越是她刻意去藏的东西,那些起歹意的人就越在意,从而多难都要将其搜出来。
自此之后,但凡她在意的藏品,便被她用一把破锁锁在残旧不堪的木匣里,随意扔在屋子角落,反倒不易引起人注意。
“殿下,殿下!外头风大,您还是赶紧回车辇上吧...”
悠扬的埙声以外,周凛苦口婆心循循诱导的声音响起,既焦虑又惶恐。
倒是没再听见那病太子夺命咳嗽的声音了,反而听见一阵阵沉重喘息的声音,那喘息声如同一个步入弥留期的老者一般。
姒思阙皱了皱眉,眉目不动,继续端坐墙头吹埙,连节奏都没有被打乱。
因为她知道自己如若这时候停止吹埙回避,那位阴晴不定的太子殿下定然拿事来发难,她越是毫不在意他,兴许太子还会刻意吸引她注意,但必然不会太过责难她。
果不其然,喘息和步伐声在她足下停下,一身玄衣,墨发随意披散的太子殿下喝停了她,并且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说话。
姒思阙并未如他的意,只是略停了一下,垂眼淡淡地扫了扫他,就又举埙换了个韵律吹奏起来。
这曲调比先前那首激烈鲜明的曲子悠扬野趣多了,如春日明媚潋滟的流水平静和缓地流过,渐渐地,那些栖身在树头的扫尾子,还有鸟雀都出现了,在枝头伴随思阙的埙声吱吱喳喳叫唱起来。
周凛还是头一次见识这“墙头佳公子”的魅力,不由就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是听不少宫人说过业巷那里的高台墙上,有位美貌公子的埙声动听得能引来鸟雀争鸣,但他一直以为是别人道听途说,言过其实了。
时至今天他才托殿下的福有幸目睹。
思阙转动了一下握埙的手,突然变幻了声调,一只栖息在枝头的扫尾子不知何时窜上那位玄衣墨发,龙章凤姿的病太子肩头上。
拖曳着大尾巴的扫尾子跟随埙声的节奏,在一个劲捂唇咳个不停的太子殿下金质玉相的俊美面容扫拂,轻轻扫过那笔挺入鬓的剑眉、辰光汇聚的眼眸,还有镌刻一般英气硬朗但此时过于苍白的面容。
周凛焦急万分,一面挥着尘拂紧张地过来驱赶,一面朝思阙作手势示意她赶快停下埙声。
思阙不耐烦太子,更不耐烦他夺命似得的咳嗽声,当然不肯轻易停下,继续握埙随即完成剩余的后半调后,才在悠扬余韵中收掉了曲韵。
思阙手撑墙头站起,在高台上朝太子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一臣礼,皮笑肉不笑地请罪道:
“臣使见殿下今日兴致高,竟能四处走动,便斗胆献曲,博殿下一笑,以答谢殿下上回赠药之恩。”
思阙这是明面上不撕破脸皮的好话,她用眼角偷瞥那只已经把太子殿下的墨发鼓捣成了巢穴,踩到了太子头上,正捧着殿下发冠上的宝石当榛子啃的扫尾子,努力憋住不笑。
哼,谁让他上回大半夜的找人来架着她往他寝殿去,还让她顶着夜风在屏障外头站了一整夜。这位的脾气阴戾古怪,整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她如今不过小小地以牙还眼而已。
太子姬夷昌猛咳了一顿后,突然那只苍白而有力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把捏住那只胖胖乎乎的扫尾子身躯,把扫尾子捏得两腮鼓胀,腮里藏好的宝石也吐了出来,痛苦地“吱”了一声。
“哪来的腌臜老鼠,给孤剥了皮淋热油烧了!”
扫尾子骨溜溜的黑眼睛惊恐万分地睁着。
姒思阙一个没站稳,径直从十几尺的墙头上摔落下来。
从恁高的墙头摔下,思阙以为自己大约要瘸着腿回楚地见弟弟了,等她摸着垫着自己身下硬邦邦的身子,和周凛那六神无主的惊唤传来时,她才惊觉自己摔在了那个可怕的太子殿下身上了。
第4章 不可言说的情愫
思阙几乎是未等周凛走近,马上就自己从太子身上起来了。
那只被太子捏得皮毛凌散的扫尾子早就趁机仓皇溜了。
周凛满脸惊惶地走前来,扶起委顿在地脸色愈发苍白的太子殿下。
思阙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阵,方才她手心的触感,倒不是她想象中的摸到一排排骇人肋骨的触感,反倒是非常健硕硬邦的。
太子昌自幼身体孱弱,一日三顿都离不开药罐,在思阙的想象中,他的身子自当该是单薄羸弱,风一吹便能刮走的那种。
难道刚才是自己的感觉有误吗?
不过思阙很快释怀了,说不定是宫人担心这位行事乖张的太子平日里得罪人多,所以给张罗一些护甲之类的东西,刚才她摸到的也是冰冰凉凉的,大概是甲袍的硬质感吧。
周凛在扶起太子殿下时,心里想的可就不同了。
刚才楚质子摔下时没看到,但他这个位置分明看了个一清二楚啊。
太子殿下刚才在楚质子失足的那下,分明就已经伸手运起了气,却临到关头收了手,伪装成是自己站不稳被地上石头绊了一下,却恰恰赶在楚质子摔落前垫在她坠落的位置上。
周凛冷汗淋漓,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扶着太子,给太子殿下捋着气。
太子殿下抬眼望向思阙时的眼神晦暗不明,激烈地咳嗽一声后,就又悄无声色将浓烈的情感抑压住了。但却因为过分的抑压,使得他呛咳得一时岔住了气,提不上气来,浑身痉挛得厉害,眼泪都几乎咳了出来。
姒思阙自知闯祸,若然太子殿下就因为她而在此一命呜呼,别说齐王不肯放她了,就连她的王父王母,还有楚国上下都会受到牵连。
这锅太大了,她可担不起。
于是她慌张地靠前一步,代替周凛给太子昌捋着气,并让周凛赶紧去唤大医。
周凛赶忙应喏并急急往巷头停放车辇有侍从守候的方向走去。
太子昌忍着一腔泪,终于捋顺了气,虚脱地将头搁在了姒思阙瘦削的肩膀上,紧闭上眼后不动了。
思阙见状,吓得用指尖去探息,并且一面摇动他,一面拍着他苍白的俊脸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殿下,醒醒哪!”
思阙的手突然被一只大了她一半有多的大手紧攥住,触感冰凉而紧实,她愣了愣,然后,那个将头枕在她肩膀紧闭双目的太子突然沙沉着他那悦耳的声音说:
“楚地乃一荒芜落魄的战败国,有什么好回去的?你跟着孤,孤让你在齐地当个体面的臣属不好吗?”
思阙听太子这侮辱人的话,一下子就怒了,拍掉了太子的手想将他甩开,谁料太子突然睁开他那双淬有幽邃辰光的凤目,从她的肩膀抬起头伸手将她往怀里一拉,就把人拉倒圈拢在自己身前。
太子的怀抱很冰凉,仿佛无时无刻都有寒气渗出一般,思阙不适地挪动身体,尽量不让自己过于靠近。
“太子殿下!既然您没事了,臣使前去叫周大人回来吧!”思阙有些恼太子的行举,又觉得今天的太子好像有些奇怪。
姬夷昌愣了一愣,得知自己做了什么后,如被热碳烫到一般立马撒开了手。
姒思阙趁机从他怀抱跟前走了出来,满脸幽怨地朝巷头走去。
此时暗伏在附近的一名女官,恰好将太子对公子阙的那一幕看在眼里了。
姬夷昌回到自个寝宫后,周凛立马就呼了十几个大医来给太子殿下看诊了。
太子殿下的宫室里忙忙碌碌的,大医们被拒于屏风后紧张而惶恐纷纷劝说起来,太子则侧身躺在殿室最里头的屏风画屏后的大床上,对外头的劝诫充耳不闻。
过了会儿,太子亲自将周凛召进来。
此时的周凛也早已急疯了,一进入那座恢宏气势磅礴的屏风后方,就噗通一声跪伏下来,哀求道:
“殿下,奴观您近日的情况是越发重了,不若您就让大医们再诊脉共商新的方子吧...”
姬夷昌仍旧安静地躺在床畔,敲了敲木栏,声音不轻不重道:
“让他们都退下,孤有话与你说。”
周凛将头抬起,也不敢耽搁,立马就将寝宫后方一水儿的人全清了出去,关紧了殿门。
“殿下。”周凛恭谨地垂首倾听。
姬夷昌这时慢吞吞地坐正了身子,伸手朝床板的位置敲击了数下,随后,正对着床帏的那面彩绘獬廌麒麟的那面大墙突然向后倒了下来,一条狭窄的密道露了出来,有一个人影从密道走出,来到太子的跟前深深褔下了身子。
“参见太子殿下。”
“嗯。”姬夷昌随手敲了敲跟前的小案,示意他坐到小案后方去。
周凛看得眉心一跳,在他跟前的这人,阔眉高鼻,鹰目鱼唇,年约四十的男子,莫不是坊间所传的,当年遭晋国所灭金国的那位第一谋士,赵程吧?
当年金国虽然被大国所灭,但皆因金国君主听信谗臣,赵程在亡国之后反倒遭敌国君主青睐,甚至邻近多国都朝他抛来橄榄枝,但到底没听说后来赵程投靠了哪一国。怎么可能会在太子殿下的寝宫里呢?
“赵程,周凛是打小伺候孤的,是个可信的,况且,孤身边贴身伺候的总不能一个知情的都没有吧。”
太子殿下决定对周凛敞开一切之后,他就显现得全无病态,就连每隔三息必须要有的咳嗽都懒得装了。
赵程拢阔袖对太子殿下一礼,道:“殿下所言甚是,是时候在殿下身边埋一些可信之人,以供接应了。”
“殿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赵程随后又道。
“说吧。”姬夷昌侧身倚在小案侧,心思显然有些分散。
“臣今替殿下占卦,据卦象所得,殿下似乎快将陷入一困局,而此困局的造成似乎皆由殿下的情困所致,所以臣斗胆相问,殿下近日可是遭遇一些事了?”
八卦象中,三阴之卦可由物困或情困所致,据赵程往上一推,发现是太子殿下遭情困所致,这里的情困,是遭世间七情的执迷所困,也可以是因为个人的情丝作茧自缚。
姬夷昌听此言,心虚地又呛咳了一阵。
赵程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殿下有事不妨与臣直言,这样臣方能助殿下解困。”
姬夷昌又怎么能告诉赵程,自己是对一个敌方的小子偷偷怀了不可言说的情愫?
虽然现在八国的宫室中,分.桃.断.袖早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了,就连他的父亲齐王,齐国多地的权贵豪商,府邸里多多少少都豢养着一些细皮嫩肉的男.栾。
可在他看来,此事就是肮脏不堪。
他永远记得他五岁那年,虽则他是这齐宫唯一的王子,但自幼身子的虚弱,和母亲牡丹夫人对他客气又疏离,隐隐还蕴含着嫌恶的态度,他的幼年时期其实过得非常灰暗。
唯有那时候王父赐给他,在身边伺候的男奴会时常逗他笑,陪病中喝药苦涩的他游戏。
可后来,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将他这个小奴抓回了寝宫,那时候他就躲在父亲的床帐下,眼睁睁看着父亲将自己的小奴给上了。
满床满地的血迹,满目狼藉,小奴临死前带血的下肢...
自那时起,姬夷昌便反感这种有违人伦的行为,将其视之为龌蹉污秽之事。
“不,先生的卦象有误。看来被誉为神机妙算的赵程赵先生,也有失误的时候。”
太子昌淡淡地道。
“不可能,臣...”赵程还欲为此事争辩,周凛立马知机地拉住先生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有些事,太子殿下止口不提,旁人就不能有违他意,这点看人断事的机灵能力周凛还是比先生强的。
姑苏台,齐王姬厚光的小殿中,有寺人来回禀安排楚王楚后,还有楚国质子回去楚国的行车准备就绪。
姬厚光压根没怎么在意听。
楚国那几个败战国的俘奴,主动来齐地做苦劳卑躬屈膝鞍前马后的,他向来不怎么看在眼里,就连这次被他开恩遣送回楚地,也不过是看楚王姒荆带着夫人若月割肉的场面取悦了他,他就当作赏赐给狗子一口肉骨头般,同意当年楚王来齐的八年之约,发发善心送他们离去。
如今让齐王姬厚光烦心不已的,反倒是太子这边隐隐显露出来的一丝摸不着意味不明的怪异,还有临近的大国晋国近来一些异动,不免让他怀疑。
姬厚光把指尖不停地在大案上来回敲动,寻思这晋国、马黄将军还有太子姬夷昌这几者之间的关联。
“大王!大王!查出来了,原来张永侯和太傅吕侯有关系,臣还好不容易撬动太子贴身的大医,查出原来太子近日在服食一种让身体一点点衰败,最后会达致假死状态的药!”
“假死?!!”齐王勃然大怒。
他很快就想到了太傅吕侯在奉他的命隔三岔五到太子跟前,给他调配颐养身子的药膳。太子莫不是想借此把太傅击沉,他好挣脱开他好不容易在朝堂中平衡起来的局面,想一举...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