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第一次知道陛下这么会夸人。
不过……
“……每家乐坊都逛过?”
“嗯,”风长天点点头,点完才觉出不对,忙道,“你别多想!我是去喝酒的!他们说,京城最好的酒都在乐坊里!”
“我没有多想。”姜雍容瞧着他,“风兄的童子功依然健在,可见当真是去喝酒的。”
风长天:“……”
老脸忍不住红了。
半是为她的话,半是为她的神态。
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平时的模样。让风长天忍不住想起自己从前听过的所有关于那些勾人的狐妖精怪的传说。
把那些妖精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雍容一根头发。
“雍容……”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你今晚上真不一样。”
——因为,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后一个有你的晚上。
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在心中无声地回答。
嘴里却道:“风兄,莫分心,看花车吧。”
风长天哼了一声,“这是我家雍容不会跳舞,不然上去一展身手,哪里还有别人跳的地儿?”
姜雍容没有说话。
她会跳舞。
乐用六艺之一,祭礼之中有大舞,庄严雅致,父亲找了最好的大家来教她。
每个教过她的老师都赞不绝口,因为只要她眼睛能看到的,她的身体就会。任何动作只要演示一遍,她便能做到十之六七,再练上几天,便能圆熟。
花车上的舞蹈轻盈欲举,女伎的脚尖可以在金盆上立起,旋转如意,整个人仿佛随时能踏着风离去。
姜雍容感觉到身体蠢蠢欲动,想要完成眼睛所看到的动作,讶然地发现,她想跳舞。
尽情地舒展身体,让身体的每一起伏,都吻合曲调的节拍。乐声仿佛是一双翅膀,能带着人飞向平时不可抵达的高处。
想跳舞。
想飞翔。
想自由。
彻底的、毫无挂碍的自由。
但是不能。
这里可是京城。
那些高楼后的栏杆旁、弦窗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认得她。
于是她轻轻让心中的渴望平息,就像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那样,安静地祥和地看着花车驶远。
“走,去政元楼抢灯喽!”
百姓们对于灯节的每一处耍头十分稔熟,这边看完,一窝蜂往政元楼方向去。
风长天瞧了瞧密密麻麻的人群,微微一弯腰,就打算上手抱起姜雍容走捷径。姜雍容止住他:“我不想上房顶。”
风长天眼睛忽地一亮:“雍容,要不要喝点酒?喝了酒你就不怕高了。”
“……”姜雍容,“多谢,不了。”
其实他误会了。
她不想上房顶,不是因畏高,而是因为……想继续牵着他的手,跟着他一起走在人海当中,被乌泱乌泱的人群淹没。
这样她便感觉自己不是姜雍容,他也不是风长天。
他们好像就是京城里一对普普通通的男女,约在上元灯节这一天,待看灯之机,私下走在一起。
既磊落,又隐秘。
风长天到底还是依了她。
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向政元楼走去。
京城的舆图浮现在脑海里,从这里过两条街是政元楼,从政元楼过一条街是太学,过了太学,拐一个弯,再走不远,就是福安桥。
那是她今夜的终点。
风长天原本还有点遗憾不能抄捷径,但此时手里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只觉得若是握松一点,她的手便要滑下去,可若是握紧一点,又怕握疼了她,满心都是胀胀的香香的甜甜的气味。
“哎,糖葫芦。”他眼尖,一下瞅见不远处的小巷口有人树着一大把的糖葫芦,红莹莹圆溜溜的果子在灯光下如同一颗颗红宝石。
他立刻拉着她偏离了大部队,拐到那巷口,买了两串,递一串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却没接。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巷。
小巷不算幽深,尽头是堵墙,换而言之,这是个死胡同。
两边有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门前种着一棵柿子树,一只只红柿子像小灯笼似地在树梢上。
时空转换,她看到那株柿子略微矮小下去,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个上元灯节,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哭着跑进这条小巷。
一直高高在上心高气傲的她蒙受了人生当中最初最大的污辱,她不允许随从们跟着,自己冲进了人群。
然后才流下了眼泪。
当时,这条小巷就和现在一样冷清,因为它偏离了人们看灯的主干道,只在家家户户檐下挂着灯笼,灯笼也普通得很,只发出一点喜庆的红光,以示今天是元宵佳节。
她冲进来时没有想到这里是个死胡同,尽头好像堆着许多杂物,黑黝黝的,看上去隐然像是一只巨形的野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有点害怕,打算离开,然而一转身,才发现真正该害怕来了。
“小美人这是要去哪儿啊?”两名衣衫不整的地痞笑嘻嘻挡住了她的去路,一人道,“陪大爷们玩玩再走呗。”
另一人道,“啧啧,这脸蛋儿生得,现在就这样了,长大还了得!”
两人相视一笑,笑得极度淫邪:“想不到今儿晚上咱还有这等艳福!”
一面说,一面就要动手。
姜雍容从来没有见过种阵仗,她做出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回想一次便后悔一次的举动——尖叫。
寻常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尖叫很正常。
但她是姜雍容,她受过诸多教导,每个人都说她是天赐奇才。
后来她回想过,她还有别的法子,而不是用最丢脸的一种。
但最丢脸的,好像就是最有用的。
“什么东西……吵死你爷我了……”
就在那两双肮脏的手快要碰到她身上的时候,胡同尽头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应该是少年正值变声的时期,声音十分粗嘎,还因为倦意带着几丝含糊。
紧跟着墙角那堆阴影里,一个人站了起来。
那是灯笼的光芒照不到的暗处,姜雍容只看到一条高高瘦瘦的人影,一手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向她走过来。
第53章 . 再见 再见了,风长天。
“臭小子, 给我老老实实挺尸去,别坏了大爷们的好事!”那两人道。
“要不是你们吵,爷睡得正香呢。”那人说着, 用力甩了甩脑袋,人更晃得厉害了, 踉跄一下差点把自己摔了。
姜雍容心中一阵绝望,如果尖叫能引来帮手, 这个帮手显然不怎么靠谱。
那两个流氓也哈哈大笑, 只分了一个来对付他, 另一个继续抓向姜雍容,姜雍容惊慌之中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向他刺去。
可惜簪头圆润,那人嘴里怪叫:“哎哟哟, 小美人扎人好狠呐。”脸上却是笑嘻嘻,皮不疼肉不痒,像猫逗老鼠似地逼近她。
姜雍容转身就跑。
可她只是个小女孩,怎么可能跑得过一个大男人?还没跑得几步,肩头便被搭住, 地痞的声音就在耳边:“小美人, 我看你往哪儿跑——”
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话。姜雍容和他同时回头,就看到另一名地痞已经躺在地上, 捂着腿呼号挣扎, 也不知是腿断了还是怎地。
那少年再一次甩了甩头, 扭动扭动脖子,伸展一下手脚, 吐出一口长气:“唔,活动活动筋骨果然还是要舒服一点啊。”
剩下这名地痞一惊,朝地上的同伴骂道:“老六, 你搞什么鬼!怎么被个小毛头欺负了?!”
“这家伙不是人!”地上人的哀嚎,“三哥,带我去看大夫,我的腿,我的腿……”
那人懒洋洋地走来,依然是一晃三摇的姿势,漫不经心的步伐,还未完全长成的身体十分削瘦,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锋利之感,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宝刀。
刹那之间,地痞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要逃跑也晚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这女孩子充作人质,伺机脱身。
然而他一伸手,抓了个空。
姜雍容早已悄悄地、轻轻地、无声地挪开几步,待他一动手,她拔腿便跑。
她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下面街头的灯光也从来都没有那么明亮过。
“啊啊啊啊!”
身后很快传来了惨叫声,随后又很快变成了和之前那位同款的哀嚎。
姜雍容停下脚步,转身。
檐下的灯笼发出微光,但黑暗太过浓重了,这点光照出来都是雾蒙蒙的。巷子里的三个人好像三道剪影,两道躺地上,一道站着,站着那道瘦瘦长长的,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姜雍容后退一步,觉得他脑子好像不大行。
“妈的,不就是五坛酒么?怎么还能醉人?”那少年咕哝着,向她扬了扬手,“哎,问你个事儿。”
姜雍容下意识又后退一步。她明白了一个真理——这种陋巷不是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可能是危险。
但不管怎么说,这人好歹是救了她,她身为姜家嫡女,自幼承训,不能连这点好歹都不知道。
而且她之前的表现太过糟糕,自己都对自己相当不满意。这会儿凝神微微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神态,端庄道:“恩公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人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这个姑娘说话这么文绉绉,忍不住再晃了晃脑袋,可白天在北里喝的酒像是全灌进了脑子里,整颗脑袋晕晕荡荡,一晃都能听见水声。
“那什么……我就想问问,京城是不是有个西山?”
姜雍容道:“是。”
“西山是不是有个瀑布?老高老高,老深老深那种?”
“是。”姜雍容颔首,“那是西山银瀑,乃是十景之一,十分著名。”
“很好。”他点点头,“这西山到底在城里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姜雍容再次确认了这位恩公脑子不好的事实,不过她很有耐心:“西山不是京城内,而是在京城西郊三十里处——”
“我草!”那人骂了一声,好像就准备动身,他左右看了看,原地转了转,然后望定她,“哪边是西?”
“……”姜雍容伸出根手指,指明方向。
“谢啦!”那少年说着,轻轻一跃就上了旁边的屋顶,转眼消失不见了。
姜雍容呆呆地望着屋顶半晌,不敢相信人就这样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原本还想问问他的姓名,好报答他的相救之恩。
世界真是奇妙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
她心中这样想着,转身准备离开。
“哎!”身后传来这样一声,屋顶上的人去而复返,一手扣在屋脊上,朝她道,“小妹妹快回家去,以后别一个人乱跑了啊!”
姜雍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开口,他的脑袋一闪,人又不见了。
姜雍容站着没动,等了一盏茶功夫,手脚都在寒风中冷透了,屋顶上再也没有人影冒出来。
她到底还是没能问到恩人的姓名,甚至没能看清恩人的长相。
“阿容!”
姜安城带着人冲进小巷,抓着姜雍容的肩,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惊又急又忧心,“那帮废物居然把你弄丢了,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们!你有没有怎么样?”
姜雍容摇摇头,指向身后小巷里的两名地痞,他们已经熬不过疼,晕死了过去,“那两个人送府衙吧。罪名是欺凌幼女,逼/奸未遂。”
姜安城整个脸都变色了,恨不能把妹妹从头发丝查到指甲尖,看看有没有损伤一星一毫。他再三细问过程,姜雍容都没有回答,只是在离开小巷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屋顶。
“二哥,我听说有人可以轻轻一下就跳上房顶,你见过么?”
“那是江湖中人的轻功。”
“轻功?江湖?”姜雍容声音里有几分好奇,“那是什么? ”
“呵,阿容想知道?”
“嗯。”
少年时兄妹俩肩并肩,渐行渐远。
在他们的身边,花灯如星辰,盏盏莹亮,一如此刻。
“雍容?”糖葫芦递到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一条破巷子有什么好看的——”
风长天这样说着,一面朝巷子里望去,然后怔了一下,脑子里一鳞半爪的记忆隐隐约约冒出头。
最后视线落在那一树柿子上,他想起来了。
“雍容,你知道为什么这树柿子能挂到现在没人吃么?”风长天一本正经地问。
姜雍容的声音有丝异样,微微沙哑:“为什么?”
“因为贼他妈难吃!”风长天遥想当年,用一种不堪回首的语气道,“想当年我为了练化鲲来找西山银瀑,喝多了口干,就想摘个果子吃吃,解解渴。哪知道这些果子一个个长得红通通,骨子里全都是又麻又涩,尝一口,舌头都给它麻掉了……”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因为姜雍容望着他,嘴角明明带着笑意,泪水却从眼眶涌出来,滑过面颊,在灯笼光芒的映射下,宛如一颗闪亮的星星,直跌在地上,裂成碎晶。
“雍容你……”风长天呆住了,“……你怎么了?”
他想帮她擦一擦眠泪,但这样的雍容却让他有一点儿不敢碰触,好像轻轻一碰,她就像那颗泪珠一样散裂开来似的。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