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赶过来时,正是这要命的场面, 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当场呆住。
桑汀艰难朝他摆手,大雄才猛地回神,连忙去驱散走围观瞧热闹的这伙人,一面叫人来将那醉汉抬走。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才恢复平静。
禁锢在桑汀腰后的那大手也缓缓滑下。
桑汀微微躬身,大口喘着气,眼泪掉下来没入无边夜色,她两只手还拽着男人的胳膊。
“稽晟,稽晟,”她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别理他,他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当不得真的,我们别理他。”
稽晟俯身下来,眸里怒意未褪,清楚映着少女急切的眉眼,他忽而冷笑一声,话语裹了冰碴子般的冷:“他该死。”
冒犯他的人,觊觎过他的女人,是罪过,绝不可饶恕。
桑汀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去,却是对上男人幽深的眼神。
“别怕,”稽晟抬手揉了揉她的脸颊,几乎是一瞬之间,语气变得温和:“乖乖别怕,不会打你,永远都不会。”
被他轻轻揉过的白皙脸庞映染了点点血迹。
是那个醉汉的。
稽晟狠狠蹙眉,用指腹细细抹去,直到一点点抹干净,拢起的眉峰才渐渐平缓下。
桑汀就那么看着他,男人垂下的眼帘将那双琥珀色眸子遮了大半,瞧不到内里情绪,偏执和阴翳却从颊上轻抹的力道透出来。
她手心被冷汗濡湿,桑汀揪紧了衣角,不动声色的把汗水擦干,低头下去,也在不经意间,避开了那双手。
桑汀低声开口:“大人,我们回去吧。”
稽晟的手僵在半空中,姑娘已站在他对面,他勾唇冷笑,凉薄问出声:“你在怕我?”
话音落下,一方静谧地陷入死寂。
方才那硕大拳头忽然逼近的一幕还在眼前浮过。那种心跳声忽而断裂的感觉,真的叫人害怕。
或者说,最叫人害怕的,是东启帝这喜怒无常的脾性。
桑汀吸了吸鼻子,飞快抹去眼角热泪,这才摇头,小心握住稽晟的手,儒儒说:“我哪里有啊。”
说完,她默默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细给他抹干净手背上的血迹,朦胧光影下,一头如瀑青丝泛着缱绻柔光。
姑娘温温柔柔的,低眉顺眼,越发衬得面前的高大男人冷厉凶狠。
稽晟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方才沉下来的脸,铁青了一瞬,最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想说几句好话来哄哄,来解释一二,临到嘴边,却又归于无平静。
桑汀垂着眼眸,没瞧见他的欲言又止,和彷徨失措。
人都是害怕失去的,尤其是从未得到过的东启帝。
……
待一切归于安宁时,已是中夜。
翌日清晨,邬园。
稽晟起身时,看到往日会小心扯住他袖口入睡的小姑娘,背对着他,紧挨着墙边,缩成了一团,两人中间空了一大块,格外刺眼。
稽晟冷凝许久,却一言不发,给她掩好被角,漠然出了屋子,负在身后的手早已攥紧成拳。
-
等到天光大亮,桑汀睁开眼时,竟是最先瞧见坐在她床边的姜珥。
桑汀懵了一下,左右看看,没寻到稽晟身影,也没有别人,她才试探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姜珥笑,勾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的东西放到锦被上,打开一瞧,竟是各色华丽的金银珠宝,色泽璀璨,一看便知是珍贵东西。
桑汀吓了一大跳,“你,你这是做什么?”
姜珥小声说:“娘娘,我带你逃跑吧?这些东西我攒了好久,我们一起,够用的!”
闻言,桑汀不由得更惊愕,忙倾身看看外头,确认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逃…逃去哪里?”
话问出口,她才恍然想起其阿婆对她说过,姜珥伤了后脑,总记不清事情,可是眼下姜珥的神情却是极认真的。
“娘娘,天涯海角任我们去,逃到哪里不行啊?”姜珥摸了摸这一大包袱的东西,得意笑了笑,“咱们有的是钱!”
一时间,桑汀竟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仅仅一面之缘,相交不深,姜珥怎么会忽然来找她。
之前见敖登与姜珥,分明也是有情有爱的。
桑汀试探问:“为何要逃?”
姜珥愣了一下,迷茫看向她,摇头,“我不知道,可是她说过,敖登是坏人,要逃,可是我不敢,皇上也是坏人,如今你也要逃,若是我们一起做个伴,我就不怕!”
“她?”桑汀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皱眉问:“她是谁?”
姜珥默默垂下脑袋,“我,我也不知道,可是她断断不会骗我,她说过她就是我,可是被敖登关在我的身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这话听着像胡言乱语。桑汀神色怔松片刻,心底竟有种莫名直觉,姜珥不是乱说的。
此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有力。
桑汀心头一紧,下意识把锦被翻过来盖住那些东西,果然,手才将放下,就见稽晟冷着脸进来。
姜珥回头一看,慌忙站起身。
稽晟如鹰隼精深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桑汀身上,眉心紧锁。
“我…我和敖夫人说了几句话。”桑汀忐忑开口,手儿攥紧被角。
稽晟没多问什么,只沉声道:“朕今晨先去都城府衙一趟,下午启辰南下,你在邬园好生等朕回来,不许乱跑,明白?”
说到那个“跑”,他便眼神冷幽幽睨向姜珥。
桑汀忙不迭应下:“好,好的,我都明白。”
这厢,稽晟交代完,便出了屋子,远远的瞧见敖登在院子里,他阔步过去,冷声道:“看好你的人,不要来招惹我的女人。”
敖登倒是听得一愣。
稽晟余光瞥向身后屋子,意思明显,“带你的人走。”
……
屋子里,桑汀还想和姜珥说些什么,就听到外边一道沉声唤:“姜珥,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闭紧了嘴。
姜珥心疼地看向这些宝贝,拉住桑汀的手紧紧的,“娘娘,您先帮我看顾着好吗?要是叫敖登知道我私藏库房宝贝,他会打死我的!”
这……
桑汀看着这满榻的东西,也犯难。要是叫稽晟知晓她忽然多了这么些值钱东西,又恰遇上出宫南下,保不齐那个男人要发什么疯。
思及昨夜,她还是后怕的。
姜珥眼巴巴的求:“娘娘!求求您了!”
说完,还不等桑汀答复,姜珥一个箭步飞快跑了出去。
因为外边,敖登已经叫第二声了。
被迫收下东西的桑汀苦了一张小脸,人已经走没影了,她不敢多耽误什么,忙起身,在屋子里左右看看,衣柜梳妆台……没有一个能藏东西的好地方。
可是等下午稽晟回来,就要收拾东西南下了啊。
桑汀急急忙忙的,先把东西一股脑装好塞到床底下。
“哎哟!我的娘娘!”其阿婆领人呈早膳进来,正瞧见主子趴在地上,登时急了,“您做什么呢,啊?这等粗活脏活交由奴婢们来!”
桑汀更焦灼不安,眼见其阿婆要过来,忙起身过去,将人拦住,额上冒着大汗道:“我就是掉了个东西,没做什么,阿婆别过去了。”
其阿婆狐疑,往那床底下瞅了两眼,什么也没瞅着,很快被桑汀拉到梳妆台。
“阿婆,且先梳妆绾发吧?”
其阿婆不放心,又回头瞧了眼,嘴里碎碎念叨几句,不再多想什么,转头过来说:“好好,老奴给您绾个时下最盛行的。方才皇上还说,请了上回进宫给您演皮影戏的六喜师傅过来,您最喜欢瞧皮影戏。”
“六喜……”桑汀半拍拍的想起来,是有这号人物。
六喜师傅技艺好着呢。
桑汀说:“等皇上回来,一起瞧吧。”
昨夜才莫名大动肝火,今晨又是那么个脸色,她根本猜不透稽晟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好一点。
可是皮影戏,他该是会欢喜的。
第34章 . 心疼(六) 汀汀会怕,会躲。……
早膳后, 桑汀先寻了老院首过来,此行相去甚远,行期不定, 未免途中不妥, 特从太医院那边遣了老院首和两个太医随行。
老院首恭敬对她行礼,神色却有些肃穆, “娘娘,昨夜的事情……下官都听说了。”
桑汀勉强笑了笑,起身去将门窗阖上,眉眼低垂着,忧心开口:“皇上不肯喝药,脾气也越发难以把控, 昨夜那样突然大发雷霆, 我知晓是那醉汉言语冲撞了才惹起的祸端, 可……可此行南下微服私访, 世人只当皇上是钦差纪大人, 断不会处处唯命是从,余下一个多月,若再有这样的事, 可如何是好?”
此行为的, 可是民心啊。
若叫黎民百姓亲眼见着东启帝的暴虐和喜怒无常,民心动摇,根基不稳, 迟早要埋下祸根。
桑汀虽是小女子,可多多少少,也从父亲那里懂得些其中门道。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
老院首默了许久,才开口:“娘娘, 药汤行不通,下官还有一法,将药材碾磨压碎制成药丸,或是以药入膳食,以达平心静气安抚之功效。”
“不要让皇上知晓。”桑汀为难说,“一丝一毫都不要,他…他最厌恶'病、药'二字,便是补身子这种话都听不进半句,虽说瞒着不是长久之计,可眼下,皇上的身子不能再造作了。”
老院首叹息,最终是应下,然而在东启帝的眼皮子底下,又能瞒多久?
临走前,老院首忍不住说:“娘娘,心病还要心药医,恕下官直言,皇上这是心魔,洪水猛兽也比不过这心魔厉害,能不能根治,下官并无十足十的把握。”
“魔……”桑汀低声喃喃,长睫如蝶翼垂下,眼下一方阴影透着悲凉,心底,有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开来,压得人闷闷的,喘不过气。
稽晟明明就是好好的,怎么就成了魔啊。
当年,若她再坚持一下,或许后来,也不会有夷狄王了吧?
……
一声心魔,亦传到门外,传到稽晟耳里。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站在门口,脸带鬼神面具,手里捏着的小影人被攥得失了本来神貌。
十几年出生入死,谋求权力荣华,为的不过是再寻到桑汀,结果到头来,在她眼里,竟就成了病,成了魔。
真是可笑!
所有人都以为他稽晟是病是魔是恶鬼!
她也以为?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
寒风刺骨,落叶飘零。
稽晟站在那里似雕塑般一动不动,俊美五官因愤怒而逐渐变得阴狠,整个人如同冰窖里出来的,周身气息寒凉。
既是气,又是不甘,却硬生生的无从发作。
他不能,不能再对她发脾气,不能再叫她瞧见那样丑陋而狼狈的自己,永远都不能。
汀汀会怕,会躲。
-
这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老院首提着药箱出来,瞧见门口的高大男人时竟莫名怵了一下,点头示意后赶忙离开。
桑汀倚在门边,仔细打量了几眼,那张鬼神面具她映像深刻,她温和地笑:“你是六喜师傅。”
男人沉声应:“嗯。”
“师傅可以等一下吗?”桑汀踮脚看向庭院外,眸里有光,“等到午时皇上回来,我和皇上一起。”
她希望稽晟活的开心一些,才不会总动怒总生气。
闻言,'六喜师傅'不由得怔了下,鬼神面具下的神色变得莫测,眼眸幽深看向桑汀。
少女唇红齿白,白皙干净的小脸未施粉黛却似含了桃色,两颊微微泛着红晕,漂亮的杏儿眸里有期待。
她竟也会有期待?
稽晟勾唇嘲讽笑了,心里酸酸软软的,像放了一串糖葫芦,怒意被融化,先前那股子闷气才慢慢退下。
他开口,语气平淡:“不可以。”
“啊?”桑汀懵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六喜师傅这话的意思是说不可以等皇上。
嗳,这个人的胆子好大呀!
桑汀迟钝地察觉出些不对来,上回在宫里,六喜师傅当然是知晓她的“皇后”身份,可眼下见了却平平常常,倒像是很熟稔,一面之缘断断不该是如此,尤其是他没把稽晟放在眼里,这便十分不寻常。
天底下,哪里有人敢不把东启帝放在眼里?!
桑汀顿时警觉起来,眼眸睁得圆圆的,眼神里含了几分审视。
稽晟亦看着她,隔着一张面具。
远处,其阿婆过来,见状一愣,“娘娘,您怎的了?咱们先让六喜师傅进去安排吧,皇上才派人传信回来,说是午后才归,叫您先看着。”
“这样啊。”桑汀讷讷低头,总觉得自个儿疑神疑鬼。可疑点着实多。
她让开身,与六喜师傅擦身而过时,闻到浅浅的药香,稍瞬即逝。
六喜师傅演的还是杨家将。
桑汀素来喜欢,只是这回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连幕布后的声响是几时停下的都不曾察觉。
她在想床底下那一大包袱的金银珠宝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在想稽晟什么时候才回来。
直到身前落下一道阴影。
桑汀蓦的回神,抬头便瞧见那张鬼神面具,表情狰狞显得凶神恶煞。
她局促站起身,这位六喜师傅身上总有一股不轻不重的压迫感,叫她不由自主的紧张,就像是面对东启帝一样。
桑汀问:“演,演完了?”
师傅看着姑娘家呆愣的神色,沉默不语,眼前浮现的是上一回,她笑得开怀动人。屋子里静得针落地有声。
一时间,床底下的窸窸窣窣声便显得尤为清晰,忽而哗啦一下,像是包袱被什么挠破了,那些个宝贝一股脑掉出来,动静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