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胡说。”稽晟顺着她的话哄,“饿了吧?”
自怀孕后,桑汀嗜睡,每每睡到半夜就会饿,好在孕吐不严重,还是喜欢吃甜的,其阿婆这个时辰都会准备糕点和热汤来。
稽晟虽人在东辰殿,合欢宫这边却是时刻有人来汇报的。
桑汀闷在他怀里点头,稽晟便沉声对外吩咐:“来人。”
寝殿外面,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医士都来了。听到东启帝吩咐,便将东西交给其阿婆端进来。
其阿婆的脸色不太好,欲言又止,很快被男人暗含威胁的冰冷眼神逼得退出去。
老人家站在屏风外,默默抹了把泪。
稽晟先拿帕子给桑汀抹干净脸儿,才捏了一块软糕到她嘴边,桑汀咬了一口 ,他才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鱼汤:“喝两口,便睡了。”
桑汀嗯了一声,张嘴要喝,外面其阿婆忽然哎呦一声,像是碰倒了东西。她也不由顿住:“怎么啦?”
稽晟忽然冷斥:“莽莽撞撞成何体统?给朕滚出去。”
桑汀隐隐感觉稽晟又变得易怒暴躁了,忙拉着他说:“别生气呀,许是不小心的。”
“嗯。”稽晟重新舀了一勺汤,桑汀想起老院首的话来,说:“你别担心,我以后都好好喝汤药的,还有滋补的膳食,我再也不挑食了,我也不犯懒了,一定会按着老院首的嘱咐来,日后生产定会顺利的,你相信我好不好?你也试着去喜欢他……”
“好 ,我都知道。”稽晟打断她的话,握住勺柄的手指微微僵硬,嗓音艰涩道:“再不喝就凉了。”
鱼汤雪白似奶,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闻着一点也不腥。
桑汀听话地张嘴,温热的汤滚过舌尖时,却倏的皱了眉,鱼汤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虽不易察觉,她却比任何人要清楚。
儿时在姨母宫里,她见过闻过太多次。
因为年幼,姨母也从未避过她。
可那是叫人女子无影无形堕胎的药!
稽晟心头一紧:“烫着了?”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瓷碗忽然被桑汀一把拿过,直直摔到了地上,破碎声中,桑汀用力推开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一霎,所有盘桓在心底的薄情和冷血都被揭开到明面上。稽晟难堪地攥紧拳,眸光变得灰败,“阿汀,你先听我说……”
“听你说你是怎么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至亲吗?”
桑汀捂住耳朵,眼圈通红,步步缩到角落,像是当初昏迷醒来第一次见到残忍暴虐的夷狄王那样,惧怕由心生,她失控地大喊:“我不听!你走!你滚出去!”
稽晟脸色铁青着,想要上前安抚她,却不知才伸手就见桑汀身子颤了颤。
其阿婆急忙进来劝:“皇上,您还是先出去吧,让老奴来,娘娘怀着身,情绪太激烈怕是不妥,您放心,让老奴来。”
稽晟僵在半空的手猛地抽开,压得极低的嗓音透着困兽嘶哑:“照顾不好她,你死。”
而后踩过瓷碗碎片出了寝殿,外面乌压压的一群医士埋头等着。
稽晟的脸色实在骇人得紧:“老东西留下,其他的都给朕滚回去。”
老院首背脊一寒,忙挥手叫众人退下,有走得急的,药箱碰到门框发出哐当声,被东启帝低声斥骂道:“不想死的都给朕轻点!”
一夕之间,从前那个冷酷残忍,易怒暴躁的夷狄王又回来了。
第95章 . 教诲 ……
桑汀是后半夜喝了安胎药后才慢慢睡下的。
其阿婆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到天灰蒙蒙亮时,才轻轻起身吹灭了安神香,出去回话。
稽晟站在屏风外, 拳头攥了一夜, 手指已经僵硬,他慢慢摊开掌心, 上面放了一张皱巴巴的字条。
他说:“把这东西放到妆台的小匣子里。”
其阿婆忐忑接下,立马进寝殿,而后才出来:“皇上,老奴按您的吩咐放好了。”
稽晟遥遥望向里面,沉默半响,最终没有往前半步, 声音冷肃道:“照顾好她, 出了任何岔子, 整个合欢宫陪葬。”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清晨熹微, 初雪已化。上回堆的小雪人和雪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摊浅浅的水迹。
今日朝堂如旧。
东启帝脸庞冷硬地宣布皇后有孕, 普天同庆,大赦。
一时,满朝笑脸, 众臣齐声恭贺, 抬头却见高位上,男人面容越发的肃冷,比杀人呵斥时要冷, 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严肃,叫人瞧了便情不自禁打冷战。
仿若这来的不是他的血脉子嗣,而是一个强大到连夷狄王也无法抗衡的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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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汀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午时后, 桑决进宫探望。
老父亲见闺女眼眶红红的,脸色也不好,可担心坏了,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你这孩子,自己的身子也不多注意着。”
桑汀勉强笑笑,宽慰他:“爹,我没事,就是昨夜没睡好。”
“什么没事?”桑决觑了她一眼,转手拿出几大袋的东西,“这酸梅子是陈记的,糖葫芦,爹不知晓你爱吃酸还是爱吃辣,连王记的腌辣萝卜也带了两罐来。”
“您怎么知晓的?”桑汀惊讶地站起身,望着满桌的东西好半响没想明白。
昨夜出了那种事,她不说,父亲在宫外更不可能知晓。
桑决笑道:“今晨早朝,皇上亲口宣布的,满朝文武都知晓皇后有喜了,这会子想必天下百姓都知道了,爹虽则退居闲职,然闺女的人生大事怎能不上心?”
桑汀不由愣住。
稽晟……他怎么会?
父女说话间,其阿婆领着人送了许多东西进来:“娘娘,这些啊都是诸位大臣的内眷遣人送来的贺礼,若不是皇上有令这几日不得叨扰您安宁,这会子合欢宫都挤满人了。”
果然,各式各样的厚重贺礼很快堆了满殿。
桑汀才慢慢回过神来,稽晟朝堂昭告天下,是不是已经默认接受了?
可思及昨夜却还是心有余悸,她随意看了看这些东西,并没有过多的喜悦,吩咐道:“都一一登记名册入库吧。”
其阿婆忙应下,转身叫来宫人,又想着去膳房吩咐午膳,一下竟将东启帝放到匣子里的纸条给忘了。
小匣子是他们南下至江南的小秘密,回宫后就很久没有用过了,平日里都放在妆台上作摆饰。
桑汀和父亲说着话,自也不会时时刻刻注意那东西。
午膳时,东启帝没有出现,桑决嘱咐说:“阿汀,如今身子最要紧,必要时刻小心,万万不能马虎,过两日爹给你寻一二可靠的人来,你身边没个信得过的,爹不能时常在宫里,总归是放心不下。”
桑汀默了默,说好。
其实在宫里有其阿婆就够了,可经昨夜,到底是给她敲响了警铃。自城破国亡,东启立,她活了下来,贴身伺候的欢儿和喜儿却再也找不到了。
她始终都是愿意相信稽晟的,可如今,稽晟固执得让她不敢全然放松。
他一直这样固执,认定的事情便要穷极手段,哪怕是欺骗也要达成。
偏偏是阴差阳错,她认得那药。
不然只怕——
“阿汀?”桑决将汤膳递到她面前,“你和皇上……”
桑汀很快回神,道:“都好。”
“您别担心,我在宫里衣食住行都很好。”
桑决深深地看了闺女一眼:“从前在府中你就是锦衣玉食的,爹还没有老糊涂到以为东启帝拿不出佳肴华服。”
桑汀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桑决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爹尊重你的选择,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女儿,在宫里有什么难处、你不好出面的,定要和爹说,爹活了几十年,老家伙还能为你铺好路,桑家以后有你大哥在,外祖家的表兄都是仁厚重义的,要保阿汀平安一世,足矣。”
一席话,桑汀眼眶热热的,急忙抹去眼泪,笑着说:“爹,你说这些做什么啊,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
桑决笑了笑,知道她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只是午膳这么久,不见东启帝在,才难免多想了些。
闺女才将有孕,“女婿”下朝后却不见踪影,便是政事繁忙也该有人来传个话,偏他到宫里这么久,半点不听见旁人提起东启帝。
老父亲就这一个女儿,年幼时亏欠太多,如今是恨不得豁了老命换一个安好前程,却知急不得。
膳后,桑决便出宫了,天冷,不敢让女儿远送,就在合欢宫作别,不料才出了宫门,就见“无故消失疑似变心”的东启帝。
男人站在宫门口,脸色冰冷,身上穿着的狐裘隐隐可见些飘落的小雪花,想来是在这处站了许久。
桑决心有怀疑,对着稽晟也难有什么好脸色,顿了顿,竟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在跟前跪下。
桑决微一惊,连退了两步,“皇上这是何故?”
稽晟说:“儿婿恳请岳父移步东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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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前后来到东辰殿,桑决怎么还不明白有旁的事,当即道:“还请皇上直言。”
稽晟眉心蹙了起来:“阿汀没有同您说?”
桑决默然,稽晟顿了顿,将昨夜之事和盘道出,姿态谦卑,没有半点帝王架子,诚然是做了错事。
老父亲听完后脸色一变,硬生生捱下扬起的巴掌,重声道:“你糊涂!”
稽晟垂眸:“儿婿知错,如今阿汀不肯见我,还望岳父出面。”
得,这是实在没法子了,来搬老父亲为缓兵之计的。
桑决沉着脸:“今日我既受了你东启帝一声儿婿,有些话必要当面说不可。”
稽晟没有半点脾气:“儿婿听训。”
桑决才气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做什么不好你非要瞒着她?我是为阿汀的父亲,尚且尊重她的选择,怎的到你这处就成了委屈受气的?便是你有千万理由,也该同她说,得到她应允方才行事,毕竟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如此强权霸道,把阿汀当成什么?”
稽晟缓缓屈膝,在桑决面前跪下:“阿汀是我唯一的妻,得之我幸,我从未敢轻慢她,可如今,我不得已行此下策,我不能失去阿汀。”
“你……”桑决语结坐下,一掌拍在桌案上,委实不得法,道:“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你是这样爱一个女子。若你当真疼她爱她,该为她着想些,当日钦天监推测已是人尽皆知,东启帝此生只桑氏女一任正妻,再无旁人,此是天大的殊荣,桑某看到的却是天大的压力。但凡我女儿在这后位上有一丝错处,世人的眼光不会放过,不是你用强权和手段就能消除的,悠悠之口何不似利刃戳心,遑论子嗣宗亲大事,满朝文武哪个不盯着?”
“今日你给她送堕胎药,又道是为日后除去风险,你让阿汀怎么想?她会以为是自己的身子连累了你,连累了整个王朝,帝王身份是权势滔天,也是枷锁,我的女儿我再了解不过,便是命丧黄泉她也要为你诞下一子不可,她受不住你这份爱。”
话落,稽晟良久无言。
桑决长叹一声,忽然湿了眼,“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你用错法子了。当年阿汀的母亲难产没了命,我亏欠于她,如今到我的女儿,你不为人父,或许不会懂,然遇到难处,必是先想法子解决,而非逃避,你怕那时,就最不该让阿汀知晓,她喜欢,你便该为她,为这个孩子准备好一切,以防不备,如此皆大欢喜,更不会酿成今日局面,凭你如今的帝王权势,要保她们母子(女)平安,至少比登天容易,除非天无意成全。”
世人遇灾遇难必祷告上天,就是因为相信上天是良善的救世主。
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对稽晟说过这样的话,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爱桑汀,他觉得危险的,势必要清除,他觉得好的,定要给她,时至今日,才有一个岳父以长辈的身份告诉他,到底要用什么方式,才是爱。
没有人爱的孩子,要学会爱人,很难很难。
稽晟对桑决磕头,低低的声音里没有大彻大悟,却有无限的尊重和诚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他站起身,冷面俊目,很严肃。
“我去看看阿汀。”
她不想见他,可他不能啊。
桑决默许,在稽晟转身时,忽然出声说:“自当年失了她娘,我一心在朝堂上,少有过问,阿汀却比寻常孩子懂事,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祸,十几年来从未像别人家的娇养的姑娘央着我要过什么,可是要嫁给你,要嫁到这深宫里来,是她头一回那么坚定地向我这个父亲开口央求。当日出嫁前,我问她不下十次,你可当真想好了,她毫不犹疑,次次给我肯定的答复。”
“她说你的好,眼里有光。哪怕今日出了这种事,也没有跟我抱怨说委屈,她不是真的因为怪你才不愿见你,是她怪自己,委屈不敢说,恨自己的身子,恨自己不争气。”
就像初初得知有身孕时,桑汀看到稽晟阴沉的脸色,笑容便消失个干净。
她急切地向他保证自己可以护住这个孩子,他却是端着堕胎药来哄她喝,她便情绪崩溃了。
若委屈是水是石子,都快堆积成湖海山陵了。
他们都是惯于隐忍的人,只是桑汀表现得不动山不动水,好似弯唇笑一笑就能过去,稽晟却是要毁灭一切的困兽。
第96章 . 甘愿 也不只是有我
困兽, 甘愿囚于少女编织的牢笼,沉沉浮浮,为其生, 为其死, 为其疯魔,为其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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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寒料峭, 浓云薄冰,寒意没有席卷合欢宫,时光流转无声却渐渐逝去,明日就是除夕了。
夜至深时,稽晟在昏黄的光线中抚过桑汀的脸庞,指尖触感温热而滑腻, 恍若是昨日的热泪簌簌滑过。
听宫人说, 她用过晚膳后, 按院首嘱咐走动消食, 又喝了安胎药汤, 睡前照例看了会子画本,睡着时格外恬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