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汀木讷的由着她,一时忘了动作,这个身子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方才醒来,思绪也慢吞吞的。
一要去想什么,头就开始疼。
可她分明还记得,当日是因为父亲被陷害的冤案,左右求情,进宫寻姨母商量对策,不料才到姨母宫里半刻钟,宫外便传来夷狄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的噩耗,更传来要安和公主亲自送降书出城,以此来换将士不死的消息。
眼看大晋百年基业便要毁之殆尽,都城内守卫的御林军不过五万,太子一干人不甘就此落败,决心将计就计,欲假意臣服,借着送“臣服大礼”的时机取敌首级,暗杀夷狄王,再联合被俘虏的将士反击。
但公主,是一定要出城的,夷狄王指名要的安和公主,就是姨母的女儿,她的表妹。
然而那时候姨母最先看向她,眼神暗含深意。
姨母说:汀汀,眼下证据还不足以证明你父亲的清白,他关押在牢狱中受审,一直拖着到最后只会拖垮身子,如今国. 家危难之际……若是你能为大晋效一份力,也是立下大功,到时皇上不仅能网开一面,还能保你父亲日后官运亨通,保桑家昌盛不衰,桑家无子,只有你一个姑娘,此番要怎么做,全看你了。
话已至此,她怎么会不懂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亲疏有别,姨母为保全亲生骨肉,这是要她舍命代替表妹,主动去当这个诱饵!
两军对阵,战场上刀剑无眼,更何况还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夷狄王……
大晋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孩童,谁人不知夷狄王性情古怪,残忍暴虐,那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十足十的恶. 鬼!
更有传言他最喜凌虐女子,从未有女子活着走出他的营帐,此番特要公主去送降书,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她好怕那个夷狄王。光是听到这三个字便已白了一张脸,再要去到他面前,简直比把她放到油锅里煎炸还难熬痛苦千倍万倍。
可是……
还能怎么办呢?
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十四年来,父亲没有续弦再娶,当爹又当娘的拉扯她长大,这两年身子骨不硬朗了,哪里经得起牢狱之灾?
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
此番冒险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畏缩不前,到最后无论战局如何,他们桑家都万分艰难。
桑汀咬牙,走出了城门。不断默念祈求上苍保佑,祈求一切顺利,祈求暗卫刺杀成功,保住她小命,保住父亲。
哪知道才走到夷狄王身边,她双腿一软,竟不受控制的往那个男人身上扑去,紧接着后背传来一道刺痛。
最后,跌入一个冷硬的怀抱。
她再没了意识。
可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汀刚要深想,脑袋就像被人锤了一般的疼,她不得不止住思绪,借着其阿婆的力,坐起身,靠在床榻上。
“娘娘,皇上马上就过来了,您身子还有哪处不舒服?渴不渴?饿不饿?”
桑汀防备的看过去,看到其阿婆慈爱的脸庞,她唇瓣嗫嚅了下,一个“渴”字还未说出口,便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她缓慢抬眼望过去时,那抹高大的身影急速来到榻边。
男人身量修长,身形挺拔而健硕,着一席天子冕服,朝冠上的珠帘因急促的步伐而前后晃动个不停,在悦耳的碰撞声中,桑汀定睛一瞧,看到了男人俊美异常的脸庞,高鼻深目,有着不同于大晋男子的冷硬刚强。
其阿婆立马起身,与身边十几个宫女齐齐躬身行礼道:“参见皇上,奴等恭贺皇上大喜!”
桑汀却是瞳孔一缩,狠狠打了个冷战。
夷狄王?
怎么会是夷狄王!!
要完!!!
出城那日她匆匆瞥过一眼,那人身着金色铠甲,手执长. 枪,五官深邃透着阴冷凌厉,只一眼,她就吓得咬破了下唇,那面容也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如今那个令人生怖的夷狄王,与眼前这个神色焦灼的皇帝渐渐重合,霎时间,桑汀眸中漾满了盈盈水光,藏在锦被下的手儿因恐惧而攥得死紧,指甲钳进了手心也毫无知觉。
稽晟疾步赶过来,就是瞧见小姑娘这副泪眼汪汪的模样,且娇且怯,分外招人心疼,他眉头忽而一蹙,眼神犀利的看向其阿婆:“怎么回事?可有谁怠慢了她?”
其阿婆慌忙垂头,“老奴惶恐!奴待娘娘如皇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稽晟冷眼扫过这十几个人,转身时才敛下凌人气势,却见小姑娘颤抖着身子,边掉眼泪边往床榻里侧挪去,不断摇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
他神色一怔,心头涌上心疼不忍,正要坐下宽慰两句。
桑汀忽然失声尖叫:“别,别过来!”
话音落下,眼泪似掉得越发凶了,瓷白的小脸上不光有泪水,更有显而易见的抗拒和害怕。
桑汀用尽了力气,拖着这俱虚软无力的身体往里边挪,直到了墙角,再无可退之地,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抽泣着开口:“别过来……别杀我!求求你,我是被逼的……别过来,别过来…”
见状,稽晟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轮廓分明的侧脸崩得极紧,是在压着那股子猛然窜上来的躁怒。
他轻咳了一声,嗓音低沉醇厚:“不会杀你。别——”
谁知这话反倒叫小姑娘抖得更厉害了,那泪珠子越掉越多,好似他开口便是要吃人。
未说完的话语就此顿住,稽晟思及昨夜的梦境,不知不觉间,垂下身侧的大掌拢成拳,指关节发出嘎吱脆响。
——从前,她分明是会笑着拉住他袖子的。
殿内气氛就此凝滞,十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扑通跪地求饶:
“求皇上息怒!求娘娘开恩!”
“求皇上息怒!求娘娘开恩!”
桑汀哭到嗓子哑了,再说不出一句话,视线朦胧,却还清晰看到男人负手立在榻边,就在她面前不到两步的距离,就那么看着她,一言不发,周身气息凛然。
她后脊背一阵发寒,像是爬上了一条阴冷的毒蛇,她不敢看他!
因太过畏惧而颤抖不已的身子将要痉挛一般,失了知觉,桑汀本能的抱住自己,把头埋到锦被里。
小小的一团,可怜得不行。
稽晟听着被子里呜咽声,眉头紧锁,仿若有一只小手绞在心上,拧得他心口发闷,堵得慌。
他到底是什么都没做,竟就这般畏惧。她到底是什么都不曾记下。
半响后,稽晟终于没脾气的,退了两步,脸色实在阴沉得紧,最后视线落在跪了一地的下人上。
“都跪着做什么?”他声音还算平和,熟悉的便知道,这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好:“都起来服侍娘娘,其阿婆,你知道该做什么。”
其阿婆神色一顿,连忙叩头领命,这才敢起身。
稽晟则沉着脸,退到百花图屏风后,挥手吩咐随从去叫太医院院首过来,而后眸光微凝,透过缝隙看进去。
桑汀一直保持着那个自卫的姿势,直到其阿婆轻轻拍她的后背。
“娘娘,别哭了,您才大病初愈,再哭就要哭坏身子了。”这么说完,其阿婆压低了声音:“皇上出去了,您出来透个气,别闷坏了。”
桑汀瑟缩了下,胆怯的抬起头来,面前只有这个和蔼的老人家,和几个忙活的宫女,那股压迫气息忽远忽近,可只要不在眼前,她就没有那么害怕。
桑汀目光呆滞的,久久回不过神,一双好看的杏儿眸哭得红肿,粉面如洗,似被雨打的小娇花。
其阿婆给她抹去眼泪,只轻轻叹息一声,不言不语的陪着她。
过了好久,桑汀才迟钝的扭头看向其阿婆,她在犹豫,在迟疑,最后还是声音沙哑的问:“你唤我皇后娘娘?”
“是啊,您是大王亲口定下的王妃,按照大晋的说法,就是皇后娘娘。”其阿婆笑着说,眼角皱纹显得和蔼可亲,莫名叫人卸下心防,“两年前,您为大王挡了毒箭,救了大王一命,大王也救了您一命,可是那毒太要命了,这两年您昏迷着,都是由太医解毒,如今您总算好了,是好事呢。”
“救……救?”桑汀震惊得说不出话,她明明是被迫着去当了这个诱饵,是要去刺杀夷狄王的,怎么最后变成这样了?
她心底的惊疑层层堆叠的同时,其阿婆回忆说:“当年战胜后,大王收服晋国,一统夷狄诸部,新立了东启国,国都就定在江都城,如今已是东启二年了。”
竟是这样的。
短短两年什么都变了。
桑汀眼中又涌上湿意,不甘心又傻气的问:“你是骗我的吗?”
“好孩子,老婆子骗你做什么?”其阿婆眉慈目善,诚然没有骗她半句,“皇上疼着您呢,这两年都是他精心照顾着您,您别怕,有话好好说,他脾气不好,您一味躲着他避着他,只怕要惹怒了他。”
闻言,桑汀看向其阿婆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防备。
那样可怕的一个人,试问她怎么能不躲啊?
且她又怎知这个夷狄王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明明知道她是大晋派去刺杀他的诱饵,何况当初挡了那箭,真真是她太过害怕,腿软了,才阴差阳错——
桑汀猛地一顿,头有点疼,但她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会不会,那个夷狄王根本不知道,其实她是去配合暗卫刺杀他的诱饵,是公主替身,他看到的,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对他有恩,所以才这样的?
然而很快,才将升起的一点希望被无情打破,因为那样可怕暴虐的男人,杀人如麻,冷血冷情,又哪里会因这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心善心软到救她于水火的地步,甚至要给她后位。
经过姨母一事,她知道什么是人心凉薄险恶,再不敢天真了。
可是父亲,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
桑汀喉咙有些发紧,她伸手扯住其阿婆,声音很小的问:“大晋覆灭后,其他人呢?他们如今都……都还在吗?牢狱里的那些…”
她犹豫着,看到其阿婆的脸色变得隐晦。
“娘娘,老奴只是皇上特召来伺候您饮食起居的,旁的事情——”其阿婆为难地别开脸,一句不知晓在出口前,又改了话:“旁的事情,您还要问皇上才好,只要是您开口问的,他都会应下您。”
桑汀抿唇,怔怔抬头看向正对面的屏风,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精深幽暗的琥珀色眼眸。
第3章 . 畏惧(三) 怎的偏偏就怕他稽晟?……
稽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隔着一张屏风远远的看着,神色难辨,一时拧眉,一时展,直到小姑娘抬头望过来。
她只望了一眼就飞快垂下头。
稽晟不由得想起前冬猎的那只小兔,雪白雪白的毛发,总是将身子缩成一团,一双眼儿干净明亮,却总在触上他那瞬合上。
好似他是什么凶神恶煞。
身后,太医院院首提着药箱赶过来,忽而听得皇后娘娘醒过来的消息,整个太医院上下无不欣悦,院首激动问:“娘娘当真醒了?!”
稽晟回身睨他,眼神冰冷暗含警告。
院首一怔,进了屋子才发觉气氛压抑得很,莫名的,他有些心虚,走到稽晟身旁,低声问:“皇上,这是怎的了?”
稽晟默了默,思及桑汀那样明晃晃的抗拒和害怕,神色冷沉如霜,开口时,眸中却有燥意翻涌,“她很怕我,情绪不稳定,哭得凶。”
嗯?
院首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您可与娘娘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初初醒来便是陌生环境,诸多不适应,娘娘畏惧害怕是正常的,只要您将话说开了,必定万事顺意。”
院首心想,皇上整日打打杀杀的,伴在身侧的只有那把冰冷的剑和长. 枪,这头一回养娇女子,定是误会了什么。他正要委婉劝几句。
谁知稽晟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低声斥一句:“聒噪!”
“进去看看,她身子如何,可还有什么不舒坦的。”稽晟冷声吩咐罢,院首立马识趣噤声,连忙提药箱去内殿。
殿内,桑汀听到声响,本能的瑟缩了一下,不敢抬头看来的是谁,她眼前总浮现夷狄王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恶煞模样。
那是话本子里画的,在她脑海里挥之不散,即便真正的夷狄王不是长那个样子,可吓人是真的,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害怕。
其阿婆温声哄:“娘娘,院首大人来了,快让他把脉瞧瞧,身子最要紧了。”
桑汀闻言,才慢吞吞抬起头,她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体弱,这些年汤药养着,俗话道是久病成医,眼下也明白,能叫她昏迷整整两年的毒,该是十分厉害的。
于是她默默伸出手腕。
院首才将看得美人芙蓉面,不施粉黛已是倾城之姿,皓如凝脂,眸若星辰,再看姑娘家这样安静乖巧,微微低着头,不哭不闹,哪有皇上说的那般?
其阿婆咳嗽两声,院首当即回神,取了软帕放上,仔细把脉。
其阿婆对桑汀说:“娘娘,您的毒就是这位院首大人解的,您放心,他医术了得,定会完完全全的治好您。”
桑汀没说话,也没有多看这太医一眼,她还在想那个夷狄王,想今后该怎么办,想得入神了,头又开始疼。
忽然手一抖。
桑汀歉意的看过去,自己把帕子放好,复才伸手过去,“劳烦你了。”
院首连忙摆手道:“微臣哪里担得起娘娘这声劳烦,还请娘娘放轻松,待臣仔细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到时开两副药,好生调养着,不出半月就能恢复如初了。”
桑汀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帘垂下,凝着锦被上的簇簇牡丹,决心什么也不去想。
可始终有一道凌厉又幽暗的眼神瞧过来,像是恶狼审视猎物。
她额上发虚汗,一动不敢动。
稽晟早已无声行至殿内,将一切尽收眼底。高大身躯背着窗外日光,在寝殿中央落下一道斜长阴影,不知何时起,他面上的焦灼,烦躁,已经悉数转为戏谑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