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已经闯过第三道宫门,接下来就是这里了,我等保护陛下出去。”
“哼,朕还犯不着怕他!让他来找我。”想想又道,“你们手里也不必留情。”
“陛下……”
“住口!”李戒双目苍老,幽深如潭,“国舅只需要记着今夜的变故。”
这是要他住口呢。
岁月幽幽,李戒也疼过太子,难道舐犊之情,也终有一日会消失?
这绝对是国舅爷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夜晚,起先他听到外头的铠甲碰撞声,箭羽和拉弓的声音。
接下来,是短兵相接,心扑通扑通地跟着跳,仿佛也跟着打了一场似的。
再后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看着前头桌案上的沙漏,渐渐地,静下来,还真什么都听不到了。
沙漏倒过去,再倒过来四、五回,窗外的人影终于不再晃动。
这时,有道熟悉、年轻的嗓音闯入:“儿臣求见陛下。”
“进来……”
门开了,李勖站在门外,肩负箭,无大碍,只是血多得将好大一片衣衫染红,他面色苍白,双目沉定。
“国舅啊,你可以回去了,禁军也撤了吧。”
“这……”霍宏、张、李二将皆面面相觑,闹哪出?不是闯宫吗?
“下去……”李戒又一次开口。
能回家了,国舅本该立刻马上消失,但两只脚说什么也挪不动地方了,不为别的,看见孩子浑身是血,心里难受,又想起李勖小时候叫他舅父的样子了。
“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记着,今天看到什么,明天在朝上,就怎么说。”
国舅面如土灰,跪下,磕头,躬身告退。再不走,会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面对面站立。音容笑貌,李勖是年轻的李戒,可李勖长大后,绝不会成为李戒。
“你可满意了?”李勖道。
“父皇想让我造反,我反了。父皇想杀北府军的将士,如今我再无资格引领他们,你杀之无益。父皇想我永远亚于你,方才,也该叫你放心了。”
“够了……”明明是实话,李戒却听不下去,这是叫儿子说到心里去了。
他道:“为父培养你十八载,不是叫你自毁前程。”朕只是要降伏你啊。
“可这样更彻底不是吗?”李勖道,“我背上逼宫的名声,再也做不了那东宫的主人,或许暂时不合你的心意。
但还有二弟与三弟呢,陛下早晚会培养出心仪的继承人,不是吗?”
是。
李戒看过来,眼神复杂:“你毁了朕的一盘棋。”
“陛下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局……”他走近,“毕竟你以这天下为棋局,以百姓为棋子久矣。”
“放肆!”
“你就是这么和你的父亲说话?”
梁帝气的没有血色,平静些许后,缓缓道:“做了这么多,你想要什么。”
李勖静下来,看着他,开口问:“你将她藏哪了?”
林风眠醒了,发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一动,那人的怀抱也跟着收紧。
“太医刚刚为你上过药,还不能动。”
入目,是李勖清澈、担忧的双眸。他看上去沧桑极了,脸上满是泥土和血渍,没有梳洗过。
太子这是怎么了?她心奇。
紧接着,两肋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使她晕厥。
他的手压住她的,急促简短道:“别碰伤口。”
回忆一点点复苏了,李勖应该还被关在掖庭,怎么与她在一起?
她记得自己犯了大罪,出宫即被「请」回宫中,接入一座牢房,暗无天日。周围都是刑具,在那里被盘问,她不说,便受刑。
一人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另外的人道:“穿了她的琵琶骨!”
“不要……”
“没事了,没事了……”她无力地摇着头,还在惊吓中,李勖拥她入怀,下巴贴着她的脸,柔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在李勖反反复复的轻柔细语中,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经历过什么,抬起头,虚弱地问:“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勖揉揉她的眉头:“接下来我都不走了,陪着你。”
第51章 为质(六)
近来, 大梁发生了两件值得被人反复议论的事情,都是顶天儿的大事。
头一件,戎人又来了。
只是此次并非兵戎相见, 而是带着友好与善意的「交流」。
他们的新皇帝非常狡猾,提出:大梁与戎国虽然打了十几年,过去关系不好, 那都是因为旧政权昏庸,朕曾经还被朝廷叫过「叛贼」呢, 可见朕并不拥护旧政权,梁国陛下不能像对待故人一般对待新人。
如此油腔滑调, 梁人当人不会买账,消息才传来几天, 那茶楼里说书的老头都把画本子临时改成了「武威将军智斗犬戎」。
可是圣心难料啊, 不久前,鸿胪寺递了折子,昨日陛下就批了,言道厚待史臣。
画外音:不可因为不开心的历史就给人家穿小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第二件,李勖被褫夺太子位, 改封雍王。
又过了两天,圣上下诏曰, 遣雍王李勖至戎国修好,同时戎国将他们的三皇子送到梁京,定居久住。
满城哗然。
不为别的, 谁都看出来了,修好是假的, 说难听点,就是去做人家的「质」。
质子外交,往往都是与「屈辱」挂钩,意味着国家服软了,想止战,派一人过去,捏在人家手中做把柄。
好在,戎人也派了他们的皇子交换,屈辱意味大减,可李勖是百姓看着长大的,十分爱戴,一时间民声也都挺不是滋味。
宣读圣旨,雍王离京那日,文武百官都到了。系属重大,无一人胆敢缺席。
梁帝坐在龙椅中,李勖立于台下,二皇子,三皇子皆站在宗亲队首,神态越然,已经不想去掩盖心里的兴奋了。
大理寺卿先是细数了李勖的罪行:大兴土木,抗旨不尊,如今再加一条,逼宫不成。
有许多人疑问,太子逼宫了?何时的事情?梁帝细指一点:“国舅,你来说吧。”
国舅顶着千金重鼎,一句一句道出时,都不敢看李勖一眼。
说完刚松口气,见沈摘似笑非笑凝着自己,又吓得赶紧把头给低下去。
文武百官例行公事地跪了三次,请陛下三思,陛下次次都道:“无需多想,重爱卿平身。”
这其中,有多少人真情,有多少人假意,岂能辨得,只是起身后不少老臣都偷偷哭了,用袖子拭目。
人群中央的李勖,昔日的太子却不露半点伤感,也没有失败者的潦倒。
他笔挺地站在所有人之前,大理寺卿宣读旨意时,眉头甚至都还是平的。
陛下道:“此去路远,你我今生无缘相见,你要时时念及自己的过失,反思悔过,才不枉做一回大梁子民。”
李勖朗声道:“拜别陛下。”
曾经的父王,今日的陛下,众人知道,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这对父子之间彻底消失不见。
“怎么没人叫我?”
诸臣转身,梁帝也是一怔,只见殿外,一苍衣老人,脚步轻快转眼间就到了跟前,他黄发垂髫,嬉笑怒骂,宛若嫡仙。
“苍休……”
苍休道长缕了缕垂胸的长须,笑道:“正是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呀。”
“苍休,别太过分,回你的宫殿去。”
李戒不悦,苍休一贯目中无人,对他这个皇帝也时而敷衍。
偏他还是师傅的师傅,碍于丧山权势,李戒也拿他无法。多年来只能养在宫中,任他消极避世。
苍休不怒反笑:“哦,瞧我这脑子,忘了对你们讲,今日是我收徒弟的好日子。”
说着,朝李勖缓缓走去。
那边的李勖,感知到什么,本平静无澜的面孔突然就有了动容,抬头看向苍休,一片赤诚震惊。
苍休乐呵呵道:“怎么了,你小子不是一直想拜我为师吗?今日本道就随你的愿,收了你。”
“还不叫师傅?”
年不及二十岁的年轻人,担下父亲的责罚,三项大罪,却担不下师傅他老人家的一目慈爱。
李勖低头,双肩颤抖,而后重重地跪下,半晌后,嗓音沙哑道:“师傅……”
“好,好。”苍休笑道,忽而一肃,“我徒李勖,为民,愿逆强权,为民,愿冒生死,为民,愿毁声誉,为师敬之爱之重之。今日收你入门下,你需时时谨记反思,不忘初心。”
苍休内力惊人,轻飘飘开口,声音传遍大殿内外。
李勖郑重道:“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文武百官大气儿都不敢出,完成了收徒仪式,苍休转身才想起陛下,陛下的脸都气黑了。
“苍休,你闹够没有,别妨碍朕,赶紧退下。”
苍休点了点他,道:“如今我勖儿是我徒弟了,也是你的师叔,还不过来拜见师叔?”
“放肆!”李戒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
一月的末尾,雍王的车队离开了京师,去往戎国。曾经的亲信黄有德、司马葳不准随行,连送一送都被驳回了。
林家因丹书铁卷而免受连坐,但是林风眠仍然被罚去与李勖一起。换一个角度,她又何尝不是李戒对李勖的暗暗威胁?
林潮止自请赋闲,陛下恩准,这是三月之后的事,大臣们也说不准是不是受到林姑娘闯宫的影响。
现如今,林潮止陪林云栖练剑,与祖母说话,也有偷得浮生闲的错觉。
林怀柄与林怀芝两家很少去老太太屋里走动,避嫌嘛,孟澜明白。
倒是霍宏,每次提起那天来,既破口大骂,又忍不住啧啧称奇,最终还是被林怀柔捂上嘴。
国舅和丞相沈摘将质子的队伍一直送到十里长亭。
国舅对沈摘道:“我知你们有许多话说,我就不上去了,回途等你。”
沈摘点点头:“多谢国舅。”
他将水囊递与李勖,李勖坐在简陋的车中,四下有陌生的侍卫严加看管,他接过水,喝了口,拿在手中。
沈摘不是滋味,接过来,也喝了口。
从某种程度说,李勖是他的伯乐,更是他为官的动力,他沈氏满门清傲,不求荣华富贵,求得不过是一位明主,引他走入史册。
“对不住,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再多,他的仕途就毁了。
“我懂,昭安,我懂。”
许久后,李勖道:“昭安,以水敬你。”
回京后,国舅与沈摘入宫复命,陛下沉默了一会儿,刚欲说点什么,国舅道:“老臣告退。”
于是他也随着一并出来。
独自走过承明殿的长廊,路从未这么漫长过。
往前,是一排宦官的住所,曾经那里是皇子与伴读听先生讲课的地方。
这时候,天光暗了下来,他踱步上桥,将每一座,都踏了一遍,这里他们从前议事时,曾反反复复踏过无数回。
才一日,不得不承认,物是人非了。
沈摘摇头,轻轻叹了口,想到明日还有早朝,回去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从此无缘昭山河。
第52章 去途
大雪封山的节气,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仅有这只由几十人组成的车马队伍,埋头默然前行, 在雪地中留下一行足迹。
“我说,这怎么越走越冷了?”
“北上,当然会冷,且走吧。”
说话的人是中途才加入队伍的向导老李,沉默寡言, 但通身经验不是唬人的,看上去四十岁上下, 可是问过才知刚刚三十三岁。风沙催人老。
侍卫无奈点点头:“再给我加块炭。”
火伍陪笑道:“解差大人先将就将就吧,此去少说还有一个月的路程,炭就这些了,咱不是得紧着车里那位?”
见解差脸色不对,补充道,“要不小人先找两块木板,给大人应急?”
“滚,我自己拿。”
火伍任由解差夺去手里火盆,讪讪地。
看车的侍卫跑至车前,推了个窗缝, 一只眼望进去:“雍王,有何吩咐?”
少卿, 一只白净的手伸出缝隙,淡淡道:“拿这个去前面的村子里换些炭……”
顿了顿, 又道,“再请一位郎中,送去后车姑娘那里。”
侍卫托着李勖给的东西,跑来先回长官,解差当即乐开了花:“祁山黑玉,真是好东西,这回发财了。”“大人……”
“有话快说!”
“王爷说……别叫他知道这东西进了别人口袋,他……他知道您顶头上司姓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