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展开那件衣掌,让风长天张开双臂,然后为风长天穿上,细细地替系上衣带。
风长天觉得她真的有点奇怪,和以前很不一样。难道这就是女孩变成女人之后的奇异不同?
“这是我补的第一件衣服,应该也是最后一件。”姜雍容的手轻轻抚过他胸前的两道缝补过的痕迹,声音轻极了,“长天,我的心意都在这里,你不要忘记。”
风长天的心中一阵温柔酸胀,他很少有这种低沉缠绵的情绪。
他轻轻将姜雍容搂着在怀里,下巴蹭在她的头顶:“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山林静谧,晨雾水乳一样在树木山石间缓缓流动,两人静静相拥,刚刚醒来的鸟儿发出清脆的啼鸣,然后忽然拍打着翅膀从树上飞起。
风长天猛地睁开了眼睛。
眸子前一瞬还是柔情似水,此时却是杀气毕露。
林间多了一个人。
三十来岁的年纪,普普通通的样貌,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让人吃惊,比如他站在这儿就像一个上山打柴的农人。
但他不是。
他是姜家暗卫的统领,夜枭。
风长天一把将姜雍容挡在身后。
在夜枭的身后,姜原缓缓从晨雾中走了出来。
和夜枭截然相反,姜原不管出现在任何地方,都能把那块地方变成自身的领地。比如这片山林,就仿佛因他的出现而变成了姜家的私人园林,每一块山石都好像出自于名师别出心裁的布排,以便配得上他通身的贵气。
在他的身后,是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卫。
在暗卫的身边,是隐在雾中的府兵,务气太浓,看不清来的有多少人,只看见长长的枪尖在雾气中林立,仿佛自成另一片森林。
“陛下很能逃啊,臣原本以为,昨天的城下便是陛下的埋骨之地呢。”姜原神情温和,像是一位偶然在踏青时遇见自家晚辈的长辈,“猜猜看,这一次臣要付出多少条性命,才留住陛下?”
风长天在世上很少有什么讨厌的人。
原因很简单,讨厌的人都被他做掉了。
但姜原不同。
从一开始他就很讨厌姜原,因为姜原想杀姜雍容,想打姜雍容,姜原是这世上唯一想伤害也唯一能伤害姜雍容的人,他却偏偏不能杀了姜原。
所以很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爷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当初你在御书房没有捏死你。”风长天盯着姜原,“当初就——”
他的声音到这里断绝。
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一截刀尖透出他的胸膛,刺破了姜雍容刚刚缝补好的衣襟。
剧痛传遍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向胸前涌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涌出体外。
风长天先是怔怔地看着胸前的刀尖,然后一点一点,僵硬地回头,看到身后的姜雍容。
姜雍容的脸色极白,眸子极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双他刚才还为她吮过血珠的手,握着刀柄。
姜家府兵的利器,天下闻名,只要一刀,冰冷刀锋便捅穿了血肉之躯,鲜血滚滚而出,打湿风长天足下的大地。
“你……”
风长天只吐出一个字,鲜血便涌出了嘴角。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人的身体有多么脆弱,肌肤、血肉、骨骼……没有一样东西能挡住刀刃
何况还有一样东西比刀刃更加锋利,仿佛能直接将他的心脏粉碎成渣。
“雍……容……”
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涌出大口的鲜血,但他还是一字一字地开口,为……什……么……”
姜雍容的回答是,猛然拔出了刀。
风长天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整个人像破布袋那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因为我姓姜。”
姜雍容的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像是含着一块冰,不知道是在回答风长天,还是在告诉姜原,“我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
风长天听见了这个答案,他像是想笑一下,又想是想哭一下。
但不论是笑是哭,他都做不到了。
他阖上了眼睛,手指上还缠着一根淡青色的丝线。
那是她方才补衣服时,他在一旁缠着玩的。
长风拂过,吹散了晨雾,日光从枝头洒下来,照出山林间密密麻麻的兵士,照出汩汩流出的血液,转瞬被大地吮了个干净。
单调的抚掌声在林间响起,姜原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阿容真是我的乖女儿,最会给我惊喜。他爱你爱得死心塌地,你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姜雍容的声音冰冷至极:“父亲当初在西山是怎么下手的,我就是怎么下手的。父亲说得对,我是您的女儿,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我和您一样冷血无情。”
“你昨日还和他并肩作战,今天就能捅刀,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昨天他是统率三军的皇帝,一身武功刀枪不入,攻下京城便能重新拥有整个天下。”姜雍容道,“而现在他是狼狈逃命的败军之将……更重要的是,他的武功全废,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武功全废?”
姜原看了夜枭一眼,夜枭上前试了试风长天的脉搏,片刻后,向姜原点点头,“若非武功全废,便是属下也无法刺伤此人。”
“哈哈哈哈哈!”姜原仰头大笑,“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给你!”
“我要自由。”姜雍容脸上露出了疲惫至极的神色,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这一切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帮风家对付姜家,也不要帮姜家对付风家,我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
姜原打量着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
他走上前,拾起那沾血的刀,塞进姜雍容的手里。
“他还没有咽气。来,割下他的头颅,我便放你自由。”
第142章 . 遵命 心还得再狠一点是么?
刀上沾着血, 一滴往下滴。
姜雍容的手微微颤抖,无法控制地握紧,“……就不能留他一个全尸吗?”
“有件事, 我从前好像没有教过你,那么现在便教教你吧。”姜原拉起她的手, 将刀柄塞进她的手里,“有时候我们很难保证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这样, 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刀柄上满是鲜血,一片腻滑,一只手根本握不住。
可即便是两只手, 姜雍容也觉得它像是一条蛇,挣扎着想要逃出她的手心。
“去吧。”姜原鼓励地望着她,“割下来,他便彻底死去,再也生不起什么风浪。”
姜雍容离风长天只有两步的距离。
但这两步却像是隔着山隔着海, 永远也无法抵达。
风长天躺在地上, 无知无觉,如果不是嘴角那缕鲜血, 他看上去就像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少年。
——如果他没有来京城, 而是留在北疆, 那么,在天虎山的金黄的、泛着明亮光泽的草地上, 他可以天天这么晒着太阳,直到地老天荒。
俏娘还会在他身边的草丛里扑蝴蝶,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小猫团子。
姜雍容仰头无声地笑了笑, 泪水划过面颊。
她高高地举起了刀,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叫,对着他的脖颈斩下。
“夜枭!”
几乎是在她挥刀的同一时刻,姜原的喝令出声。
“呛啷”一声响,夜枭的匕首磕飞了姜雍容手里的刀。
刀上的力道震得姜雍容连退了两步,整个人晃了晃,晕了过去。
姜原立即扶住她。
“家主大人恕罪。”夜枭立即跪下,“是属下一时没注意力道……”
“不,我的命令很突然,你依然能挡下刀,你做得很好。”姜原看着姜雍容苍白的面庞,“是她太累了,她做的全是不该做的事,逆风而行,筋疲力尽。”
夜枭看着地上的风长天,忍不住问道:“家主大人为何不让大小姐杀了他?”
“莫忘了北疆还有邬世南和穆腾。杀了他,北疆必反。”
姜原轻轻地勾了勾嘴角,看着怀里的姜雍容,就像她还是小婴儿那样,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我只不过是试一试我的乖女儿是真的被逼到了山穷水尽,还是在跟我耍小聪明。”说着他便微笑了,“其实我不必试的。阿容或许会耍这种小聪明,方才咱们陛下的神情可骗不了人,他是死也没有想到,他最想保护的人,会从后面给他一刀。”
“她果然是我的女儿。”
“也真可惜,她只是我的女儿。”
*
姜雍容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了帐顶。
帐顶上绣着缠枝莲花,一朵又一朵,连枝带花,回环不尽。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绣纹。
在睁眼的这一个刹那,时空是浑沌的。她好像还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姜家大小姐,好像下一瞬思仪便会过去撩开丝帐,然后鲁嬷嬷一边念叨一边走进来,身后的丫环捧着巾栉等物,衣带舒缓,落足无声。
“醒了?”
伴随着这一声,所有的幻象全部消散。
隔着丝帐,姜原立在窗前,缓缓转身:“荣王来了,在厅上等你。”
姜雍容看着帐顶,声音清冷:“你答应过放我自由。”
“可你并没有割下风长天的脑袋。”
姜雍容猛然坐起来,动作太过剧烈,眼前一阵眩晕,她咬牙道:“是你阻止我的!”
“对,风长天的脑袋我还留着有点用。”姜原温声,“荣王马上就会登基,他对你的痴心一直未改。恭喜你,阿容,你很快又要再度成为皇后了。”
姜雍容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慢慢地,她笑了起来:“父亲,你莫不是说笑?”
“你该知道我是不是说笑。文林死了,赵成哲告病致仕,林鸣不知所踪,天下已经没有保皇一党了,整个朝堂都是我们姜家的天下。我说你是皇后,你便是皇后,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姜原走过来,撩开丝帐,打量着姜雍容的脸,“是有些憔悴,但以阿容你的姿色,憔悴也是我见犹怜,荣王会更心疼你的。”
几名丫环捧着巾栉入内,身姿步伐就和当年那批一模一样。
“好好梳洗打扮吧。”姜原放下丝帐,转身,“荣王是未来的陛下,莫要让他等太久。”
一名丫环在姜雍容身前跪下,手里的铜盆盛满了水,“大小姐,请净面。”
“走开!”姜雍容失控大吼,一手掀翻了水盆,水洒了一地,铜盆“当啷啷”在地上打转。
丫环全都吓得跪了下来。
巨大的动静响在姜原身后,姜原停下脚步,并未转身:“阿容,你不是小孩子了,莫要在我这里使小孩子脾气。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不管是思仪还是鲁嬷嬷,抑或思仪那里的笛笛和小皇子,还有藏在鲁嬷嬷那里的沙匪小姑娘,我可以一个一个绑了来见你,你想要谁先死,任由你挑。”
他的身后陷入巨大的沉默。
丫环们跪在地上,没有一个敢出声,也没有一个敢抬头。
良久良久,姜雍容开口:“父亲,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放过你?”姜原摇头,“你天生就该当皇后,我这是将你送往你本该坐的位置。至尊之位,母仪天下,多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你竟然还想逃?阿容,你莫不是傻了?”
“可我不要当皇后!”姜雍容嘶声道,所有的仪训都被抛在了脑后,她知道她现在就和街上撒泼的妇人没有半分差别,可这句话横亘在心中这样久了,这一刻终于能把它喊出来,“父亲,我再也不想当皇后了!”
姜原攸地转身,大步走来,逼到姜雍容面前,抓住了姜雍容的衣襟:“你姓姜!你身上流着姜家的血,你受了姜家多年的供奉,现在到了要你为姜家做供奉的时候,你就说你是你自己?!天真,愚蠢!我告诉你姜雍容,你的血是我给的,命也是我给的,你的一切都我给的,也都是姜家的!除非死,你休想挣脱!”
泪水顺着姜雍容的眼角滑落,“所以,父亲你这是要逼我去死?”
“你死不了的,因为你放不下的人太多。”姜原带着一脸的惋惜,“你的心还得再狠一点,男人既然可以不要,何必惦记几个下人?”
姜雍容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滚落。
“孩子,女人的眼泪是武器,要在对的人眼前流。”姜原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去泪水,然后将帕子塞进她的手里,“荣王就在厅上,梳洗打扮好,去他的面前哭吧,哭得越伤心越好。”
他离开之后,屋内寂静如死。
好半天,一名丫环才大着开口:“大小姐……”
“出去。”姜雍容起身,在妆台前坐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自己会梳洗。”
丫环们退下去了。
姜雍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细致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其实并没有打算真哭,但奇怪地,听到姜原那样说,眼泪就那么流下来了。
好逼真。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笑了一下,眼神里的脆弱崩溃荡然无存,一双眸子变得沉实,也变得坚硬。
……心还得再狠一点是么?
遵命,父亲。
*
荣王已经在厅上等了很久。
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姜家花厅,但在姜家的花厅里光明正大地等姜雍容,却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