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说，多半是怕他伤心。刚才他好像有点过头，把她吓到了。
他姐姐一向只嘴巴硬, 心是很软的。
沈掠慢条斯理折上一截袖口, 手臂越过大半张桌子, 拿来景瑟手边早已没有水的空玻璃杯, 给她续温水。
水声哗啦。
杯里的水满到要溢出来, 景瑟接过水杯，心神不属地喝一口。
水壶里水放久了，凉温温的, 喝着很舒服。
放下杯子, 她故作不经意：“掠掠, 我听说沈叔叔搬家了。”
沈掠浑不在意，“哦。”
问：“水温够么，凉不凉。”
景瑟：“够的够的，不凉。”
景瑟答完才“……”
怎么沈掠听她说他爸搬家, 竟然还没听她说忘记浇花反应大？
没有失落, 没有高兴，没有意外……跟她设想的每种可能都不一样。甚至，他压根没给什么情绪。就像听到她说陌生人搬家。
这也太淡定了, 淡定得不太正常。难道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景瑟扯了一张纸巾, 慢吞吞地擦嘴巴。试探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搬家的？”
沈掠这才顿了下, 那双好看的眼睛看向她，迟疑道：“刚才。”
景瑟：“……”行吧。
她弟弟可以说是非常酷了。
景瑟:“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沈掠嗯一声，随手开了罐新的可乐。
还是不在乎的样子，满眼可乐。
景瑟眨了眨眼, 继续：“沈叔叔他，卖了房子。”
她边说，边注意沈掠的反应。
然而，沈掠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他打开可乐，神色淡淡：“嗯。”
仰头喝可乐。
“沈叔叔从A市搬走了，”景瑟不信邪地补充：“很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沈掠喝着可乐，喉结一动一动，含糊应声：“嗯。”
喝下大半罐，他唇色略显湿润。指指火锅，神色如常问景瑟：“不吃了吗？”
——这一系列回应，是真不在意。
不是刚才谈到打电话时，他语气令人心疼的不在意。是真的完全，完完全全的不在意。
搞得景瑟都有一点恍惚。明明饱了，却点点头，又吃了一口。
“那，”吃完一口，景瑟终于忍不住切入正题，“连见都不用见到他们，你愿意跟我回A市去了吗？”
景瑟:“嗯？”
沈掠捏着易拉罐，愣。
其实，姐姐已经好几天没跟他提过回家这件事情。这几天，他们就只是学习，吃饭，看电影，偶尔聊聊其他话题……过得有点稀里糊涂。
几天之前的夜晚他想清楚了，想说让景瑟走的。最终没说出口。
天一亮，这个念头被他自动忽略，藏起来了。
景瑟：“跟我回去吧？”
她用商量的口吻：“如果你不想见到那些邻居，就跟我一起住呀，我租的房子不小，离你学校也不算远。如果我有时间，可以接你送你。还不行，你干脆住学校嘛。我们偶尔回家一趟看我爸妈，也用不着见到你爸和你后妈了。多好啊。”
沈掠没回应。
景瑟稍等了等，迟迟等不到他出声。连名带姓叫他:“沈掠。”
沈掠抬眸看她，眼漆黑。
景瑟正色道：“你应该知道对你而言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对吗？你一直很理智的。”
她说：“我记得你以前有跟我讲，说将来想做心理医生。现在呢？你放弃了吗？”
“你真的想好了吗？”
景瑟话音落下，沈掠有一瞬间走神。
他的确说过想做心理医生。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那年，一部男主角是心理医生的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当时景瑟还是个不务正业的高中生，每天嗷嗷叫着追剧，不写作业。
她对成熟温柔英俊多情的男主角，异常迷恋。房间贴满他的海报照片不算，甚至扬言将来要嫁个这类型的心理医生。
景瑟可能早就忘记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沈掠却记住了，一直记着。
他为她的随口一说，私底下去补剧，去买书，去了解心理方面的知识。时间长，景瑟发现了，说原来你将来想做心理医生啊，好酷。
她丝毫没有多想。
因为那时候，她早就对心理医生男主角失去兴趣。房间里海报通通换成了某个男歌手的。
没过两个星期，男歌手的海报不知所踪，她喜欢的人又换成了金发碧眼的欧美明星。
……
借用夏露露的话，他姐姐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渣女”。喜欢某个人，做某件事，都很容易放弃。
只要他不那么自私，只要把话说得彻底一些。说他一定不会回去，说请你走吧，不要对我抱有期待。我从来不想做心理医生，我根本不愿意回A市，我对光鲜亮丽的生活不感兴趣，从来都不感兴趣。
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开那里。
现在我也不想回去，不想回去眼睁睁地看着你找工作，找男友，结婚，生子……
不想无力地等着，等你把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一点一点收回去。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被拯救，被放弃。
——那么她应该就能对他死心，离开云望镇，回A市去过她精彩的正常生活。
……
许久。
“姐姐，我不会回去。”
沈掠说:“我早就不想当什么心理医生。”
从被她拒绝那刻起，他就没有任何梦想了。
他唯一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他知道。
沈掠面无表情，语气甚至有点冷漠，“在A市，我没有一天过得开心。”
景瑟愣愣看着他，没回过神。
“之前我说在这里过得很好，不是骗你，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沈掠站起来，走:“姐姐你走吧，我明天还有事，不送。”
景瑟坐在沙发上，眼神茫然，视线跟着他。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沈掠拣起外套，随意套在身上，拉链都不拉。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关门，走进漫天飘雪的一片白茫茫里。
空旷的客厅内，火锅咕嘟咕嘟，时钟缓慢转动。
景瑟目光落在虚空，良久安静。
-
天早就黑了，沈掠带着满身寒气走进便利店，灯也不开。到收银台后，一动不动枯坐半晌，习惯性摸衣袋。
没烟。
关于他抽烟这回事，景瑟嘴上不说，实际上是不喜欢的。每次在他这里看到烟，她二话不说就会没收。嗅到他身上有烟味，还会默默瞪他一眼，一小会儿不理他。
其实沈掠烟瘾不小。
景瑟可能也是猜到这点，从来没有明令禁止他抽烟。默认他偶尔能抽一支。
不过，因为姐姐不喜欢烟味，他最近在忍耐在克制，很少抽了。
他想戒烟，至少是这段时间暂时戒烟。
想戒烟，一方面是受不了她不理他。
另一方面，她只陪他这么几天，他想表现得好一点。免得很久不见面的将来，景瑟回忆起来，他是个垃圾弟弟。
从任何人嘴里传出的闲言碎语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他的姐姐。只在乎他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沈掠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地摸到货架。拿下盒崭新的烟，拆开，抽出一支衔在唇间，娴熟点燃。
火光一明一灭。
一口，呛咳了声。
他夹着烟的手放下去，手背搭在椅子扶手，任火星静静燃。抬眸望窗外。
窗外雪花飘飘洒洒，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更看不到姐姐。
才和姐姐分开，他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她。
要等到多少次初雪以后，他才能再见到她？
沈掠机械地抬起胳膊，缓慢吸烟。
-
天亮，太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照进来。
雪停了，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红毛休假，早早来找沈掠玩。迷迷糊糊推开便利店门，瞬间被呛清醒。咳咳嗽嗽地睁眼看，好家伙，里面烟雾缭绕，跟仙境似的。
他走进去，开窗通风。开到一半，一阵风猛吹进来，啪地一声拍开窗户。窗棂咚一下，撞在墙壁上。
坐在收银台后的人一动未动，像听不见窗户声，也感觉不到风吹进来有多么冷。
红毛:“哥，你这干嘛呢啊？”
他抬手在脸前扇来扇去，往过走，嘴里没边儿地猜:“姐姐不让你抽烟，你憋坏了，偷偷跑这来抽了一宿？”
没人回应。
红毛大大咧咧的，也不在意。往沈掠旁边一坐，瞅见那一烟灰缸的烟蒂，啧啧两声，“哥，你真够可以，你就不怕姐姐发现骂你啊？”
红毛完全了解到他哥的姐控属性，“要是姐姐现在来了，你说你可——”
话没说完，扭头一看，顿住了。
沈掠低着头，短发被风吹得略微凌乱。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左手虚虚夹支烟，也不点燃。只垂着眸，像与世界隔绝。
有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感。
红毛抓了抓脸，莫名。他顺着沈掠视线看过去，发现沈掠在看放在杂乱桌面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是灰的。
从他进门，那灰屏幕就没亮起来过。
安静。
片刻，红毛试探着:“哥？”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拿桌面上极其安静的手机。递给沈掠，“你是等谁电话呢吗，哥？”
虽然用的是“谁”，但红毛知道，沈掠一定是在等姐姐电话。
能让他哥这样的，也只有姐姐了。
红毛拿着手机在沈掠眼前轻微晃了晃，沈掠这才终于有反应。
他睫毛颤了下，动作迟缓地抬起手臂，拿回红毛手中的手机。
手机被拿走，红毛略略放下心。
“哥，”他静了静，猜测，“你跟姐姐吵架了啊？”
想了想，不对。他哥这性格哪会跟人吵架？都直接动手的。跟姐姐吵架就更加不可能。
“你做错了啥？姐姐骂你了？”
“……”
“没事儿。”红毛安慰，“姐姐对你多好啊，气一会儿就过去了，就原谅你了，哪能真怎么样啊？你就回去，找姐姐认个错儿……”
“找不到了。”
红毛:“——啊？”
沈掠低眼看手机屏幕，手指仍夹着烟。
他神情郁郁，声音很低，低到像自言自语，很忽然地出声。
“她走了。”
“啊？！姐姐走了？不是吧？就这么走了？”
“走了。”
“不是，你们俩，昨天不是还吃火锅吗，怎么就？”
“——不会再回来了。”
随着沈掠话音落下，吱呀一声，便利店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景瑟毛线帽，白围巾，红大衣，黑色长靴。突然现身。
她一进门，目光首先锁定沈掠，然后，缓缓移向搁在桌面上的烟灰缸。眉毛一点点皱起来。
“沈掠！好啊你！”她气势汹汹，踩着长靴蹬蹬蹬走过去，嘴里愤愤数落:“离家出走，夜不归宿，电话关机……居然躲在这里偷偷抽烟，厉害了你！”
第22章 . 22 只要活着就行
昨晚, 沈掠离开之后，景瑟坐在沙发，一个人想了很久。
想不通。
她想不通沈掠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走，想不通他对A市排斥的根源究竟在哪, 想不通只是回去上学而已, 怎么就能让沈掠这么得不开心。
第一次, 他如此郑重其事, 没有商量余地的拒绝她。还让她走。
也是第一次, 他明确向她表达情绪。告诉她他不开心。
景瑟想起沈掠离开时头也不回的背影，茫然，不解。
是她让他不开心了吗？
是她给他的压力太大？
仔细想想, 他不愿意上学, 她却在他耳边每天念叨上学上学……这的确是种强迫。
可是, 她只是希望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好好读书，做他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希望他有一个好的未来, 仅此而已啊。
她明明是为了他好。
景瑟苦想半晌, 琢磨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想了想，给她妈打电话。
她妈带过一个青春期时很不安分的她，在青少年教育方面, 应该有些心得经验。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空接电话。
很难得地, 电话打过去, 她妈马上接了。然而，她抛出疑问之后，她妈却简单粗暴地说:“小掠不愿意回来，就别勉强了。”
景瑟:“？”
“你以为我没劝过吗？没用啊。他在学校也不愿意上学, 混了那么两年，逃课是真逃课，过得也浑浑噩噩。现在愿意留在那，觉得那边好，那就先留在那，以后想什么时间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不是正好？”
“行了，你管好你自己吧。他让你回来，你就回来。”
景瑟:“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这不是你说过的吗？你不能你觉得什么好，就一股脑塞给他什么，要看他愿不愿意。这不也是你以前说过的话？怎么到了小掠这，你反而想不通了？你就回来吧。”
景妈妈说:“你这都走了大半个月，也该回来了。明天就回。”
“不行！反正他愿意不愿意跟我走，我都不能回去。”景瑟声音提高，“妈，你不知道，我是真的不能走。如果没人看着他，没人管他，他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