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下来,四周喧闹吵嚷才慢慢停了下来,众人望着东启帝的眼神满怀骐骥。他们不知道什么夷狄王,当下想的只是这一亩三分地和充饥。
自然也没有恐惧流言。
东启帝的语气也尽量平静,低沉的嗓音不失威严稳重:“朕自会罚了恶人以示公正,余下的,都听桑大人安排。”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等桑决上前来主事时,稽晟才得以脱身出来,他抬眸看到那抹绿丝带,和笑得沁甜的姑娘。
那口型仿若是问:稽晟,你怎么了呀?
小笨蛋。
初冬的大风日子还敢站到车架上面,小身子也不怕被刮跑了。
稽晟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许是满心满眼念着心娇娇,因而忽略了身后急急追上来的人,直到手臂被什么拉扯住。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扳过那人手腕,神色冷厉,手掌用力时,耳边很快传来清脆声响。
是骨节断裂。
“哎呦痛痛痛……”那人大喊着求饶。
稽晟松开手,借势推开那人,厉声斥问:“大胆何人?”
身后有一老妇气喘吁吁地撵上来,不停地对东启帝磕头:“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老汉无心谋害圣驾,还请皇上饶了他这回。”
老妇口中的老汉,便是贸然上来拉扯他的男人,此刻抱着胳膊打滚喊痛,声音凄惨,瞧这模样倒更似疯子。老妇急忙去扶他起来,嘴里念叨着些听不懂的话。
稽晟微不可查的皱了眉:“怎么回事?”
老妇忙说:“老头子平日里疯疯癫癫,今日无心扰了圣上,还望圣上宽宏大量,不计较他这罪过。”
说着,老妇连忙揪揪那老头的胳膊:“这是可是当今皇上,咱们八辈子也见不到的人物,还不快磕头赔罪!”
老汉痴笑起来,滚得满身脏污磕头,嘴里喊着“大好人。”
观之衣着简陋,身无利器,双手粗糙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该不是怀着心思来行刺的。
稽晟卸下防备,冰冷的神色变得面无表情,“先起来。”
老妇忙又感激地磕了头,才拉拽起老汉:“谢皇上大恩大德!”
稽晟不再说什么,拂袖拍去杂草,迈步离去,身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钻到耳里。
“皇上大老远的从皇宫下到江南,分了田又饶了你这个老头子,你个福气大可心里偷着乐吧,可就是苦了我老婆子,给你磕头给你下跪,你个没良心的倒只顾傻笑……”
而老汉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只咧嘴笑:“大好人!”
真是个痴疯的。
不知怎的,稽晟微微顿了步子,迟疑转身过去。
老妇拿衣袖给人擦去脸上泥泞,嘴里嘟嘟囔囔抱怨,面上却是不见半分嫌意。
稽晟神色变得复杂,冷不丁问:“他怎么疯的?”
忽然听到问话,老妇不敢置信的看过来,见东启帝去而复返,有些惶恐,生怕皇上再责罚,连忙将老汉护到了身后,“家里穷,老头子病了没银两拿药,拖着将人拖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方才扰了圣驾……”
稽晟打断她::“无妨,朕不追究。”
老妇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忍不住说:“东启王朝有圣上这样贤明的皇帝当真是头等的福气,我伺候这老头子十几年了,疯是疯,可到底从没乱打乱骂过人,方才他定想来感激您的,大家伙都没曾想您能亲自下来啊。”
稽晟又看了那“疯子”一眼,略有些嫌弃,却从怀里掏了锭金子,递给老妇:“拿去捡药。”
“这可使不得!”老妇哪里敢要,忙还回去,“老头子这疯病治不好了,有我老婆子贴身伺候着,可亏待不了他,您是大恩人,再不敢再乱收您的东西!”
老妇说完便拉着老汉走了,两个半老的人,相互依偎,踩在滑辘辘的泥地上,老妇脚下打滑时,那老汉也是知道拽住她手臂的。
或许就是这么依偎着,过了大半辈子。
世间百态,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只是其一。
稽晟站在原地许久,眉眼冷漠,谁知慢慢的,竟浮起燥意来,他丢了那锭金子。
那个疯子活生生的就是累赘,老妇的苦日子全是被这累赘拖累的,操劳一辈子没有权利没有地位,甚至连一个丈夫该有的关照都没有得过。
任劳任怨十几年图什么?苦大情深装给谁瞧?
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要就能毫无保留的去爱一个人?且是那样糟糕的一个男人。
若真有,那便是个愚蠢至极的。
若有一日,他成了那疯子,阿汀还会一如既往的陪着他吗?
稽晟虽则每回都不承认病症,可是多多少少,心底是有数的。
……
车架那头,桑汀远远瞧着,心觉不对劲,提着裙摆来到稽晟身后,忧心忡忡问:“皇上,怎么了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闻言,稽晟倏的回神,转身见姑娘急得出冷汗,视线往下,干干净净的裙摆沾满了泥泞,莫说那一双绣花鞋。
阿汀是天上的月亮,皎洁无暇,又怎么能沾染上这些肮脏的东西?
他眉心狠狠皱起,骤然冷下的声音透着严厉:“又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谁叫你过来的?”
桑汀不由得怔住,暗暗抓紧了袖子,手心濡湿一片,“我见你在这里好久,担心,怕,怕你……”
说着,她语气弱了,无措垂下脑袋,最后才讷讷问:“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
稽晟冷幽幽地睨了桑汀一眼,抿唇不语,只墩身下去给她抹干净鞋面和裙摆,而后起身站到她跟前,背脊微躬:“上来。”
桑汀却是犹豫着退后两步,“不,不要了,我能走——”
稽晟加重了语气,重复:“朕叫你上来。”
“……哦。”桑汀才小心趴上去,忐忑得身子僵硬,手指小心扯住男人的衣裳,似受惊的小猫儿,处处紧绷。
稽晟已经好几日不曾这样对她说过重话了。
桑汀止不住想,是不是她大惊小怪,还是她啰嗦多管闲事,是不是他觉着她烦人了啊?
一点点异常情绪被放大,缠着绕着成了毛线团,怎么也理不清。
可是慢慢的,又被身下源源不断袭来的体温暖化。他的背宽厚,步子稳健,她趴在上面,觉得好安心。
有东启帝威望在,又少了那几个地主老爷的威胁,城郊另派良田进展得很顺利,再有天大的事情也闹不起来了。
没有人能反抗帝王威严。
稽晟背桑汀上了马车,便吩咐回城。
二人相对无言,桑汀看到他有些起皮的嘴唇,于是默默倒了杯茶递过去。
茶是出门前新煮的,茶叶里参杂了药草,安神静气,有抚平燥火功效。
然而稽晟接过后放到鼻尖一嗅,脸色忽然冷下,杯盏被他重重放在马车上的小几。
沉闷的“砰”一声。桑汀身子轻轻颤了下,小声问:“怎,怎么了?”
稽晟抬眸看着她,眸光深邃,泛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可是他沉默。
桑汀抿了抿唇,问:“你怎么啦?说话呀?”
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就这么坦坦荡荡地问出了口,她眼神澄澈,只稍一眼就看得到心底,不似稽晟深沉,什么事都藏在最深处。
可偏偏就是这样,那股子燥郁才更胜。
稽晟烦躁地别开脸,遂又阖上眸,好似看不到就没有一般。
固执又幼稚,像是困在牢笼里的小狮子,怪可怜的。
桑汀轻轻叹了口气,瞥到那杯茶,心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指尖微动,几乎是无意识的,她重新将那茶盏握在手心。
莫名的,心跳有些快。
桑汀咬牙,一口喝了那茶水,而后一鼓作气,坐到男人身旁,微仰头,视线凝在他被风吹得干涩起皮的嘴唇,热意涌上头时,好似有人在身后推了她一把。
“唔——”
稽晟猛地睁开眼,只见姑娘轻颤的眼睫,唇上柔软不断压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拢成拳,浑身僵硬着,硬生生没动半分。
清凉的茶水因情动而被烫得有了温度,顺着唇角渡到他嘴里,湿润苦涩的,回味甘甜。
马车缓缓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偶尔颠簸,活似颠在心上,桑汀一张小脸红透了,捏紧衣袖,缓缓抽开身。
稽晟先一步伸手揽住她腰肢,眼神幽暗下来:“你在做什么?”
他嗓音微哑,一字一句问得认真,桑汀又羞又臊,如今还有点尴尬。
没脸了,鬼知道她怎么会想到这个。
她索性将头埋进稽晟怀里,硬着头皮说:“我亲一下也不给嘛?”
小东西就知道仗着他独一份的宠爱胡来。
可是有什么法子。
稽晟顿了顿,低声:“给。”
只给你一人亲。
于是桑汀大着胆子,又问:“那你有话和不和我说?”
话音未落,稽晟脸色就变得晦暗下来。
桑汀看不到,可是没有回应就知晓是怎么回事,她在他怀里拱了拱,语调软软的:“说不说嘛?”
窗外刮起冷风,可冷硬的胸膛快被她拱得发热了。
“阿汀。”稽晟双手握住她肩膀,垂头看着她雾蒙蒙的眼睛,神色认真:“我很好,没有病,现在以后,都不会有。”
先前那个假设不存在,因为他将永远屹立不倒。
桑汀“嗯”了一声。
稽晟的话显然是没有说完,可是他又默了默,才道:“方才,我瞧见个疯子……”
“你在想什么?”桑汀急急说,“我不许你瞎想!”
他甚至还没有说完话,桑汀就已经通过那样晦暗的神色猜得七八分。
东启帝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有些藏不住了。
第61章 . 隔阂(五) 他稽晟算什么东西
稽晟垂眸, 敛下眸底晦暗,被人看穿后的不自然也被冷漠的脸庞完好掩藏,他轻咳一声, 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听话, 先听我说完。”
桑汀张了张口,几句话绕在舌尖上来回打转儿, 终是点头:“好。”
她也想知晓,夷狄王脾气反复无常时,究竟是在想什么。
稽晟说:“我以为那个老疯子欲谋不轨,折断了他的手。”
桑汀惊讶得睁大眼,“断,断手……”
“嗯。”稽晟面无表情的道, “今日朕亲临西郊, 满城风雨, 底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拿朕的命。”
桑汀不禁恍然, 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 “是该仔细着身边,可那个疯子,他……不是刺客。”
她的话委婉, 可是稽晟好似无动于衷, 冰冷的语气透着凉薄:“谁叫他如此放肆?断手不过是教训,若有下次,朕定当叫他有来无回。”
东启帝字里行间都透着轻蔑与高傲, 冷漠无情得不似这世俗之人。
桑汀抿唇,暗暗低了头,连带着握住稽晟的手也松开了去。
稽晟的神情里多了几许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桑汀身上,探究、打量, 不肯放过姑娘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可是最后看到阿汀别开脸,放开他的手,甚至她不曾说一句话。
然而稽晟还记得,以往,阿汀都会软着声音劝他向善向好。哪怕他再固执己见。如今,她连劝也不愿意劝了,只当做看不见,任他生任他死,是吗?
还是,她厌倦了。
短短一瞬,男人的脸色沉了下去,心也跟着坠入深渊。
原来,一直以来阿汀喜欢的,只是他的一部分,是好的、高洁的、光明的。
而恶劣的阴暗的,从来不被她接受。
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是应该和璀璨星光一起的。
他稽晟又算什么狗东西,除了这权力地位,一文不值。
……
一行人才将回到桑府,冬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像是老天爷开眼,特等他们进了屋子才降雨。
桑汀担忧远在城郊处事的父亲,进屋来不及换鞋袜,先找了两个宫人过来,交代事情。
稽晟冷眼瞧着,一言不发,转身去了书房。
“带好蓑衣雨具,马车都要仔细检查过,雨天路滑,套上锁链,千万别半路坏了,干粮茶水也带些去。”桑汀事无巨细地吩咐。
宫人一一应下,见主子娘娘犹豫着,像是有话没说完,那宫人道:“您放心,奴定当亲自去办差事,绝不会出岔子。”
桑汀笑着摇头:“不是这回事。”
她回去拿了一袋银子过来:“你拿去,好生打听打听,今日被皇上折,折断手的是何人,将银钱给人送去,代我好生说几句话,还望那人能少些埋怨记恨,皇上许是误会,绝没有恶意的。”
宫人连忙应下:“是。”
“算了。”桑汀又不放心地补充,“直接请个郎中随马车一并下去吧,拿几幅伤药,这一来一回,多少不便,不要让人觉着我们心意不诚。”
宫人怔了怔,由心道了一句:“奴觉得娘娘的心肠比菩萨好,若说贤德温婉,整个东启王朝怕是没有人能与娘娘媲美。”
桑汀勉强弯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送她出了府。
什么善良不善良,那人确实是无辜的,她不愿稽晟再被人非议,总想着,若能挽回一点,便是一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老到死,史册上记载着,是东启帝宽厚仁慈,心怀天下苍生,而不是那冷冰冰的“残忍暴虐”。
或许稽晟不在意,可她在意,在意到不敢再当面与他提起此事惹他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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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之事进展顺利,桑决忙到天黑透了才回府,一身泥泞到正厅,看见热腾腾的饭菜和规矩坐着等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