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 狂风忽作,朝堂巨变,立下不世功勋的天之骄子,以「不尊皇命、骄奢淫逸、阴谋叛国」三项不可饶恕之大罪,被褫夺太子位,身上徒留一个雍州王的虚名,幽禁掖庭。
变故是那么突然。
当年发生了什么, 避世的林风眠是不会知晓的。
唯有从百姓口中一次次说:太子被关进去啦, 太子又出来啦,太子不是太子啦……
只言片语拼不起当年的全貌,而北境之行定然发生了什么, 她是无比坚信。
紧接着,林风眠突然意识到一个于李勖而言或许性命攸关的差异!
前世, 他在救下自己之后身负重伤,延误战机,为戴罪立功,只身下至平虏军中,阴差阳错,收服一群能争善斗的「狂徒」。
可这世,他身边再无平虏军,也就相当于失去了最坚固的铠甲!
那么此番北上,岂不更加凶多吉少?
林风眠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无措与懊悔交织,良久良久平静下来,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决定。
追上北府军,去帮他们。
今世是自己的决定,才使他们至于更险的境地,再则,在她最无助最绝望时,是李勖救下了她,两世皆如此。
林风眠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改变一整只军队的命运,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样于心难安。
“林安!”
“小姐,怎么了?”
“大哥回来了吗?”
林安站在廊下回话:“小姐都忘了吗?因着冀州纳粮一事,刑部尚书疏忽连坐,这下子大公子可受累了,日日住在内阁也回不来呀。”
管潮止借人,暂时是无法了,她快步回到房中,迅速整理好行囊,给抽不开身的大哥留下封信,除重生一世,粗粗述了前因后果,又对临安道:“大哥回来定记着让他看信。”
临出门前,想到什么,去往剑阁,拿了李勖的赠剑,以备不时之需,这才急急离府。
谁料距出城还有段距离,烟火气目见稀薄,竟叫她碰上熟人。
“孟家表姐?”
林风眠低声试探,待那人回首得以确认,喜道,“真的是你!”
孟莺儿惊喜不亚于她,连连道:“风眠风眠,真的是你,你去北齐之后我们三载未见,你回来我也没看你。”
想到「北齐」二字或许于表妹来讲是刺耳的话,她羞赧低首,一时无措极了。
林风眠笑笑:“是我该去看你的。”
实则内心却道,依萧家人个性,真要遇到必不会善了,如若自己去了,反倒给表姐找麻烦。
她所思所想,梦莺儿细致的心思早已猜到一二,却不点破,徒添尴尬。
林风眠问:“表姐这是去哪里?为何着男装?”
孟莺儿脸色遽然僵硬起来,声音柔柔地反问:“风眠又为何着男装?”
知她不想说,遂道:“我出城办些事。”
莺儿的眸子像燃尽前灯芯,倏尔一亮:“出城?风眠能否捎表姐一程?”
她自从嫁入国公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娘家也鲜少回了,内敛的性格使然,另一层原因也是过得不算如意。
如今突然提议出城,林风眠狐疑,问:“是不是萧子津欺负表姐了?”
莺儿笑得温婉:“哪儿啊,你这孩子竟瞎想,他待我很好,我只是实在闷得慌,突然想去外面看看。”
林风眠稍稍放心。
外面天广地阔,她实在想与表姐看看,然而这次不行,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凶险,怎能牵扯旁人进来?
遂抱歉笑笑,道:“实在对不住表姐,还是下回吧,这外头远不似想象中风平浪静,你若想去走走,身边也要带几个有功夫的。”
孟莺儿那丛火苗,于是熄了。
姐妹告别,林风眠驱马奔驰出段距离,蓦地掉头回来,果见莺儿仍在原地站着,垂头凝视地上的影儿,一动不动。
手一伸,道:“表姐上马来,我送你回府去。”
这一路,姐妹俩没什么话讲,曾几何时,两人把手言欢,这景象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三年很短很短,发生的事情却很多很多。
一件件是那么出乎意料,始料未及,直至两人骤然重逢,才发现彼此终究变得不一样了。
这种变化说不出好与坏,只是堵在二人的喉,令彼此无从开口。
孟莺儿搂着林风眠的腰,短暂的驰骋了,府门也就到了。
“表姐快进去吧。”
“好,风眠,你要保重。”
“好……”
目送莺儿走进国公府时,已日薄西山,林风眠再不敢耽搁,赶在闭城之前,总算堪堪离京。
此去山水纵横,景色变化飞快,前一日还是沾衣欲湿杏花雨,第二日朗润的山、巍峨的山、狂野的山,扑面而来,直至西出玉门,风也大,沙也大。
北府军是在自己之前三日出发的,待林风眠离开京师十余日,算起来,北府军应该抵临边界了。
第十一日,她等到了林潮止遥寄的书信,从府办驿站出来,念着兄长的信,一颗悬着的心,送算落下。
林潮止那落拓不羁的字迹很适合用来骂人,仿佛下一瞬就从纸里钻出来,耳提面命。
然而段落一转,藏不住的担忧,尊尊教诲几语,就漫是叮咛了,末了还附上亲绘的舆图。
出府时她曾轻清点十数家丁相随,身在将门,家丁身怀武艺,并不稀奇。
出上谷,便是关外,北面狄齐,西临戎国,道路多舛,于情于理也要放人家孩子回去。
自此刻,真正意义上的「独行」开始了。
林风眠无暇顾及女子仗剑天下的安危,因她仅有一个目的,救北府军。
戎人便宜占惯,未得好处,必不罢休。凭借记忆,上谷该有一战的。
普通的战役,她自然没有机缘得知,只因当年这里死于敌人铁骑下的都尉乃兄长心腹,潮止曾感喟:“我失卫允,梁失利刃。”
她心下一沉,决定去上谷寻卫允。
马,是绝佳的汗血良驹,疾冲起来,宛若一道雪白的闪电。
都尉营前,林风眠对守军道:“卫允卫大人可在。”
守军见惯戎人横行,也见惯狄人借道,边关国界,少有汉人行走:“小兄弟找我们大人,可有函书公文?”
林风眠道:“没有函书,也没有公文,我从京城来,有一句话,你请了他出来,我自对他讲。”
果然到「京城」二字,对面守兵登时警醒,思忖片刻,微一点头:“你等等。”
不一会儿,从门内转出个精壮高大的批甲男子。
他气息凛凛走来:“说有京城的朋友要见本官?”
满目警惕,眼神像草原上的孤狼,可把敌人看穿。
林风眠斟酌片刻,道:“都尉大人,戎人仍在六州。”
短短数字,卫允目光如炬:“你是何人。”
“我的身份与军情无关,你只需要知道,上谷不保,北府军也就没有退路。”
说完,腕上一提,直将宝剑送至对方面门。
“是太子的剑……”卫允一惊,低沉开口,“你且与我入到营中,我们细谈。”
到这个位置的人物,不会安于按兵不动,亦心思缜密,绝不是林风眠口空可以取信的。
但这军中的皆知,李勖一把君子剑从不离身,既见君子剑,无伤大局部署下,尤可依言一试。
卫允叩着几案道:“还差最后一步,你需让我绝对信任。”
林风眠无奈轻叹,万不得已,自袖中取出信,卫允看后,点首道:“不错,是潮止的字迹,他也卷进来了?”
她兀自收了信:“此事与他无关,大人看过忘了便好。”
卫允默然沉吟,信中「小妹」二字出现多此,眼前莫不是个女子?
举目不着痕迹地盯了半晌,嗨,这耳垂,这眉眼,可不就是女子,暗道自己真是在边关待傻了。
林潮止,卫允信的过,再加上一把君子剑,就值得出兵了,一声令下:“来人,令!”
“到!”
半晌功夫,五百人换上戎装,分次出营。
若遇疑兵,亦用「疑」瓦解之。
轻车缓行于万丈绝壁,疏忽失足,绝无生还余地,卫允仍不忘试探一把:“小兄弟如有欺瞒,卫某定当不饶,这里是卫某地盘,不知已徒脚走过多少次,所以别耍花样,否则这绝壁就是你的葬身处。”
林风眠一笑而已:“大人搜就是了。”
“来人,搜山。”
艳阳高悬在头顶,乌鹊满天,不似个藏兵的情状。
巡视一圈,无半点异样,卫允轻抚佩剑:“小兄弟以为卫某时间很多?你这宝剑究竟如何得来的?”
林风眠缓缓摇首,蹙眉目视远方,担忧颇甚:“要快一些找到他们,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未落,山顶有人影晃动。
“是谁!”
斥候急道:“是戎人,糟了大人,我们遇埋伏了!”
林风眠瞳孔一震,这么巧?对上卫允那几乎将她生吞的双眼。
一时间哑口无言,转瞬功夫,巨石自头顶滚落,哨兵呜呼哀嚎中四散撤退。
卫允咬齿:“混帐,你这女子究竟是谁?看剑!”
电光火石间,林风眠避开两招,她轻功极佳,舍马而去。
“功夫不错,只可惜不是卫某对手。”
“看剑!”
缠斗中,巨石却停了,将士们从遮掩下走出,皆朝她走来。林风眠心道不好,这下要被围攻了。
卫允却停顿下来,思忖着收了剑,眉骤横,喝道:“不是埋伏!往山顶攻!”
石不成阵,显是临时发现他们的行踪,才就地取材,往山下抛的。
能在短短时间,迅速做出判断,卫允果然不是等闲。
而他们还不知道,此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观察之下。
“太子,他们上来了。”
青衣男子居高临下,覆手自草木丛生里走至嶙峋绝壁的边沿,颇有耐性。
低首敛眸间,对方的人数、兵器、排兵布阵,也就尽收眼底了,冲杀声渐近,饶有兴味道:“放箭……”
这是他们等了三日的成果,饵已广撒,就待收网。
在万箭齐发的瞬间,下方那人忽地凝眉转身,即便套在肥大的战袍里,面上还蒙了汗巾,一对秀目,却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
李勖猛地朝前迈了一大步,一身闲姿态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紧张,一开口,声音竟也有了一丝颤意:“等一等!”
司马葳急道:“怎么了?”
“不要放箭,下去与他们对峙,怀疑是自己人。”
“可他们明明穿着……”司马葳一顿,也对,自己不也是穿着戎人的衣裳?
与此同时,李勖俯身冲下山,径直绕到林风眠身边,不顾她尚来不及收回的攻势,握着她的拳头用力一带,将人抻到自己跟前,将那汗巾一拉,小脸就露了出来。
粉妆玉琢的小脸,此刻说不出的严肃,怔了一怔,她叫道:“殿下?怎么是你?”
“这话留着回答我。”
李勖眉头拧紧,心中无名火气上涌,提起她的束腰横着将人扯上马来,一奔,就奔出了这山。
“知道有多危险,还这么蛮干?”他训斥。
层峦叠嶂,白云幽幽,可她附身,看不到,慌乱中整理思绪:“戎人不会罢休的,一定还有埋伏。”
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卫允出兵的,看了眼她手里捏的剑,也就有了眉目。
这个姿势实在是不舒服,她脚下踢打几下。“不是挺能耐?”
“坐好了。”
提着戎甲,将人摆正,又一次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时已想好籍口:“兄长得到的消息,无凭无据没办法呈报陛下,派属下借兵亦没有符节,只能借你的剑一用。”
“所以我来了。”
他道:“我着人送你回去。”
“不行……”她急道,可又不知如何对他说,自己知道将要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