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艳福不浅。
姜雍容拿起风筝递还给两人:“你们放这五福风筝,是为谁祈福么?”
古雨儿脸上微微一红,赵明瑶则大声道:“为陛下。”
“哦?陛下龙体欠安?”
“是呀,陛下也不知怎地,从登基开始,每天下了朝跟大臣们在御书房议完事,就把自己关在隆德殿里,说是身体不适要静养。我们姐妹们探望不让,太医们请脉也不让,大家都很担心呢。”赵明瑶道。
“原来如此。”姜雍容点头,“陛下乃大央天命所系,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我也会在佛前为陛下祈福的。”
说话间,隔壁传来年年的哭声。年年每天必要睡一个漫长的中觉,醒来没人守在身边,定然要哭闹一阵子。
思仪连忙过去照看。
姜雍容道:“小殿下醒来需要人哄,此地寒素,我也就不虚留二位了。二位冒引严寒为陛下祈福,陛下知道了一定会感念二位的用心,将来皇恩深重,指日可待。”
这话已经是送客的意思,赵明瑶拿着风筝正要告辞,古雨儿道:“这里怎么只得一个宫人?难道还要娘娘自己带孩子么?”说着她便吩咐立在院中等候的宫人们,“你们快去看看小殿下。”
姜雍容没有拒绝,“古郡主有心了,多谢。”
但古雨儿的宫人进去,年年反而哭闹得更厉害了。他正是认生的年纪,前段日子是无人照顾,才认了姜雍容几人,现在一见外人就闹,连出门见着羽林卫都要哼唧几声。
古雨儿惭然道:“这两人无用,带不了孩子,不如留下来做些粗活,也好让娘娘轻省些。”
姜雍容看着她不说话,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古雨儿忙道:“娘娘放心,这是雨儿从家里带来的老人,不入尚宫局名册,绝无麻烦。”
“小郡主有心,应该用到隆德殿上,我这里离隆德殿太远,我和左近的老太妃们并没有任何差别。后宫已是陛下的后宫,而我是先帝的人。”姜雍容道,“所以,小郡主大概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古雨儿和宫里的姐妹们你来我往,都是看破不说破,不管私底下打得是什么主意,面上永远是亲亲热热,还没遇到过姜雍容这种直接把话挑明了说的。不由微微一顿,脸色有些发白。
“你们听,这孩子闹得着实厉害,一个人降不住他。”姜雍容道,“天黑得早,二位回去时路上小心。”
她一面说,一面起身。
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古雨儿再找不到理由留下来,只得行礼辞过,同赵明瑶带着人离开。
清凉殿没有多余的人手,并没有人送她们,两人回望清凉殿那敞开的、无人来关的宫门,脸上的神色都有点复杂。
赵明瑶沉痛道:“陛下不能有事!不然我们也会变成姜娘娘那个样子,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身边只有一个下人使唤。”她想想都觉得恐惧,“我们明天再来放五福风筝吧!”
古雨儿只“嗯”了一声。
赵明瑶又道:“不过,姜娘娘可真美啊。素日里都说云容姐姐国色天香,今天见了姜娘娘,我才知道什么是国色天香!”
“是啊,可真美……”古雨儿喃喃道,“太美了……”
赵明瑶注意到她声音有异,便问:“这么美不好么?我要有她的一半就要去烧香了!”
古雨儿回过神来,一笑:“你若是肯少吃一些芙蓉糕,一瘦下来,指不定比姜娘娘更美呢。”
“哼,雨儿姐姐你笑我胖!”
“我哪儿有?”
*
皇宫渐渐被笼罩在了黑暗中,一扇扇的灯光亮了起来。
姜雍容抱着年年坐在灯下,手里拿了一只拨浪鼓陪年年玩。
年年一面委委屈屈地玩着鼓,一面张嘴喝思仪喂过来的牛乳粥。
思仪道:“主子你看,我就说这一届待选的贵女有得瞧吧?还会什么五福齐辉的把戏,我看啊,根本就是一门心思想找陛下呢。”
姜雍容道:“身在后宫,邀宠乃是本份。”
思仪道:“那也不是这么邀的……”
姜雍容眉眼淡淡的:“你忘了我当年也邀过宠么?”
思仪喂牛乳的手一顿,牛乳从勺子里洒了一点在年年的衣襟上,思仪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擦轼。
她和鲁嬷嬷再清楚不过,对于主子来说,最大的屈辱不是无宠,而是明明无宠,却要为了家族和父命,用尽一切手段去争宠和邀宠。
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主子变得懒怠动,懒怠笑,变得对什么都不在乎。皇帝的冷落,家主大人的责骂,宫人的背叛与离散……世间的一切好像不能再使主子上心。
“我来吧。”姜雍容接过勺子,脸色平静,一口一口喂着年年。
年年很快就吃饱了,方才的委屈也忘记了,咯咯笑着来抓姜雍容发上的簪子。
他的小脸圆滚滚的,眸子清亮得没有一丝尘埃,人世间的烦恼还没有进入这对眸子,于是这对眸子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人们心中最纯净最温暖的一面。
姜雍容脸上露出了笑容,晃着头躲避年年的手。
年年被逗得咯咯直笑,声音清脆无比,最后一把抓住了簪子,抽了出来。
风长天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
走进来之前就看见了这里温暖明亮的一盏灯,就听见了孩子清脆的笑声。
走进来之后,就看到粉雕玉琢的年年穿着一身葱绿色的小锦袍,一把抽下姜雍容的发簪。
姜雍容的长发如水一样披散下来。
这一个瞬间好像突然被神仙施过仙法,每一寸时光都被放慢。
他看到姜雍容的发尾轻轻扬起,然后再像一匹被打开的墨色绸缎,垂过面颊,垂过肩头,垂过衣襟,最终停在腰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裳。
风长天猛然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姜雍容更适合这些浓墨重彩的颜色,比如红色,又比如黑色。她平日里穿的那些素净颜色虽然清雅温柔,但只有红与黑这样的重色,才能彰显出她那惊人的美貌,带着一股杀气,让风长天有一种被利刃迫面的错觉。
就像一件绝世名剑,让他既为它的美丽臣服,又为它的锋芒倾倒。
第一次在坤良宫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给他这样一种感觉。
只是那时她脸上是冷淡淡的,此时眼角眉梢却都带着一丝暖暖的笑,她抱着年年笑得那样开心,风长天忽然发现原来她的右边脸颊有一粒酒窝。
酒窝是不可能平空出现的,但他来了这么多次居然没见过,是他没有注意,还是她根本没有真正笑过?
“高高!”
姜雍容和思仪都围着年年转,还是年年率先发现了风长天,笑容越发灿烂,向他伸出来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风长天走过去把他接过来,跟着把他往后颈上一放,于是年年就拥有了一个室内最高的视线,这就是年年最爱风长天的原因。
风长天顶着年年,一瞧桌上空空如也,只有半碗年年喝剩下的牛乳粥:“咦,饭还没好?”
姜雍容恭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妾身昨日偶得一梦,佛祖命妾身从此吃长斋,初一十五断食一日。今日正是初一,是以殿中不曾备得饭食。还请陛下启驾回宫再用晚膳吧。”
风长天看着她嘴角的酒窝消失了,不由自主觉得有点可惜,再看看空空荡荡的桌面,脸都垮了:“有这么持斋的么?”
“陛下,此乃重斋,需持满一年。”
风长天苦着脸:“你这是告诉爷,爷一年之内在这里都吃不上好吃的了?”
姜雍容垂首:“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爷当初走遍大江南北,餐风露宿那是家常便饭,饿几顿没什么大不了的!”风长天说着,拎起那半碗牛乳粥,咕嘟咕嘟喝了,放下之后,咂咂嘴,“有点淡,下次放点糖,另外多煮些,不够吃。”
姜雍容:“…………………………”
第9章 . 高高 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
那半碗粥当然填不饱风长天的肚子,他吩咐思仪把点心果子装一些出来,一面吃,一面陪年年玩。把年年高高抛起接住,年年开心得咯咯大笑。
姜雍容看时间不早了,便进言劝谏风长天回宫,偏偏年年不让,两只胖胖的小胳膊死死抱着风长天的脖子,“要抛高高!抛高高!”
姜雍容去抱年年:“年年乖,陛下还有很多大事要忙。”
风长天笑道:“你跟他说这个他哪里懂?再说我哪来的大事,大事都是你爹他们拿主意。”
这话让姜雍容微微一顿。
皇帝……这是在抱怨姜家架空了他?
不过风长天看上去笑嘻嘻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再者且看风长天对奏折的态度,就知道他对国事真的半点也不上心,应该是她想多了。
年年则像是听懂了风长天的话,抱得越发紧了,无论姜雍容怎么哄都不肯撒手。
姜雍容还真是没法子。她自小就被告诫要懂事明理,凡事别说让大人开口说个“不”字,早在大人们眉头微微一皱的时候,她就自动听话了。
偏偏年年没有被长辈管教过,身边全是侍候的下人,当然从来没尝过被约束的滋味,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要不到就痛心疾首,放声大哭。
最后还是姜雍容妥协了,她点起一线细线香,指着香,向年年道:“年年要玩抛高高可以,但等这香灭的时候,陛下就得走了。”
年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反正听见可以玩就重新高兴了起来。
泪珠还挂在脸上呢,就已经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风长天是年年的大玩具,年年也是风长天的小玩具,他正要把年年再度高高抛起,姜雍容的手忽然搭住他的手臂上。
动作很轻,就和她平时说话的语气一样,也和她平时任何的动作一样,舒缓轻柔。他来这里照旧穿的是羽林卫的铠甲,她的手搭在冰冷坚硬的铠甲上,像一块雕好的羊脂玉,每一片指甲都在灯下微微泛着光。
她制止了他的动作,然后拿起绢子替年年擦泪水,动作细致温柔,脸上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年年的脸擦干净了,风长天却没动,目光直直地盯着姜雍容。
姜雍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妾身擅自碰触龙体,实属僭越,请陛下责罚。”
风长天一把拉起姜雍容,“得了得了,要是碰过爷的人都要责罚,那天虎山上的人首先就要先死绝了,起来。”
姜雍容知道他不拘小节,并不会在乎这些,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让她有一丝丝悬心,下意识想离他远一点。
“抛高高!抛高高!”
年年待得不耐烦了,在风长天身上扭来扭去。
风长天便把年年往上抛,在年年清脆的笑声里,道:“我听说这小东西是我那个七哥和他那个傅贵妃的儿子是吧?”
姜雍容道:“是。”
“我还听说,我那个七哥只宠傅贵妃一个人,还把统摄六宫之权都交给她,全然对你不管不顾,你怎么还对他们的儿子这么好?”
自己对年年好么?姜雍容倒不觉得,她道:“妾身是小殿下的嫡母,陛下与贵妃皆已殉国,妾身自当替他们照顾小殿下。”
风长天接住年年,认真地看着姜雍容的眼睛:“你就一点儿也不恨他们?特别是那个贵妃。”
这话姜雍容听着特别耳熟,之前先帝的后宫只有她和傅贵妃,姜家总觉得傅贵妃是妖妃,魅惑先帝,独占圣心,只要除掉傅贵妃,她就一定能得到圣宠。
其实真相和所有人以为的相反。
先帝和傅贵妃之间,永远是先帝顺着傅贵妃,而傅贵妃连一个好脸也难得给先帝,因为先帝下令处死了傅贵妃的兄长。
傅贵妃从不掩饰自己对先帝的恨意,而先帝则从来不以为忤。
最后傅贵妃竟然陪着先帝一起殉了国,姜雍容还真是没想到,她原以为傅贵妃是最巴不得先帝死的人。
“傅氏与先帝缘深,妾身与先帝缘浅,缘乃天定,妾身认命,无怨无尤。”姜雍容道。
这当然是假话,但有时候最能哄人,风长天点头赞道:“你真是一个好女人。”
姜雍容深深一福身,表示领受了他的夸赞。
其实这话也不能说全然是假的,至少入宫的第三年起,她就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而之前的两年,她不解,她困惑,她愤怒,她悲哀,她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不好,所以她拼命去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但无论她做得多么出色,先帝永远只会给她一个凉凉的眼神。
那个眼神里不单只有冷漠,还有厌恶,以及戒备。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终于明白,她的无宠将会持续一生。因为皇帝厌恶的是她姜家长女的身份,厌恶的是她身后的姜家。
早在大央还没有立国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平京城的一株参天大树,扎根有万丈之深。长久以来,平京朝代更迭,龙椅上已经数不清到底换了几种姓氏,只有姜家,永远屹立在京城,根深蒂固,永世不移。
后来姜家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姜炎,他助太/祖皇帝开创了大央。
太/祖不单给了姜家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爵,更留下遗旨,凡风氏皇帝必迎娶姜氏嫡女为后,用这种方式与姜家共享大央的河山。
姜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对大央的掌控丝毫不弱于君王,史上甚至有好几代风氏君王受制于姜家,大央实际上成了姜家的大央。
先帝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前无帝王宠爱,后无母族助力,姜家在他的面前不异于一头猛兽,他终生都在抗拒自己会成为这头猛兽口中的食物,成为又一个风家的傀儡皇帝。
就好像风长天这样。
对于姜家来说,风长天真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他不通政务,生性跳脱,又粗枝大叶,对治国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