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李勖命人把她送回去休息,她第一次这么听话。
城外的轰鸣声一直持续着,林风眠睡得出奇地沉。
她梦到了祖母,祖母拄着拐杖,露出老态:“眠儿,何时回家?”
“快了祖母,我在路上了。”她想去搀扶孟澜,但是孟澜看不到她,她急出一头汗,哭道:“祖母,我在这里。”
“风眠……”
黑暗里,是李勖站在床头,不知站了多久。
“做噩梦了?”
李勖蹲在她的床边,她朦胧中往里挪出一块空地:“上来吧。”又问,“萧国公怎样了?”
李勖却未动弹,吻她的手与额头,她的额头全是冷汗。
“二元帅被戎人射杀,萧国公又折一子和大将,天一亮石凯便到,萧国大势已去。”
林风眠人仍未清醒,黑暗里看到李勖身上的寒光。
“眠儿,你留下。”
“不要……”
“我前去会会司马葳,企图迫使新皇与我谈判,我此行凶险,我留你在此。”
“王爷,我也要去。”她半眯着眼睛,含含糊糊道。
“听话……”
李勖的手掌温暖,宽大,覆在林风眠的双眼。很快,她便入梦,梦里双唇冰凉,是他的亲吻。
不知多久,林风眠惊醒,言犹在耳,惊出一身冷汗,赶尽伸手摸向床边,人早就不在了。
身旁骤然有人说话:“你醒了?”
穆简成。
李勖走了,把穆简成留下,连退路也为她设好,可见当真凶险万分。
他会遇到什么危险?叛军,北府军,重重军镇?抑或是陛下亲征?林风眠想下去,脸色惨白。
“你怎么进来了?”
穆简成讥讽道:“怎么不邀我坐在你床边?”
“你偷听,无耻。”
“是他舍不得离开。”
林风眠担心李勖,不再理他,从床上直起身子披衣裳,穆简成只是逞口舌之快,私底下很是君子,在靠近她的地方席地而坐。
沉默中,穆简成张了张口。
“好久不见。”还是她先说。
穆简成抬起头,看过来,眼睛是悲凉的:“是啊,好久不见。”久到两世,久到面对面,不知道是你。
也唯有在黑暗里,他才能这般贪婪地凝视她,不被她发现,不被讨厌。
“太迟了吗?”他忽道。
“什么?”
“我曾辜负过你,再次醒来,我发誓要弥补。”
林风眠不想与他谈这个,起码在这间屋子独处着,不想,打断他道:“穆简成。”
“让我说下去……”他兀自道,“我以为,我只要在每一次做选择时,都选你,便可以的。”
“大齐与你,你。”
“王位与你,你。”
“天下与你,你。”
“性命与你,还是你。”
他说着说着,开始面对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流泪,不知不觉。
他转头抹了一把脸:“可是不行,还是不行,总是差了那么一丝时机。
我便落与人后,所以我是不是该承认,世上所谓悔改,全是虚无。”
而最令他绝望的,恐怕是就这样说着,对面的林风眠也绝无动容吧,他惨笑。
林风眠舔了舔干涸的双唇,心仍然记挂远方的李勖。
如果早一些,早到她没有活过来,穆简成这样说。
即便那时候大错已经铸成了,她也会原谅他的吧。
穆简成忍下心中顿顿的疼,换了个口吻:“天快亮了,想不想登上城楼看一看决战。”
第82章 天下
走出这间屋子, 穆简成还是穆简成,天生的王者。
“大汗,时辰到了。”呼延奔说道。
“走,本王让你们见识见识大齐的弩阵。”这话,是对身后无数梁齐将士说的。
丧子的萧国公已经接近疯魔,戎人此时知道自己被骗了, 也想抽身,但是杀红眼得叛军不允许。
萧国公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
穆简成锦衣黑袍,连个铠甲也无地立于城头, 狭长的凤目迎光一眯,看着城下的张驽之末笑了。
萧国公抬首, 隐约见到城头站着年轻公子, 还以为是李勖,走进才发现不是。
“叫李勖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穆简成幽幽道:“萧准,若你今日不死,将会记住我是你唯一不敌之人。”
说罢,眸中寒光闪烁,执短箭朝下方设去。
大齐本不擅长使箭, 箭是南国利器。穆简成南征时曾目睹过短箭亦能入木三分,鏖战退敌, 从此便一心将次南国箭加以修正,投入军中使用。
到如今,每一个大齐将士都可以使一手好箭。
而他, 更是箭无虚发。
玄即,长刺入胸, 萧国公负伤被副将护卫者退下。几乎同时,天罗地网般的箭雨,自上而下斜斜冲向叛军。
下方顿时哀嚎一片,卫允见机,从掩护中走出,一连砍断七根云梯。
天边光芒初绽,云雾被烧得火红。
石凯不负众望,率援军而至,冲入敌人营地。
“我先率骑兵来支援,其余人等,还在后方,顷刻便止!”
至此,战鼓虽未停歇,大局已经定了,等下去,不过是时间问题。
(结局上)
转眼,距离那场战乱,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老百姓提起它仍旧心有余悸。
毁掉的良田屋舍比比皆是,屋舍重建简单,崩塌的人心重建就难了。
梁都是少有几座未被战火冲击的城池,但是临城毁了,宛州残碎,都城的百姓也十分沉默,眼看乞巧将至,城里城外都没什么过节气氛。
除却林家的喜事,一时也很难听到喜乐的声响了吧。
街里街坊,和林家不沾亲的都走到林宅门口张望,看看新娘子新郎官,沾沾喜气。
“林尚书年轻有为,王家小姐出身太傅高门,两人也算登对。”
“说什么?为何林大朗是年轻有为,王家姑娘就要依仗家门了?我说即便她的父亲不是太傅,也配的。”
“你这姑娘,我说什么了?你这不是挑拨是非吗?”
女子哼了声,不再理会,倒是男人的友人插话道:“她说得也不错。”
“怎么?”
“姑娘,看来你知道的比我多,不如你来说说。”男子道。
女子砸吧了下嘴,徐徐说道:“却说三月前陛下将王珩招入宫中陪伴皇后,公主伴读,对外如是宣布。
但历来公主伴读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除了王珩并不见各府贵女同往,实在蹊跷。”
“难道她有不同于旁人之处?思来,彼时显于世人的「不同」也只有太傅之女,前尚书未婚妻子罢了。”
“先说这太傅,因年高而不问朝事久已,绝非新皇极力拉拢之人,那么原因当出现在林尚书身上。”
“都听闻先皇临终传召两人,一个是当下的北府军大司马,彼时赋闲的北府军右督卫,另一个,就是林尚书了。”
“后来一个领兵抗敌,可林大人,却没了后文。皇上恰恰又传他未国门的妻子入宫,用心当真复杂。”
男人入了神,女子却戛然而止,他不禁追问:“后来呢?”
女子一笑:“我推测,林尚书为保妻子,将先皇赐物放在王姑娘手中,而这王姑娘凭此物,助林大公子恢复尚书身,又安然抽身,你们说,此女还是普通女子吗?”
“那真是难得。”
“是了……”
鞭炮噼里啪啦,“新娘子来了!亲友入内!”
人头攒动里,女子余光扫见方才男子摇头轻笑着入院了。他……原来是林家人呢。
“云栖,找你呢,去哪了?”
“我在外面听人家闲聊。”云栖笑笑,走向祖母。孟澜轻锤他背:“新嫂子都入门了,还惦记玩呢。”
“我这不是替新嫂子听听百姓的声音,不错,传的可神了,不过没嫂子真人神。”
孟澜瞪他一眼:“这事你给我咽肚子里。”
云栖从容点头:“孙儿知道。”
这中间的凶险,外人听来,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甚至向往之的,只有林、王两家人才知道,他们能活下来,全赖老天有眼。
一夕之间,雍王的势力囊括陇西、陇右道,民间也是追随者无数。
陛下为迫其低头,看准林家与李勖这层关系,一个夜里派兵将林家围住。
是夜,押送犯人的林云栖回到京师,趋近府墙便看到重重禁军,禁军识得他这身官府与面貌,当即发生冲突,招招赶尽杀绝,这是想以云栖一命给林潮止一个警醒。
好在这几年林云栖的武艺日日增进,禁军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才使他逃了。
也是同时,陛下疑心周围的人,将国舅和三王爷家眷尽囚于宅,不得外出,国舅的小妾托人给做步军御侯的爹爹报信,叫人给追回来,连皇上都没禀一声,无情杀了。
消息传不进来,也送不出去。
王珩必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才在皇上早朝时冲入大殿,手握明黄绸布,跪于殿前,道:“陛下放过林家,臣女才将圣旨双手奉上。”
当着满朝文武,皇上纵有杀心,也只能假装不解道:“王氏,朕不明白你说什么,朕何时写过这样一道圣旨?”
“不是陛下的圣旨,是先皇的圣旨。”
女子平静开口,大殿尽是抽气声,果然。早有人猜测,先皇去世前是不可能平白传召前尚书的。
“拿来给朕。”皇上冷冷道。
只见王珩垂首说:“女子手中只是上半副,下半副印着先皇墨宝的,在女子宫中,请公公随女子去取。”
皇帝命侍卫、内侍一并随她去。谁知王珩突然奔跑起来,长长的游廊宫殿全留下她的身影足迹。
殿门一合,将内侍、侍卫关在外面,她道:“我要见林潮止。活要见人。”
皇上大怒,拍案而起,走向她暂居的宫殿,这时皇后慌张出来,欲哭诉,却被皇帝抽了个大嘴巴:“叫你看着人!你给朕看得好人!”
大臣们见到这幕,面面相觑,皇上因何着急?难道说……有隐情?
皇上吸了口气:“给朕出来,你就仍是太傅之女,林家,林潮止,与你无关。”
里面的人道:“我要见我的夫君。”
皇上脸色阴晴不定,命人撞门,这时候一个异域服饰的年轻人走出列:“皇上不想听听三王爷说什么吗?”
皇上豁然回头,见是戎三王子。
早知道这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他并未将此人放在眼中。
甚至登基以来,忘了处理这个质子的事情,只是今日一见,这深邃的眸,沉稳的脸,似乎传言有虚。
不必担心,三弟被自己关着。
戎三像是猜到他的心思,道:“三王爷正被陛下的人看管。”
“啊!”“啊?”大臣们才知道这事,惊呼出声。
“朕没有,休胡说。”
“不是陛下臣就放心了。”“你说什么?”
“臣今日乘车路过三王爷府邸,见有异军包围,生怕是叛军入京。
所以叫府兵解围,没有及时禀明皇上,也是觉得,办好事,不必留名呢。”
他说完,三王爷从殿外缓缓走来。
“臣叩见皇上。”
失魂落魄了一瞬,皇上恢复神智,面色铁青。
“臣弟不过是把父皇去世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罢了,皇兄何必如此?”
“先皇去世前立朕,为太子……”皇帝道,“仅此而已!”
“是,又不是。”
“你所什么!”
三王爷转身,对着群臣道:“先皇他是抓着二哥的手,死死的抓住,喊了几句太子。”
“啊……这……也有可能是在叫前太子吧……”
“阁老所言极是,至于真相如何,父皇已逝,无人知道。”
那日,王珩是活着从大殿出来的,先皇圣旨,没有一个人有幸目睹,只是先皇必然留下了什么,且是新皇所忌惮,想要消灭掉的,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
林家外的包围被撤,世人悠悠众口难堵。
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大家也仍然好奇,圣旨上写的什么,先皇所谓太子,又指得是谁。
皇上知道,他除非杀光所有人,不然只能背负着质疑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