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山中君
时间:2021-02-10 10:44:55

  卷轴不过三寸见方,用的是青玉轴,小丰子轻轻将它抖开,上面依稀可见是一幅天寒雪钓图。
  为什么说是依稀?因为上面有八个酣畅淋漓的大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大有拔天而去的意思,纯然将这幅精雅的山水画当成了稿纸。
  ——匡扶天下,以安万民!
  姜雍容心说,口气挺大。
  但不得不说是一幅好字,神完气足,入木三分,足以称得上是大师之作。
  她自幼看过的名家名帖不知其数,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幅。最奇怪的是,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无端觉得十分熟悉。
  然后她就看到了纸上的落款。
  姜。
  雍。
  容。
  “!!!!!!!!”
  二十年来养出的定力险些功亏一篑,姜雍容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拿那幅字。
  小丰子后退一步:“陛下说了,这幅字娘娘已经送给了他,所以现在归陛下所有,娘娘只能看得,摸不得。”
  “拿来!”
  姜雍容喝了一声,声量也未见得有多高,但气势慑人,小丰子不由自主手一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字递上去了。
  姜雍容飞快接过卷轴,细细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是,是她的字体。
  但她的字从来不曾这样嚣张肆意过,纸上的每一笔仿佛都具有了独立的生命力,能一个个自己脱纸而出,飞上云霄。
  零星的画面刹那间闯入脑海——
  她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她脚下踩着金黄色的琉璃瓦,手里握着那只镏金小酒壶,她张开了双臂,大声道:“我是大央的皇后,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让他们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让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太太平平快快活活!”
  她转过身,对着某处灿然一笑:“这便是我姜雍容与生俱来的使命!”
  “那可就拜托你啦,雍容。”
  她听到风长天这样说。
  他坐在屋脊上,背靠着飞翘出来的鸱吻,脸上有明亮的笑意。
  在他的身后是无尽深邃的天空,呈一种奇妙的、明丽的深蓝色,大朵大朵的白云铺陈其上,有点点光芒在白云间闪烁,那是散落在天空的星辰。
  这是她昨晚剩下的仅有的记忆,但从这一点记忆不难推断出,是她在酒醉之后夸下海口,要帮风长天打理国事,并且还口口声声是为了天下为了子民。
  “………………”姜雍容抱住了头。
  鲁嬷嬷等人早就留意到小丰子的动静。主子的性子她们最清楚不过——一旦打定了主意,那是天王老子也很难说过她半分,因此都颇为好奇,想看看陛下打算用什么东西挟制主子。
  然而还没等她们看清楚,姜雍容就夺过了卷轴,再然后就一付痛不欲生的表情。
  这叫鲁嬷嬷大吃一惊,哪怕是在坤良宫的日子,姜雍容也没有这样过!
  鲁嬷嬷担忧,“主子你可还好?”
  “嬷嬷,”姜雍容有气无力,“清凉殿有地洞么?”
  “地洞?”鲁嬷嬷不解,“做什么?”
  姜雍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忽然很庆幸昨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这么一点,不然她很可能真的会成为大央历史上第一个因为丢脸而寻死的皇后。
  好在罪证在自己手里,只要将它毁尸灭迹……
  姜雍容抬手就要撕了它,小丰子自从把卷轴交出去就胆战心惊,十分后悔。因为出来的时候,陛下交代过:“字在人在,字亡人亡,懂不?”
  此时觑见姜雍容准备动手,他也顾不得了,冲上去一把把卷轴抢了回来,匆匆卷好就往怀里塞,一面塞,一面往外跑:
  “陛下说了,娘娘要是不去,他就把这字画挂到御书房门口去!娘娘,奴才的话都带到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他生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跑起来居然也不慢,鲁嬷嬷年纪大了追不上,思仪则是反应慢了一拍,他转眼就奔出了宫门,身处宫人堆中,守在轿辇旁,扬声道:“那奴才就在这里恭候小殿下启驾!”
  鲁嬷嬷看着他,十分感慨。
  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了!
  这小丰子原先是一个多么老实的孩子啊!
  *
  御书房在御花园正南,是幢两层的小楼,名曰“永晴斋”。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推开窗子,都能将御花园最好的风景尽收眼底。
  但今天,为免有人看到屏风后的姜雍容,小丰子把朝御花园的窗子全关了起来。
  御案后有一道十二扇的紫檀嵌蟠龙玉璧大屏风,姜雍容就坐在这屏风后。
  小丰子这个御前执事大太监办事挺妥帖,屏风后布置着一几一榻,几上放着笔墨纸砚,边上立着一只青白瓷的花瓶,瓶中插着几枝半开的腊梅,幽香阵阵。
  召见年年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让姜雍容能随着年年一道来往于御书房和清凉殿,不至于引人注目。
  早朝一般是从卯时开始,在午时结束,百官散朝的散朝,回衙的回衙,只有几位重臣会在午膳后到御书房来奏事。
  所以会拿来御书房讨论的,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事。
  风长天来的时候风风火火:“快传膳,爷都快饿扁了。”又问,“雍容来了没有?”
  姜雍容自屏风后出来,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她穿的是六品女史的服色,乃是思仪的衣裳,发式也梳成思仪的模样,与平时比起来别有一股俏丽。风长天一见之下便眉开眼笑,上前来扶她:“我就知道雍容你说话算话——”
  姜雍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陛下,妾身醉后失仪,罪该万死。但酒后之人谵妄之言,陛下实不该当真。”
  “人都说是酒后吐真言嘛,我瞧着昨晚上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吧。”风长天笑着近了一步,弯腰道:“若不是你胸中早有大志,怎么会看奏折呢?”
  他靠得太近,一股男性的气息迫人而来,姜雍容忍不住又想退后,风长天一把按住她的肩,“人有宝刀,不能一直把它放在匣子里,人有才干呢,也不能一直憋着。再说你说得很对,眼下的情势实在是太他妈的复杂了,爷真的是头疼。你就行行好,帮我把眼下这几桩事给办了,成不成?”
  姜雍容哭笑不得:“陛下,那几桩大事无一件不是要举倾国之力,妾身何德何能,如何办得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风长天道,“反正我就觉得你能办到。”
  姜雍容:“……”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有这么大的信心?你说出来行吗?我一定改。
  一时小丰子传了午膳来,风长天风卷残云地吃了,命宣众大臣进来。
  姜雍容在屏风后看着他这吃饭的速度,心想那几位大臣估计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午饭了。
  能进入御书房议事的大臣皆是手握重权的大佬,或是与议事相关的高官。姜雍容从屏风的隔缝里看到了户部和刑部两位尚书,就知道张有德的案子乃是今天议事的重头。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
  姜原面目俊美,虽然已经是近五十的年纪,依然是面如冠玉,留着三缕长髯,潇洒飘逸,望之如神仙中人。
  因是上朝,他没有穿亲王蟒服,而是穿正一品的紫袍,上绣麒麟,麒麟眼睛上嵌得是墨玉,几可乱真。
  据鲁嬷嬷说,她小时候曾经闹过一个笑话,大家问她将来要嫁给谁,她说要嫁给父亲。
  虽然后来知道了正确答案是“皇帝陛下”,但依然不妨碍父亲在她心中成为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还是在三年前。
  父亲几乎和那时没有任何分别,目光淡淡地朝屏风后扫了扫。
  姜雍容几乎要疑心他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她就藏在屏风后。
  “你父亲的眼睛可真厉害,宫里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他。”先帝曾经这样说过,“姜雍容,你嫁到朕的身边,就是为了替你父亲盯住朕吧?”
  “……爷是打算议完了政再去带孩子玩的,又没有把孩子抱过来议政,连这也要挑刺,爷还要不要活了?”
  风天长的声音将姜雍容的神志拉了回来。
  原来是礼部尚书文林进谏,说方才看到小皇子在御书房玩耍,不合规矩。文林历经三朝,资历仅排在姜原之后,又是帝师,当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劝阻皇帝。
  然而这个皇帝不单没有尊师的意思,大声道,“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要来啰啰嗦嗦,管爷管得比儿子还紧。到底爷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姜雍容忽然有几分同情风长天。
  他无拘无束惯了,陡然间坐上至尊之位,一举一动都要天下人做表率,当然不习惯。
  也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他总是赖在清凉殿不肯走。
  清凉殿虽然要什么没什么,但至少也没有人这样盯着他动不动就来劝谏。
  不过他这话说得重了,文林又是个硬脾气,虽是行礼谢罪,脸上却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还想再反驳。
  姜原道:“陛下少小离家,小皇子已经是陛下唯一的亲人,因此陛下同小皇子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眼下还是奏议大事要紧,文翁以为如何?”
  经过那场大战,在朝堂上坚定地站在风家这边的朝臣们不多了,文林正是其中之一,还是个中领袖。
  对于保皇党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姜家,因此姜原不拦还好,一拦之下文林更要进谏,最后还是风长天将御案一拍,“有完没完?今天还议不议事了?!”
  别的皇帝拍御案,不过发出一声巨响而已。风长天拍御案,巨响过后,整张紫檀御案七零八落碎得十分彻底,上面的摆件亦不能幸免,墨汁茶水淋漓一地。
  大臣们瞬间老实了。
  今日的奏事引入了正轨。
  然后姜雍容就开始同情大臣们了。
  若是有朝一日,后人们翻起这段御书房奏对的历史,就会知道什么叫彻头彻尾的昏君。
  大臣们说国库艰难。
  风长天:“要钱的事别找爷,爷没钱。”
  大臣们说地方抚恤事宜。
  风长天:“让那些都督们去抚啊,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总该拿点出来用一用吧?”
  大臣们说寝陵贪污一案及张有德身死的事。
  风长天:“不关爷的事啊。爷是去过天牢,可他真是自己好端端死了,不信你们去问狱卒。”
  姜雍容原先还想着来都来了,自然要忠君之事,况且这几件事也确实是迫在眉睫,于是她一条一条地记着大臣们的条陈,然后听得风长天这般乱来,顿时气结。
  这么些天来,天天叫她看折子写节略,结果写了跟没写有什么区别?他根本连看也没看吧?纯然就是一副“这不关我事你们不要来找我”的样子。
  臣子们则一个个都快要崩溃了。
  最后还是文林进言:“陛下已经二十有五,帝位稳固而膝下犹虚,眼下佳丽云集后宫,只待陛下遴选,望陛下及早册立皇后,诞生嫡子,以安民心。”
  这下风长天不出声了,因为他总不能说这事儿和他没关系。
  文林显然是有备而来,唤进来几名宫人,同时展开了许多画像。
  画像上画的自然都是待选的贵女们。
  文林道:“入选的贵女画像皆已在此,请陛下早日定夺。”
  风长天咕哝着问:“非得选么?”
  “人伦之道,莫大乎夫妇。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陛下的大婚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不可再拖延了。”
  “唔,行吧。”风长天不情不愿地走到画像面前,一个个看过去,看一个,摇一下头,“这都是些什么货色?怎么一个比一个丑?爷非得从这里面挑么?”
  姜雍容在屏风后以手托腮,嘴角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练的是童子功,据说一旦亲近女人破了童子身,这一身上天入地天下无敌的武功就白费了。
  以风长天嗜武成痴的性子,当然不肯,所以才将贵女们束之高阁,置之不理,避如蛇蝎。
  他当然也不肯当着重臣们的面直言自己至今还是个童子、并且可能还要将这个童子身保持很久甚至终生,于是这些贵女便遭了罪,明明一个个都是花容月貌,到他这里全给贬得一文不值,不是说这个眼睛斜,就说那个嘴巴歪,末了还大发一气脾气。
  怒道:“爷不是皇帝么?皇帝难道不配一个好女人?你们这一个个给爷挑的都是哪里找来的歪瓜咧枣?能看吗?”
  能送进宫来的都是拔尖的才貌,画像上的美人儿们一个个各呈妍态,实在和“丑”字没有半点关系。
  但臣子们不好公然质疑皇帝陛下的眼光,只好从“贵女们温柔贤淑”入手,只是话才讲得两句,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母后,母后……”
  是年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了。
  御书房的门槛高,他扒在上面半天爬不进来,眼看有几分焦急了。风长天大步一跨,过去一把把他拎起来,“小家伙,找什么母后?你是找我吧?”
  “高高,高高。”年年转换了目标,兴高采烈地指示。
  风长天也兴高采烈,正预备把年年往肩上放,这下不单是文林,几乎是所有大臣纷纷跪地:“陛下!”
  这个架势接下来显然是有一通长篇大论,风长天头疼,只得放下年年:“年年听话,先自己玩,等我忙完了再给你举高高。”
  年年期待的快乐落了空,嘴巴扁了扁,直往屏风后去:“母后……”
  惊得风长天一把把他拎回来:“哈哈哈哈母后怎么会在这里呢?”
  年年半个身子朝着屏风后挣扎:“母后,母后,我要母后!”
  大臣们面面相觑,姜原和颜悦色开口道:“小殿下搞错了,您的母后怎么会在这里呢?母后想必在清凉殿,臣这就派人送小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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