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汀小心瞧着男人的脸色,心里忐忑,绞紧手指小声问:“皇上,姨父的事…如何了?”
闻言,稽晟便嗤笑一声,语气冷淡:“朕道今日怎的,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原来皇后惦记的另有其人。”
这话颇有些明知故问的酸醋味儿。
东启帝便从来没有说过此种自降身份的话。
桑汀懵了一下,莫名的,耳尖有些发烫,眼下自是急忙解释:“不…不是的,我,我只是记着皇上那日,说过要出…出宫,这才顺口,顺便问一下。”
啧,又结巴了。
稽晟的脸色实在不太妙,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三两步甩开了身后人,进了宫殿。
桑汀一脸无辜,跟着进了屋。
如今时候还早,灯会待到酉时出发也不迟,其阿婆便先传了午膳上来。
因着方才被无情的驳了一回,桑汀谨记着前几回的教训,用膳时再不敢提起半句父亲。
二人安安静静,难得正常的用了顿膳食。
膳后,有随从来禀告车架已备好,稽晟起身去侧室换了套世家贵公子着的常服。
桑汀亦步亦趋跟在后边,似个缠人的小尾巴。
稽晟回眸睨她一眼,笑容阴恻恻,她不爱当这皇后,他偏要一口一个皇后的唤:“怎的?皇后要替朕更衣?”
“不不…不是!”桑汀面上火烧云一般的红起来,这便马上退了好几步。
其阿婆远远的瞧着,急的不行,趁着稽晟换衣裳这空档,忙取来一个玉冠交给桑汀,苦口婆心的劝:“娘娘,若您不愿伺候皇上更衣,待会等他出来了,就给他梳发戴上这玉冠,如何?”
“老奴知晓您是有求于人。”其阿婆日夜陪着她,又怎会不知呢。
桑汀垂下眸,心中明白其阿婆好心,于是接过那玉冠。
少顷,稽晟自侧室出来,换了一身月白云纹绣金线长袍,革带纯黑,腰垂玉佩,恍打眼一瞧,男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逸舒朗,冷硬刚强不减,却是少了往日那股子冷冽逼人的骇人之气。
桑汀恍了神,其实夷狄王没有话本子描绘得那般可怕,甚至,以他这等样貌,是江都城少有的俊美男子。
诚然,不能以貌取人,反之亦然,面相丑陋的,有善人,面相好的,也有恶人。
她知晓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桑汀攥着玉冠过去,有些紧张:“皇上…我,我给你束发可可好?”
稽晟勾唇笑,便去到她的梳妆台坐下,好整以暇的等着。
其阿婆鼓励的看了她一眼,桑汀稳住心神,站到稽晟身后,小心取下冠冕,那一头微卷的褐发没了束缚便散乱开来。
几根柔软葱指在发间穿插而过,带来一阵酥麻,稽晟缓缓阖了眼眸。
从未有人碰过他的发。
常年厮杀于生死争斗场的猛虎,自也不许被人随意触碰毛发肢体。
他不说话,桑汀也自在不少,动作生疏又小心,给他将发束起来,戴上玉冠。
“皇上,”桑汀轻声开口,“我束好了。”
稽晟懒懒抬起眼皮,往镜中瞧去,眉心拧紧,回身睨了她一眼,语气微沉:“好了?嗯?”
桑汀一愣,忙低头,仔仔细细的打量。原是玉冠歪了,她心里升起忐忑来,“皇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头一回给人束发……”
讪讪说罢,她急忙拆下玉冠重新束。这回动作更仔细,更用心。
半响后,桑汀才小心翼翼的,唤:“皇上?这回呢?”
稽晟却是先抬眼从镜子里瞧了桑汀一眼,小姑娘都急出汗了,不知怎的,他眉宇间隐隐有烦躁之意,神色莫辨。
桑汀十分自觉的去检查,看一圈下来发觉没差错,可夷狄王不说话,她手心沁出些汗来,濡湿一片,正要取下玉冠重新束。
“罢了,出宫去也没得几个人知晓朕是帝王。”稽晟看向镜中毛毛躁躁的束发,歪歪斜斜,着实不像样,可念着她是头一回,着实不忍刁难。
听了这话,桑汀顿时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被捉住了双手,精神又陡然紧绷起来。
稽晟握住她的手儿,放到鼻下嗅了嗅,灼热的呼吸洒下,桑汀身子一颤,一动不敢动的由着这人。
“好香。”稽晟低声说,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滑过她柔嫩的掌心,“有朕的味道。”
臭流氓!不要脸!
桑汀猛地缩回手,忍不住愤愤瞪了他一眼,瞳仁漆黑,蕴着一汪雾气,又似炸毛的小猫,奶凶奶凶的。
稽晟笑了,先前那股子阴霾才算散去,他俯身说:“皇后的姨父,朕已查明原委在大理寺结案,如今人已放了,安置在城中静养,过段时日待老头身子好些,再酌情派官职,这般处理,皇后觉得可还行?”
忽然听得这话,桑汀惊讶的看向他,“真的,真的吗?!”
稽晟递了个“你信便是真”的眼神过去,一面挥手叫随从准备出发,外边天色暗了。
这猛然而至的惊喜将桑汀砸懵了,自个儿寻思了一会,本还想使法子去见父亲一面,可思及夷狄王这人说一不二的性子,于是暗暗按耐住心思,当下只脆生生对稽晟道:“谢,谢皇上!”
稽晟不禁恍然,见人愣在那处,不由过去敲了敲她的额头,“忘记要陪朕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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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架马车浩浩荡荡的行驶出宫,在护城河边便停了下来。
灯会起码要去到前边的中央大街,那里才是热闹的。
桑汀掀车帘子瞧了瞧,又回身看向对面的男人,抿了唇。
“下去。”稽晟说罢,便先一步下了马车,一旁的车夫揭门帘,他伸手过去。
桑汀小心扯住他袖子,仔细瞧着踩梯,谁知才抬脚,男人忽而抽手,她那点力气本就扯不住,这下竟是一个不妨栽歪了身,直直要往地上跌。
左右宫人心惊不已,纷纷要上前去扶。却在瞧见东启帝嘴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时,默不作声的退到一边去。
“呀!”
桑汀惊呼一声,跌到男人冷冰冰的怀里。
“急什么?”稽晟将人箍在怀里,鼻间嗅到那阵久违的药香,却拧眉道,“不知道慢点?”
桑汀红了脸,双脚甫一着地便立马挣脱开,低着头忙说谢。
她哪里知道这人心眼忒坏,这厢是存了心的要她跌。
二人既已下车,身后随从便将马车停好,拿了衣物灯笼过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着。
时值秋上旬,护城河河水尚未干涸,在无风的夜里静静淌着,有上游漂下来的祈愿花灯,星星点点映衬水面。
稽晟倚靠在白玉栏杆边上,眸色幽深,眼前之景慢慢幻化成沙场的淋漓鲜血。
当年,这里干涸殆尽,河底下满是尖锐石头块和污秽脏物,像极了叵测险恶的人心。
笑脸以待的兄弟,推他入深渊地狱;高高在上的父亲,只当他是丢人现眼的污点;生他下来的女人,早已一头撞死在北狄碑石之上。
那时候,他预备着从这处跳下去,了结这条贱命。
稽晟出神时,袖子被轻轻扯了扯,随即,眼角余光瞥见一串糖葫芦。
恍然间,还以为是回到了那年,小姑娘一手扯住他衣尾巴,另一手,也是像这般捏着一串糖葫芦。
桑汀见他神色阴郁,便将糖葫芦递过去一些,小声问:“皇上,我刚刚去买了这个,你要吃吗?”
说着,她又慢吞吞的伸出右手,像是心虚了,“还有这个糖炒栗子,热乎的。”
稽晟怔松片刻,回神后,下意识俯了身,唇微张。
见状,桑汀皱着眉头认真思忖了一小会,试探着把糖葫芦放到他嘴边,见他咬了一口。
是酸甜的。没有当年的酸。
第10章 . 试探(二) “恶.鬼”唯一的皇后……
然而稽晟眉眼冷淡,高冷得不像样,略有些嫌弃的道:“酸的,不好吃。”
“哦。”桑汀低眉,不相信的咬了一口,冰糖裹着果子的酸甜在嘴里蔓延开来,分明是甜的。
于是她又吃了一颗。剩下那袋糖炒栗子也没再递过去。
她怎么忘了,夷狄王是要生生“吃人”的,又怎么会吃这些市井小食?
二人沿着护城河边往前面朱雀大街走去,沿途行人由少至多,不远处的五彩花灯越发亮眼。
今夜是七夕灯会。桑汀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要来做什么,自然也不敢多问,左不过即便是出了宫,她也没法子做别的。
夜里凉,她拢了拢身上的毛领斗篷,抬眼便瞧见老槐树下几个孩子玩闹嬉戏。
稽晟循着她的目光,自也看见了。
待走近了,还能听到孩子们唱的顺口溜:
“夷狄王,不说话,举起大刀把人砍呀把人砍!”
“吁快跑快跑!夷狄王来了!”
“恶鬼从地狱爬起来杀. 人啦!”
……
桑汀心头一颤,慌忙去看男人的脸色,果然,他面上神色,是这身柔润的月白袍都压不住的阴沉骇人。
“皇,皇上?”桑汀小心扯稽晟的袖子,“我们快走吧,等,等夜了,灯会便要散了。”
稽晟却似钉在了那处,高大身子一动不动,琥珀色眸子翻涌起躁怒杀意,又被他压在胸口,他声音沉沉的道:“来人!”
跟在身后的大雄立马上前,腰间大刀在夜色中折射着冷光,恍到人眼即是一阵刺痛。
稽晟冰冷的眼神落在老槐树下,大雄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当下自然明白要做什么,这便大步往前去。
“等等!”桑汀忽地出声,扯住男人袖口的力道不由得大了些,她压下心底的畏惧,试探道:“皇上,他们…他们只是孩子,童言无忌。”
“孩子?”稽晟凉薄一笑,冷冷反问:“子不教,父之过,皇后的意思,是要朕去寻他们的父母亲?”
闻言,桑汀一怔,连忙摇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稽晟冷哼一声,淬了冰点子的视线扫向大雄,神色愈发阴冷:“还不滚去?”
“是!”大雄依言忙不迭跑上前。
桑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滴冷汗从额头上滑落,她不知道等待那几个孩童的是什么手段,可身侧的男人,比她醒过来任何时候见到的,要冷酷千倍万倍。
这不是好兆头。
她不能眼睁睁瞧着。
“皇上,我…我过去一会子。”
桑汀飞快说完这话便撒开手,她快步去到槐树下,将身拦住大雄,语气祈求:“让我跟他们说一说行不行,必定不会有下次。”
大雄面无表情的看向主子。
见稽晟冷着脸朝他点了头,才侧开身。
那几个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下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桑汀,桑汀俯身下去,温和的嗓音透着心惊胆寒:“孩子们,你们快回去,答应姐姐,下次不要再唱那些了,好不好?”
说着,她把手里新鲜的糖炒栗子递上去。
“为什么不给唱?”几个孩子神色懵懂又迷茫,“阿爹阿娘他们都是这样说!”
听这话,桑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东启建朝不过两年,文化礼仪大部分该是沿袭大晋的,再依着夷狄王好武征伐的脾性……
“听话,”桑汀肃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夷狄王是当今圣上,这话叫他听见了,要砍头的,回去也要和你们阿爹阿娘说,不能妄议圣上。”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孩子们纷纷摇头,不多时便四下跑开了。
桑汀这才站起身,后背抵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身子顿时僵住。
稽晟凑近她耳畔,口吻戏谑:“噫,这是吓唬谁呢?”
“没,没有。”桑汀三两步跳开,难堪的垂了头。
空气就此凝滞了一瞬。
稽晟方才都听到了,也约莫明白过来了。
——难怪小姑娘一醒来就那般怕他,便是做梦,念叨着的都是不要杀她,原来,是整个大晋的风气皆是如此,哦,是把他当成恶鬼了。
啧,真可怜。
这个“恶鬼”当了皇帝,她做了恶鬼唯一的皇后。
正此时,漆黑的夜空上闪过璀璨烟火,五彩的光芒四射,稽晟伸出食指抬起姑娘低垂的脑袋,语气略有些僵硬:“看。”
桑汀木讷的仰头看去,落入眼眸的,却是烟火消逝,无边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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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漫步来到朱雀大街,人头攒动,商贩四处吆喝,热闹极了。
桑汀望着熙攘人群,不由得出了神。
若是当年父亲没有因那场蓄意陷害而入狱,哪怕后来有夷狄王攻城而入,亦未屠. 杀百姓,夷狄王虽暴虐嗜血,如今民间能有如此盛况,可见他也不曾施行暴. 政。
偏偏父亲入了牢狱,她进宫求错了人。
稽晟行了几步才发觉身旁人落在了后头,不由转身去瞧,蹙眉问:“发什么愣?”
桑汀勉强弯唇笑了笑,提步跟上来,便见男人朝她伸出手,手掌宽厚,骨节分明。
她下意识抬眼打量了一下,触上那样寒凛压迫的视线,慌忙垂下眼帘,将手放上去,小心拉住那根大拇指。
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
稽晟睨了她一眼,不甚耐烦的低斥一句:“麻烦。”
桑汀假装没听见,抿紧了唇。
街边小贩往他们这里打眼一瞧,衣着华贵,其后尾随的仆从好些个,忙过来热情招呼:“二位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可有兴趣作画一幅?”
稽晟冷眼扫过小贩身后摆着的物件,而后垂眸看向桑汀,虽未言语,那意思便是问她要不要。
小贩是个机灵的,见状忙来到桑汀面前,变着花样夸:“这位夫人既有倾城姿容,只怕江都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夫人卓绝的,今夜七夕佳节,与夫君入画一副日后也留个好念想,您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