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个肉. 体凡胎啊!”桑汀快被这'天神论'气死了,“我不管你们夷狄怎么样,现今是东启王朝,他是东启帝,若真出事……你们也要一并陪葬吗?”
几人顿默,殊不知接下来便齐声道:“大王死,我等绝不独活!”
这道理说不通了,反而像是她一小女子不懂大节,在无理取闹。
桑汀气得眼尾通红,被冷汗濡湿的衣襟很快被火气捂热,冰火两重天只觉要炸开,那一瞬,她竟体味到了稽晟胜怒却不得发作的滋味。
说是火烧火燎、油锅煎炸都不为过。
桑汀忍不住重重呵斥一声:“都不许说这些!日后谁要再说这些丧气话,便,便……”
温温柔柔的姑娘头一回发火,显然是生疏了,脸色涨红,娇娇弱弱的怜人得紧,哪里有什么威慑力。
可她想起夷狄王,胸口堵着口气,大声道:“便通通拉出去砍头!你们都不准说!”
底下鸦雀无声。
屏风后,才将起身出来的男人低笑一声,嘴角上扬的幅度却耐人寻味。
稽晟默然收回脚,懒懒地倚靠在一旁,他不言不语,眸光深邃,丝毫没有昏倒过后的虚弱。
哦,还从没见过阿汀为他与人生气争执,有趣。
桑汀一无所知。
她只觉眼下必得把话说清楚,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绝不能有第二回 了。
想罢,桑汀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肃着脸道:“日后,皇上身边不能离人,再有此等凶险,必要及时请院首大人过来,若皇上发怒要杀要打,只管叫他来寻我,听明白了吗?”
几人惊愣抬头,却是一眼瞧见姑娘身后的冷峻男人,触及那样凌厉的眼神,不由得浑身一震,纷纷点头:“是,属下一切听娘娘吩咐!”
桑汀的火气这才消退了些:“如此便好,无事便退下——”
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她腰肢上穿过来一双臂弯,轻轻圈住,随着那力道往后带,贴在身后的是一个冷冷的胸膛。
桑汀惊讶回眸,见东启帝倦倦垂下的眉眼,她吓了一跳,忧心问:“你醒了?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来人,快,快去请院首大人过来!”
稽晟抬手,食指抵在她唇珠上,低声:“嘘。”他垂头,轻轻搭在她肩上,问:“发脾气惩罚人也不会吗?”
桑汀没反应过来,懵了一下:“啊?”
稽晟压着声音笑,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愉悦了,“朕教你。”
说完,他直起身,转眸睨向底下人时,远还温情缱绻的眼神瞬间寒凉下去,沙哑的声音似灌了冰雹子,威严中蕴着几分寒凛:“哪个不要命的?给朕跪出来。”
话音甫一落,跪地的人齐齐往前跪了一步:“属下失职,惹娘娘不悦,请皇上恕罪!”
稽晟冷声:“皇后说的可记住?”
“属下谨记!”
稽晟捉住桑汀攥紧的手,轻声似哄:“还气吗?”
桑汀看着他,一时无言,只默默摇头。
稽晟才道:“滚出去,各领二十大板,日后谁若再待皇后不恭不敬,自提人头来。”
他说话时声音算不得大,尤其是病后,可言语间那股子威严和震慑力像是与生俱来,天生的王者,掌生死大权。
待人战战兢兢走干净了,稽晟复才贴上姑娘白皙会散发药香的后颈,“呵斥训诫,不是靠嗓音大的。”
原本,这些东西他不打算教她。
汀汀简单快乐便足矣,凶险的自有他去。
可今日瞧了,总觉还是该好生调|教。
夷狄王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倒下。
思及此,稽晟不由自嘲的冷笑。
桑汀莫名有些忐忑:“皇上,我并非要凌驾你之上,今日事发突然,院首说你疲劳过度才昏倒的,我怕以后再出什么事,才,才……”
“好了。”稽晟松开她的手,怏怏垂下眉眼,继续说:“这红着脸,泪眼朦胧的训斥人啊,朕是头一回见。”
桑汀耳根一烫,难堪得咬紧了下唇。
她不是要训斥谁。
不料下一瞬,稽晟忽然贴近她耳畔说:“那模样,倒像是被朕在榻上欺负出来的。”
且娇且娆,勾得人心底那点阴私. 欲无处可藏。
桑汀更难堪了,憋了半响想解释两句,临了才发觉说不出一个字。
她明明就不是。
可是稽晟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板着脸,凶狠道:“没有下次。”
他的女人,谁多看了便是罪过,不可饶恕。
桑汀:“……好。”
外边雨声嘀嗒渐小了,稽晟顿了顿,才说:“下回,神色要冷,语气要重,你是朕的皇后,自当与朕并肩。记着,天下人事,无一例外,皆在你桑汀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反抗,缺什么,唯独不可缺底气。”
桑汀怔怔,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问:“那你呢?”
言外之意:你也不能反抗我,是吗?
稽晟眉尾一挑,倦懒神色露出几分玩味来,小东西惯是会拿捏他,“朕哪回不听你的?”
第58章 . 绝境(二) 嗯,比命重要。……
东启帝声音带着低沉的笑, 问:“朕哪回不听你的?”
真的吗?
桑汀不太敢信,于是在心里默默回想,每想到一件事, 都要扣下一根手指, 最后,两只柔软的手握成了拳。
她不禁恍然, 眸子亮晶晶的好似滑过漫天星光:“真…竟真的是啊!”
闻言,稽晟眉心蹙了起来,声音微沉:“怀疑我?”
她才没有!
桑汀有些为难地垂下脑袋,倘若要深究,只是她对自己的不自信。
这段时日下来,许多事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他什么。
暴虐嗜杀的劣根动不了, 烦躁易怒的脾性动不了, 杀罚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坏东西。
她知道, 夷狄王在她面前, 与在旁人那里,截然相反,二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可是, 哪怕是这么糟糕的境况, 她还是想陪着他。
桑汀想,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温暖,稽晟总会慢慢习惯有人爱他, 也会慢慢的换种眼光,去看待这些人和事。
她虽不知道从前那二十几年,到底是怎么样的,可是通过那只言片语便知, 他过的太苦。
她不能苛求他一夜之间就变好,可是今夜这样的发现像是沉蒙的惊喜忽然被发现,她惊喜的同时,又忍不住心酸。
怪她,若当年她能再坚持一些,一定会磨动那个冰冷的少年,或许,后来也不会有这些难过的事。
只可惜,光阴不复返,终究是回不了头了。
桑汀转身回抱住稽晟,两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濡湿衣襟,她语气松快,似玩笑般的说:“才没有怀疑你呢,就是好惊讶,传闻霸道蛮狠、说一不二的夷狄王竟会听我的话,是不是……”
说着,她语气有些忐忑了:“……我好重要好重要的,是不是?”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表明心意的话。若非细节见情谊,桑汀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稽晟对她,会有情。
少女心事似埋在土里的种子,奈何风雪冰寒生生压住了破芽而出。
她不敢问出那句直白的话。
可是稽晟只淡淡应:“嗯。”
桑汀惊愣抬眸,嗯一声就完了?
就,就再没有别的要说了吗?
就好比说,哪怕你说一句“嗯,很重要”也好的啊。
姑娘的满眼期待如同雨夜星光,瞬的凐灭了大半。
桑汀摇摇头,决计不为难自己再去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夜里凉,夜也深了,她怕稽晟再着凉,便要准备歇息,可是要脱身出来时,才觉禁锢住她腰肢的手臂力道大得吓人。
莫说是分开,便是动也动不得。
稽晟不知道她这脑袋瓜寻思什么,贪恋的把人一点点拢紧,坚. 硬的下巴搭桑汀颈窝,唇轻启:“比命重要。”
——我好重要的,是不是?
——嗯,比命重要。
桑汀愣住了。
欢喜带着炙热的温度,后知后觉漫上心头,又跃上眉梢,她甜软的笑在男人的胸膛漾开。
过了半响,宫人端了刚熬好的药汤来,桑汀才红着脸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一双漂亮的杏眸望过去。
稽晟顺着她视线,瞧见那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东西,剑眉再次蹙起。
桑汀端着药碗过来,趁他说话前,半哄着道:“只喝半碗就好啦。”
稽晟的眉头才微微松缓了些,他一言不发地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正正好好半碗,一滴都不多喝。
“听话”得不像样。
桑汀忍住笑,心想他定是不知晓昏迷那时候,她就已经给他灌了半碗药汤下去了。
稽晟那双眼睛精明啊,放下药碗便皱眉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桑汀飞快答,一面推着他去榻上,“快去歇息。”
稽晟躺了上去,却见姑娘转身走了,他眸光一顿,着实头疼得紧。
桑汀是去取了他平日悬挂的那香囊,换了新的药材。
随身带久了,药香淡了,安神静气的功效也不怎的好。
待她再转身回去时,猝不及防的被拉住手腕带到了榻上,稽晟声音低,像是有些不开心了:“睡觉。”
桑汀:“……好。”
屋子静了,外边的滴滴滴滴声便响了,雨夜格外好睡。
稽晟拥着心娇娇,缓缓阖了眼,药汤里也有安神的功效。
只是不曾想,这方宁静很快被门外一道急促的喊声打断。
桑汀没睡熟,一下睁开了眼,听着外头的声音,像是大雄的,可这时候过来,定是有急事。她微微起身,看到稽晟不耐烦的掀了眼。
稽晟沙哑的声音含着些许愠怒,对外冷斥:“滚。”
此话一出,外头没有声音了,大雄硬着头皮来,也为难,若非事态紧急,打死他也不这时候来扰主子爷的清净!
桑汀抿了抿唇,犹豫着,想说什么,可是顾忌他的身体,又忧心外头这是急事,左思右想决心起身,很快被稽晟拉回来。
“好好躺着。”温声说完,稽晟才耐着性子问外头:“什么事?速速说。”
大雄身子一抖,忙道:“皇上,城西那头忽然暴|乱了。”
城西,那正是良田亩地最乱最杂、也是桑决要去清理的主要地块。
桑汀一颗心揪了起来。
稽晟神色变得严肃,掀被起了身,低声对桑汀说:“等我回来,不许动。”
说罢便出了屋子,去到外厅,大雄一身湿淋淋的,裤腿直滴水,蓑衣还放在门口,是外边雨大了,恰逢民众暴|乱,事态怕是不妙。
稽晟将火炉踢到大雄跟前,沉声:“怎么回事?”
大雄:“自您说了重新分派良田,桑大人亲自去办,原是进展顺利,可自今日天黑起,便有大波百姓举火把拿镰刀,将我们派去的人全堵在了城郊,相邻乡舍的百姓都来了,皆是反抗的,人多恐怕误伤,现今郊外僵持不下,敖大人也被困住了,属下不敢轻易动手,才急急赶回来请您拿个主意。”
稽晟却先问:“桑老头呢?”
大雄说:“桑大人正极力劝服大家,有随行侍卫看顾,并无大碍。”
听这话,无声站在屏风后的姑娘才悄然松了口气。
此后,四下静默了一瞬。
大雄在外奔波了一日,并不知晓今日东启帝昏倒一事,却敏锐的嗅到空气里沉浮的药汤味,方才急着城郊暴|乱才忽略了,如今再看男人乌青的眼下,苍白的面色,他猛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也跟着一变。
“皇上,您的身子……”
稽晟冷幽幽地睨了他一眼,大雄立马噤声。
稽晟才道:“你领府上家丁护院,备足蓑衣干粮出城,说朕亲自下的命令,谁若不服便老实候到明早辰时,亲见圣驾,若再敢肆意闹事,杀一儆百。”
“另……叫敖登回来,将那几个地主头目拎到郊外,与那伙子暴|乱的蠢货一起,辰时,朕亲自去盘问。”
“是!”大雄领命便急匆匆出了门,被火炉烘干的裤腿很快浸入雨水,却丝毫没有抱怨。
世人皆说夷狄王残忍暴虐,无情冷血,殊不知铮铮硬汉的胸怀大到决胜天下,却也细至爱兵如子。
但凡是从东夷北狄十六部追随稽晟到今日的,任谁都能将那句“大王死,我等决不独活”践行到切身到死。
誓死相随,约莫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出生入死。
蓑衣干粮虽不说送给谁,可大雄明白,是送给桑大人,送给手下的兄弟们。
已经夜半了,眠前被吵醒的烦躁有些压不住,稽晟又开始头疼,阵阵抽疼,像是被针扎刺戳。
身后,桑汀轻轻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快去歇下吧?”
明日还要早起,真正能歇息的时刻不多。可在国政大事面前,她再心疼也不能劝一声“别去”。只恨,她替不了他去。
稽晟默了会子,伸手拍拍她肩膀,神情露出倦色,却说:“别担心。”
他说的是桑决。
桑汀摇头:“我相信你。”
至此,这个不安宁的夜才稍稍平息下来。
困意袭来,稽晟搂着心娇娇睡了个不安稳的觉。
桑汀一夜未眠。等到翌日,天灰蒙蒙亮时雨停了,她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准备护膝,大氅,药汤和早膳。
随后,她悄然睡回去。
许是药汤安神,稽晟没有察觉,待到时候起身,见到的是姑娘闭着眼安宁躺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