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奇利落应声,飞速起身离开寝殿,召集下属命人备马离城。他带人连夜轻装急行奔袭两城,清晨时分在查尼亚城边缘拴马,下马步行一段路程,等翻上前方坡背,以巨石为掩体查看情况。
遥远的山腰处晨光熹微,朝阳一线,头顶大半天空仍然沉在黑暗中,晕了墨色沉沉。
由于光线与距离的缘故,他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好在远处扎堆的篝火烧至尽头,还能照亮一小块地面。
——以及一方小型石质祭坛。
坛面呈圆盘状,上方刻了像是阵法的花纹,台阶沿底座依次而上,四根立柱环绕,巨大的异端符号模糊隐现。祭坛四角立柱上绑着的旗帜随风张卷,暗色里藏着的帐篷一顶顶排开,帐篷前的小火堆闪了闪,归灭。
布兰奇举起望远镜望去,脸色越发难看,随着尽头的旭日缓慢升起,整个祭坛的面貌在他眼中渐趋清晰。
西境的军队……伊薇尔殿下一定清楚她即将侵入亲卫队攻击范围内的领地。而西境叛军一路跋涉,人员所剩不过千人,不及万数,对上人数两倍以上的亲卫队……纵使她再诡计多端,胜负也注定不可改变,除了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那位殿下是想……召唤黑暗的力量现世么?
布兰奇想到此处,从头一直冰冻到脚尖,心跳的频率却越来越快。情况紧急,他得赶快回去报告陛下!
天光完全亮起之前他们必须离开。否则对方轻易便能发现,让西境的军队抓到把柄,抢占先机。
布兰奇朝身旁同伴打手势:“走!回去!”
等这群人走远,阳光斜照,映亮了扎营处。不远处隐蔽的乱石堆内走出一个裹在斗篷内的人,朝底下的帐篷堆吹了声口哨,里头三三两两钻出人来,几匹雪地寻草的马不安分地踢踏刨土。
那人朝帐篷走去,斗篷下伸出一只洁白的手,取出钱袋分发给眼红的表演者们。
“喏,这些都是给你们的雇佣费,一个个地领,别抢。领了就散了吧,谁家的马自己牵回去,帐篷该收的也收了,把篝火的残灰收拾收拾别叫人看出来。那些衣服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回家之后烧了吧,别留下。”他散完钱财嘱咐了一两句,转身离开。
漆黑的发丝从兜帽下飘逸而出,他抬首望向刺目的太阳,笑了笑。
碧瞳璀璨疯狂。
“光明啊,那就靠你了。”
初雪方停没多久,第二场雪又到了。
寝卧的烛光在冰凉的玻璃上映出布兰奇憔悴的影像,他隔窗户望着外头纷纷飘落的雪花,指腹感受外界传递而来的冰凉。布兰奇忽觉天地宁静不可言,而这种宁静背后藏住了一种可怕的力,要将他的祖国撕得粉碎。
布兰奇回来后已是下午,与陛下报告完情况,便按文森特的吩咐回去休息,没有再打扰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一夜高强度的紧张状态在睡眠后得到了缓解,他竟然一觉从白日睡到了深夜。
不过,布兰奇想,既然外头雪势不减,兰顿寒冬飞雪总有办法为这个国家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给亲卫队的调度程序提供时间。
只是,不知道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布兰奇披衣起身,正巧有人扣响了他寝卧的门。布兰奇开门,见是一名侍女,温和地问她前来何事。
能在晚上特地赶来找他的,多半都是大事了。
“陛下……不知道去哪了。”侍女急的要哭,“已经到了沐浴休息的时刻,尽管陛下一向晚睡,但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离开寝殿……我以为他与您一块儿去哪了,结果您似乎也并不清楚呢。”
“哎呀,万一碰上心存不轨的人可怎么办!那位,唉,我也看着她长大,怎么就……如果真是叛军……”
布兰奇打断了侍女的猜测,严肃起来:“小姐,请您不要胡乱揣测,散布谣言,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侍女捂住自己的嘴,惶恐地连连点头。
“请您工作去吧,这件事交给我就好。”
“非常感谢!”她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跑开了。
他当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找到了那位第一次如此任性的陛下,谢天谢地,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不轨之徒。布兰奇在尽量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在紧闭的正殿发现了文森特。
布兰奇看见他的时候,那个兰顿最尊贵的男人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人抱膝坐在云阶倒数第二阶。
曾经成人礼上,他受封所跪之位。
就那么孤零零坐在那儿,漆发披散,顺阶盘络。他侧身,一腿屈立,仰望月光穿云过雪,投过花窗,再落地、旋转,在绚美的彩绘下变成瑰丽奇诡的模样。
布兰奇没有惊扰他,默默阖上了身后的门。
黑夜与烛光在兰顿权力的至高位旁摇曳生姿,宣告又一年长夜的初始。
时间裹挟多少代阴谋诡计从最顶处的红绒宝座而来,又复裹挟多少代历史尘烟飘散云阶。
不管那个位置到底坐着谁,承接了什么通天达地神明意旨,他终归是个人类。凡人类中的一个到了神坛上,他睥睨云阶下的蝼蚁,传达光明的神谕,以此来展现自己的神威;坐在高处的人独自清醒,他们心底清楚的很:到头来,还得退居第二格。人们敬的哪是他们,分明是他们代为扮演的神。神明才有资格睥睨冷眼,坐在最高处发号施令。
所以再高,高不过云阶。
云阶之上,是名义上的教皇之座,实质上的神明之座。
是人便有欲望,叫他有了欲望,便生软弱,生了软弱,于是不得全知全能。
文森特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就这样坐了一夜。
布兰奇便在门边守了他一夜。
等天亮了,两人默契地没有询问各自缘由。
“吩咐下去,让福勒主教准备好对光明神的祭祀,召集主要修习光元素魔法的教士随军一同行走。雪已经停了,亲卫队一万余人交由你调动,全数开赴查尼亚西北部……威廉·卡莱尔那个废物活该把他拼死拼活攒下一世功勋的父亲从坟墓里气得跳出来。”文森特接过布兰奇递来的权杖,他闭眼后仰,深呼吸一个来回,双眼复睁,比起昨晚的脆弱惘然的他全然像是另一个陌生人,“我将坐镇军队后方,与各位一同为兰顿祈祷。”
布兰奇躬身,大声喝答:“是,陛下!”
从来不在大事上出错,理智与情感泾渭分明,短暂的迷茫过后仍能杀伐果断。
这才是他的陛下该有的模样。
隆隆战车风驰电掣,将士兵运向查尼亚城外西北部,后续辎重部队稍次于后,尽力跟进。阵列照布兰奇的号令依次序呈纵深队列排开,先到的队伍恰与前进中的西境军队短兵相接,离查尼亚外郊尚有半普里。
夕阳余晖将天空烧地澄黄彻亮,霞光万丈,灿然壮丽。广阔蓝天之下,骏马与人类相互配合着,两群黑点急速移动,相互靠近后骤然停止……然后随着首领一声令下融为一体、厮杀震天。
你难以置信地环视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阵队,他们恐怕正是教皇亲卫队。
一万人!整整一万人!这个人数对于皇城连同外界那落后狭小的行道来说太过拥挤,他们怎么迅速穿过林间小道、奔驰过小半荒原,怎么会如此迅猛,能够恰好掐住你到来的时间点,将情报及时送至皇宫?!
赫尔曼比你更震惊:“他们看来守了有一阵了,殿下!我们比这群人来得要晚!”
你惊异地回头望向他,下一秒被更可怕的线索拉回现实——薇诺妮卡闪至你的战车上,告知她的新发现:“附近有大批不同方向的马蹄印,我还在草堆里捡到了这个。”
她交过一面西境军队的旗帜,并非刺绣,一块画工劣质的布而已。
“……管不了那么多了,放链式铁弹,点火。”
你气得牙齿打战,努力保持所剩不多的冷静。一切迹象都在说明有人提前发现了你的行踪,故意陷害。
时机与人数,这一场仗你两者皆不具备,只能硬打。
万一熬过去了呢?
你急忙从战车上坐起,高立远望,冷汗淋漓。
兰顿早就料到了你这一招。
链式炮弹一卷一片,极适合收割一字排开、两翼加中部主力的阵列,而纵深队形缩短了炮弹的伤害面,以前方士兵的性命为代价,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后方兵员,严重削弱炮弹的威力。
薇诺妮卡蹙眉,心思不在此处。战场严重干扰了她的感知,周围无论元素还是心声都乱得像堆垃圾,可天生的敏感告诉她,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亲卫军后方空地,数百教士相互配合,勾画巨大的法阵,内部相互独立、相互衔接,整体半径足有五十米长。法阵之内,除了大体架构,又包含每人负责的一小块圆形阵法,交织相叠,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辉。
肃杀庄严。
文森特站在法阵外,蘸取圣水朝法阵虔诚祷告:“最至高无上的阿克图索,有人将要在今日的战役中特意布散黑暗神的信仰,请您庇佑我们,赐予我们力量。”
数百人吟唱念诵与战场的哀嚎并行,直升上空,自成一片空间,不断扩大,穆然不可侵犯。
“以吾寿格起誓,将毕生献于光明,求乞眷顾;以吾名誉起誓,将虔诚献于光明,求乞庇佑;以吾爱善起誓,将功德献于光明,求乞驱异……”
阵法高速旋转。
“……以吾性命起誓,将肉身献于光明……”
“————求乞,临世!”
神压降世。
华丽的夕阳撕裂成碎片,半边天空塌出一处空洞,洞内降下势不可挡的金色光芒,刺目难忍。
所有人不得不停下战斗,倒地跪伏,以衣袖遮眼。
“人间已经许久没有人召唤过我了……噢,竟然是因为黑暗的力量?”浑厚的男声天地震荡,传来阵阵回响,你的耳膜几欲炸裂,他有些疑惑,重复了一句,“黑暗的力量?”
而后灼眼的一束光代替神身在寂静的战场上四下寻找,搜寻的万分仔细。
“我嗅到了肮脏的气息,如此熟悉,很隐蔽,它特地藏起来了……”你察觉到了阿克图索的怒气,随着那束光落在你身旁,他惊天怒吼道,“艾斯本————”
薇诺妮卡脸色刷地白了,她声音发紧,如飘絮轻薄,并非因为害怕阿克图索的怒火,而是……
“伊薇尔,低头。”尽管已经来不及。
她终究给你带来了麻烦,引来了光明神的注意。
你眼睁睁看着薇诺妮卡的肉身眨眼间灰飞烟灭,那束光将艾斯本包裹自己的少女外壳瞬时置于死地。
一时间瞳孔缩放,惨烈地你说不出话来。
黑雾凝结,俊秀的男性身姿显现,银边黑袍袖摆宽大,两旁垂带在乱风中飞舞,你被艾斯本一抬袖挡在身后。
在场的人如若从这场战争中活了下来,那么此生有幸,见识了两位神明的现世。
全场只有一个他,敢站立着与阿克图索较量。
“孽子,你身后的人是谁?!”
“与您何干。”
“你不是一直瞧不起人类么?竟然会保护一个人类的女孩?”
“……”
你的头发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起,脸直面光芒,哪怕闭眼也亮如白昼。
“你告诉我,艾斯本,她的脸和瑟尔维娅为何那般相像?!”
被点名的祭司沉默如铁,未曾回答,挡在原地不曾后退一步。他祭出幽蓝色的光罩,将你独自笼罩在内,隔绝外部的侵扰。
“……所以,她背叛了我。”光明沉声下了判决书,“你身后那个小东西,是个玷污了神明血脉的杂种,是她背叛我的证明。”
你隐约听见了脚底下传来的开裂声响。
无差别攻击降下,砂石飞溅,光束聚盛;大地骤然分裂,从上空俯瞰,数不清的裂痕在地表如叶脉延展。
神明之怒,不论是兰顿还是西境,双方皆死伤无数。阿克图索怒吼不绝于耳,你竟然听出了几分痛苦之意。
艾斯本轻声解释:“是神谴。”
神明直接弑杀性命,亦会遭规律惩罚。
你终于抓住了动弹的空隙,强撑着摩挲红木戒指,弹出的赤色结界将你与艾斯本笼罩在攻击之外。
不曾想此举更激起了阿克图索的愤怒:“那是她的东西,你确实是瑟尔维娅的女儿,谁敢和她生下了你?!……你身体里流淌的一半神明血脉还是没能压过庸碌的人类之血。”
“你是谁?”
“……不,算了,并不重要,清除一个低贱的混血没有必要询问她的姓名。”
阿克图索自言自语,一束光猛然落下,与红色结界相接。
结界破碎。
他收回了对人间的愤怒,转而将火力集中你一人。
证明他是个失败者的证据。
那一刻你有些绝望。
文森特跌坐在地,他挣扎地从狼藉处爬起,失声吼道:“停下,停止祈祷!”
一切都是场骗局。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你绝无可能祭祀黑暗神,否则早已死在路上。
一定有第三方在其中误导。
“伊薇尔——————!”
攻击降临的那一刻,凉冷丝滑的布料将你包裹,闷入怀中,不留死角。
你茫然地靠在艾斯本的胸前,攥紧了他的衣角,想要汲取最后一点安全感。
“……哥……哥?”
你知道的,阿克图索铁了心要杀你,那一击用了全力。
“……哥哥,说句话……好不好……”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艾斯本苦笑,勉强抬起手,可能想摸摸你的头,然而失败了。
“伊薇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