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说着,起身走到姜安城面前,一把抽出了姜安城的佩剑,扔在苏子珩面前。
“想血谏是吧?来啊,爷就在这里,有本事冲爷来,再给爷血谏一个。”
苏子珩浑身颤抖。
他是保皇一党,但这位皇帝永远不按理出牌,他们想保都不知道该怎么保起。皇帝是姜家扶上龙椅的,姜家的威势已经压过风家不止一头,再让姜家女当了皇后,生下皇长子,大央,可就真要落进姜家的手里了!
因此文林广邀众人连日密议,目的只有一个——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绝不能让姜雍容再度封后!
当时在文林书房参与密议的诸人当中,苏子珩的年龄最长,道学也最深,对姜雍容也最为痛恨。
一女嫁二夫,嫁的还是兄弟,如此逆伦丑事,他绝不允许发生!
他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但无论在经学上还是在治典上,他都算是历代太学祭酒当中较为平庸的一位,毫无建树。当有人提出血谏之议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他这一生在史上留名的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七十多年的勇气皆用在此役,预备杀身成仁。
但勇气这种东西,可能当真是有限的,方才已经一口气用完了。此时看着这明晃晃的利刃摆在面前,苏子珩的手抖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拿起来。
众目睽睽,苏子珩无地自容,索性两眼一翻,朝前仆倒。
“让让,让让!”
小丰子的声音传来,风长天脚程太快,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才赶上。
在他的身后是全副的皇帝仪仗,逶迤而漫长,一直望不到头。
天子仪仗分法驾、大驾、小驾,法驾者最为隆重,随行者有数万之众,一般用于封禅或登基之属的大典。大驾与小驾人稍少,但一样分引驾仪仗、鼓吹仪仗、护卫仪仗,各色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所过之处,声势动天,万物生灵都要避让。
所有帝驾仪仗中的羽林卫、乐人、宫人,平日里都受过严格训练,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跟丢了圣驾的一天。没有人追得上风长天的速度,长长的仪仗拖乱了阵形,跑到这里时,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仪仗中的羽林卫立刻履行自己的职责,先越众清场,将两边百姓都清出去,大街上一连串关门闭户之声,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和仪仗一起来的还有一帮文臣,当先一人便是文林。阻止姜雍容封后在此一举,他们当然是时刻心系此地,现在眼见苏子珩倒地,文林先发出一声悲呼:“老师!”跟着就要抚身痛哭。
“哟,晕得还挺像那么回事。”风长天翻了翻苏子珩的眼皮,再撸起袖子,伸手搭住苏子珩的脉门,一股真气送了进去。
这边文林还来不及放声痛哭,苏子珩便“啊”地一声醒来了。
文林的哭声僵在嗓子里:“…………”
还好有大臣见机得快,立即跪下道:“陛下妙手回春,救了苏大人一命,真是宽厚恤下,堪称仁君。”
这位开了个好头,其余人等立即附和,反正务必要将苏之珩做成是真晕。
一般这样歌功颂德之下,上位者也就收手了,毕竟苏之珩血谏未成,姜雍容安然无恙,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但风长天不吃这一套,他对着苏子珩微微一笑,“老头,别说你只是装晕,就算你已经进了阎王殿,爷也有本事把你拉回来。”
苏子珩忍不住哆嗦一下。
他只是个祭酒,算不上近臣,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有资格站班上殿,且位次还十分靠后,通观风长天在朝堂上的表现,十足一个大写的草包,实料不到竟然这么难缠。
他的牙关忍不住打颤:“陛、陛下是真要老臣死么?”
风长天道:“哦,那不能。爷是个仁君,怎么能逼死老臣呢?”
苏子珩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风长天向姜安城道:“阿城,这老头捅了我一刀,算是什么罪?”
苏子珩:“!!!”
姜安城一板一眼沉声道:“回陛下,冒犯君上,损伤龙体,乃谋大逆之罪,罪无可赦,当诛九族。”
“!!!!!!”苏子珩震惊了,他不敢说是陛下你自己把手伸过来的,只能哀声道,“陛下,老臣绝无此心啊!”
文林等人也急忙帮腔,文林先开口道:“陛下,苏大人是臣的老师,臣以性命担保,苏大人对大央对陛下忠心耿耿,行刺之事,定然是一场误会……”
“误会?”风长天道,“这把匕首就是物证,方才那些百姓就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你这老头还敢不认账?”
苏子珩真是百口莫辩,脸上苦得能滴下水来。
风长天转头便去跟姜安城低语,姜雍容虽听不见,但大概猜得到,多半是问这苏子珩的家底。
苏子珩虽然参政不深,但一些高门生徒为了前程想要一个好一点的考语,第一个要孝敬的就是他这位祭酒大人。几十年积攒下来,身家十分可观,妻妾娶了好几房,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生人,钱生钱,家底颇厚。
于是风长天脸色好看了不少,声音都显得宽厚了许多,“老头你放心,爷向来尊老爱幼,特别像你这样年纪大的,脑子不大好的,爷一般都跟不会太计较。你马马虎虎掏个十万两银子,这行刺之罪,就一笔勾销吧。”
文林及一干大臣都呆住。
一来是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路数,二来,十万两银子,基本就把苏之珩整个掏空了。
苏之珩怔了半晌,忽然两眼一闭,一头栽倒。
这回是真晕了。
“老师!”
“苏大人!”
大臣们呼喊的呼喊,顺气的顺气,找大夫的找大夫,一团忙乱。
风长天则是施施然起身,走向马车。
衮服上的团龙全是用金线刺绣,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而他眸子里的光芒,则比这光还要明亮。
“陛下!”文林在他身后,神情与声音中皆带着一丝凄厉,“天下女子众多,陛下真的非此女不可么?!”
“天下的女子虽然多,但没有一个有她好看,也没有一个有她聪明。”
风长天没有转身,他的视线笔直地落在姜雍容脸上,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爷要娶妻,当然是娶世上最聪明最好看的那一个,所以后位非她莫属,你们省省力气吧。”
文林面如死灰:“天要亡我大央!”
说着,拾起地上那把剑,就要往脖子里抹去。
众人慌忙阻止。
风长天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步伐稳健,走到了马车前。
姜雍容道:“陛下不看看文大人?”
“有你哥在,死不了。”风长天道,“再说,命是他自己的,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跟爷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官儿当得不小,脑子却不大好使。为什么总想要用自己的命左右别人?也不想想,那条命他们自己都不在乎,难道别人还会在乎?”
姜雍容轻声道:“他们也是无计可施,所以才出此下策。”
“喜欢死就让他们死去吧。”风长天说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雍容,欢迎回宫,我来接你啦。”
第39章 . 亲亲 不亏!
长风拂过, 车帘轻飞。
姜雍容看着他,一瞬不瞬。
他的笑容明朗清澈,像天空般高远, 像大地般开阔,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在别人脸上看到过、以后也不会再在别人脸上看到的笑容。
她原是跪坐在车内, 此时双手平叠,举于额前, 深深俯首, 就在马车上, 行了一个大礼。
“妾身,谢过陛下。”
谢谢你,在意我的归期。
谢谢你, 听我说起过先帝派半副天子仪仗接傅知年的事,特意带了全副仪仗来接我。
谢谢你,一手挡住血光与中伤,让我免于背上一条人命。
“嗐,咱俩什么关系, 还用得着谢来谢去么?”风长天向着马车内伸出手, “下来,爷带你坐御驾去。十六匹马拉的, 比你这快多了。”
他的手指修长, 指节分明, 方才苏之珩那一记匕首甚至没能在他的掌心留下一点痕迹,他的掌心朝上, 伸到她面前。
她知道这只手多么有力量,也知道这只手多么温暖。
他的手会是冰天雪地中最好最好的一只暖炉,只要她将手放进去, 暖意便会充满四肢百骸。
但是她不能。
她再次俯首:“陛下,御驾乃天子御用,其余人等坐上去便形同谋逆。妾身没有那么多银两,坐不起。”
“哈哈哈爷让你坐,谁敢治你的罪?”风长天笑着就要来拉姜雍容的手,姜雍容后退一步,“陛下,妾身身上的罪名已经够多的了,实在经不住再添一条,落人口舌,遭人非议。”
她的声音不大,却满是决然,毫无转寰的余地。
风长天大约也看懂了,遂收回了手。
姜雍容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但也微微地,若有所失。
可下一瞬,风长天的手在车辕上面一撑,整个人就上了马车。
姜雍容:“!!”
姜家的车厢不可谓不宽敞,但架不住他个子大,手长脚长,瞬间就把车厢的空间侵占去了六七成。
姜雍容不自觉靠上了车壁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唔,你既然不肯坐我的,那我就坐你的喽。”风长天道,“这下你总不用担罪名了吧?”
姜雍容:“……”
空空的御驾在前方行驶,姜家的马车跟在御驾之后,位属从车,确实没什么罪名。但以万乘之尊,不坐御驾而坐从车,益发显得她狐媚惑主的功力不低。
风长天已经懒洋洋取了个引枕,伸直了长腿,舒舒服服地靠在马车车壁上。
唯一不舒服的就是头上的冕冠太重,那是因为出来得急,来不及卸下。这会儿他伸手便去扯颔下的红缨结,打算卸了冕冠。
只是一扯之下,把个红缨扯成了死结,越扯越紧了。
姜雍容只见他脸上略有不耐烦,显然是要直接将红缨扯断,连忙道:“冕冠毁损,主大不吉,陛下轻些。”
这种话风长天从进宫之后就天天听了。
反正皇帝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弄坏,不管坏的是一顶帽子还是一把椅子,都会大不吉,显得皇帝不知道有多脆弱似的。
以往他十分讨厌这种话,但同样的话从姜雍容嘴里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妥帖,那么让人舒服——她担心的是这顶帽子么?她担心的是他这个人啊!
于是他心里又开始痒痒的,声音不由也放软了几分:“那你帮我解?”
不。
姜雍容脑子里非常清晰地拒绝。
小丰子就在外车外,随时可以唤他进来侍候。
可也许是马车内太暖了,也许是他的声音太低沉太悦耳,也许是他的目光太温柔太明亮,她的手不由自主抬了起来,去替他解那个死结,指尖小心翼翼,尽量不去碰触到他的肌肤。
距离太近了,即便她屏息凝神,风长天的气息还是无所不在,不仅如此,还仰着下巴,一个劲儿往她这边凑。
他凑近一点,姜雍容就后仰一点,直到发髻都碰到了车壁,实在退无可退,忍不住道:“别动。”
风长天理直气壮:“我不近些,你怎么解呀?”
“够近了。”即使克制得再好,姜雍容的声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慌乱。
莫非脑子不行这种事情会传染?她一开始为什么不叫小丰子呢?
现在再叫已经来不及了,她整个人被逼到了车壁上,脸上也开始发烫,这会儿要是叫人,脸可就丢大了。
冬日的车帘厚重,遮挡了光线,车厢内微微暗。但这些对风长天那双练武之人的眸子来说丝毫没有影响,姜雍容的脸近在咫尺,一切纤毫毕现。
他清楚地看到一抹绯红在她脸颊上晕染开来,就像上好的胭脂在水中化开那样,于是她的脸颊便像是天虎山上春天里开得最好的一朵桃花,娇艳欲滴。
姜雍容一直强迫自己专注解死结,绝不让自己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可现在就算不看他的眼睛,也知道他不太对劲了。
他的呼吸有点急促。
指尖虽未碰到肌肤,但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他周身散发的热力。
不妙。
姜雍容加快速度,终于将那根被绕进去的红缨抽了出来,死结总算打开了,“好了——”
才说了两个字,她眼前只见风长天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忽然整个人就被扑倒在了车内垫着的红茸毯上。
好在她早有警觉,双手捧住了风长天的面颊:“陛下冷静!”
风长天眼神灼热,明显是很难冷静的样子。
“三天!”姜雍容提醒他,“三天没有功力,亏不亏?”
风长天顿住了,脸上现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天人交战。
姜雍容无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押对了。
这人是个武痴,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武功更重要的了……
只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风长天的头蓦然低了下来。
在被吻住之前,姜雍容只听到他一声含糊的声音:
“不亏!”
*
宫内只准走御驾,从车得在宫外就停下。
但姜家这辆马车除外,因为上面有一朵杜若花的标志,那是姜家的族徽,唯有姜家家主能用。而皇宫行马,正是姜家家主的特权。
于是风长天正好赖在车上,还打算跟姜雍容一块儿回清凉殿。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反正我喜欢你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正好省得瞒了。”
“陛下这身打扮,不怕给太妃们瞧见么?”姜雍容道,“陛下还想不想打牌了?”
风长天沉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