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一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一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一不遵循着这一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Infinity。」
  ——不,是无穷尽。
  ……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一块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风温暖,吹过她的衣角。
  沈昼叶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没收到任何一封来自过去的信——自从那梦境般的时空消散后,她再也无法通过那个本子寄出任何一封信,更没有了任何一点来自过去的消息。
  另一个我过得好么?小昼叶的时空如今如何了呢,她会走一个怎样的人生轨迹?会迷茫吗?会难过么?会和她的陈啸之分手吗?
  ——她会成为怎样的成年人呢?
  沈昼叶擦着碗发呆,水声潺潺,长风穿过院中葡萄藤蔓。
  通信的通道从此是关闭了么?
  沈昼叶不明白。
  她仔细回想,发觉这场通信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沈昼叶提前救下了自己险些自杀的母亲——这其实不算个很大的变动,因为沈妈妈那时也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发现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伤害很小,而且沈昼叶的母亲在被女儿救下之后,痛哭了一场,从此居然挺了过来。
  这是这场通信带来的,对另一个时空造成的,最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沈昼叶还陪伴了年少的自己一程,陪少女昼叶走出了丧父之痛与刚转学回国时的低落,陪她走过了人生头一回的初恋与头一回燃烧自我一般的竞赛。另一个时空似乎与沈昼叶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没有金手指,在小昼叶拼死的反抗下也没做到那句「人生不应有遗憾」。时空的池中静谧如水,仿佛通信只是个上天开的笑话。
  可是所有的一切,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沈昼叶仰头望向头顶的繁星,只觉心中充满力量。
  ——温暖回忆与少年人嚣张誓言,都膨胀了起来。
  少年言语。锐利嚣张的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义无反顾。勇猛。爱。
  我本想改变的是过去啊,沈昼叶洗着碗忽而好笑地想——这种剧本不都是这样的吗?主角忽然获得一个能穿越过去时空的金手指,在2000年初北京海淀买他十套房,买苹果华为几千几万只股票,背下当年高考答案考清华北大……哦这个对我来说就不用了。
  怎么这个金手指到了我这里,就被我用成了这样呢?
  怎么最后反而是我这个未来的人被改变了?
  沈昼叶拿着小青花瓷碗,笑了下,看向倒映着光的水面。
  ——可是这改变,却远比十套房、几千几万只股票要酸痛、沉重又温暖得多。
  ……「人」远比生活重要。
  星河万里,夜深露重,沈昼叶不再看着星空发呆,而是将碗轻轻搁在石砖上。
  接着她听到门扉吱呀一声,陈啸之自亮着灯的客厅推门出来,似乎是准备去上个厕所,见沈昼叶坐在水龙头边立时一愣,问:“在刷碗?”
  沈昼叶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尽是沫子,没法捋头发,只得用手腕将碎发往后捋。
  “嗯,”沈昼叶笑道:“你们两个人做饭,我刷碗嘛。”
  陈啸之便朝她的方向走来。
  沈昼叶刚抬起头想对陈啸之说话,让他帮忙捋一下自己的头发,陈啸之就一弯腰,将她戴着的手套一拽。
  “给我,”陈啸之拧着眉头道:“谁让你刷碗的,我让你干活没?本来是我要刷的。”
  “……,”沈昼叶一时都懵了:“陈啸之你这人说话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连抢我的活做都要顺带凶我?”
  陈啸之脾气很坏地道:“我哪里凶你了?被害妄想症。”
  沈昼叶:“……???”
  然后他又说:“手套给我,你在我旁边呆着就行。”
  这时候还坚持要刷碗的绝对是傻子,沈昼叶眉眼一弯,将橡胶手套拽了下来,在一旁看陈啸之少爷刷碗。
  “我奶奶不会骂我吧?”沈昼叶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问:“我今晚混吃等死,连碗都是让你刷的,看上去太懒了,感觉容易被杀掉。”
  坐在她旁边的陈少爷瞅她一眼,将沈昼叶刷的碗重新冲了冲,不爽利地说:“反正不准你干。”
  沈昼叶甜丝丝地笑了起来。
  “碗这么多——”陈啸之一边刷一边将眉头皱起:“再有下次,记得进去叫我。”
  沈昼叶眼睛笑成甜甜的小月牙儿,托着腮看他。陈啸之刷碗的动作也相当利索,一看就是在国外自己干多了。
  沈昼叶托着小腮帮,甜甜地问:“之之,你是心疼我干活呀?”
  陈啸之:“……”
  他不说话,沈昼叶就粘着他。砂锅里全是各色锅碗瓢盆,水面飘着一层油花,味道并不好闻,陈啸之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闷头刷碗。
  谁敢信他是个少爷出身啊,沈昼叶看着小竹马想——干活这么利索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干活儿。”沈昼叶声音甜甜地判断,又对他讲:“之之,你抬头看看我呀。”
  陈啸之正在刷盘子上的葱段,闻言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看到沈昼叶笑盈盈的眼睛——她背后院落古老,葡萄丝瓜藤攀在屋顶上,纠葛一处。
  风声温柔,沈昼叶笑意温暖。女孩眼睛微微闭上,凑过来要吻他。
  姑娘家嘴唇红润柔软,陈啸之一瞬呆住,怔怔的忘了反应。
  那应是陈啸之睽违已久的、可能是十年的吻。
  ……
  可是正是下一秒——
  他们身后四合院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
  门咣当一声撞到门上。
  “妈,”一个熟悉而温柔的中年女声说:“我研讨会回来了,给你们带了点湖南的特产,不过太辣了估计你们都吃不下,今晚我听你说你邀请了叶叶和她男朋友一起吃饭,吃饭吃的怎么样?叶叶男朋友在哪让我这个当妈的看——”
  那个当妈的还没说完,就啪一声按开了门廊的灯。
  沈昼叶还没亲上在为她刷碗的陈少爷,门口的灯,就将他们照得一览无遗。
  沈昼叶一呆,陈啸之转过头去。
  沈妈妈:“…………”
  那一刹那,世界都静了。
 
 
第113章 怪不得你俩这么幼稚。……
  -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 越看越喜欢,尤其是华嫣她女儿空窗期,一空就是十年。
  沈妈妈原先总是想不明白, 女儿要样貌有样貌, 要能力有能力, 只是呆了点,除了学术之外对所有事儿反应都慢半拍……可是这有错吗?为什么和初恋那个小男孩分手之后死活都没再谈过,无论是上高中还是去竞赛,甚至到了是个人都能谈恋爱的大学,都没冒过谈恋爱的苗头, 简直就是进入了恋爱的真空。
  因此沈妈妈只是嘴上不逼迫、尊重女儿独身的意愿而已, 其实心里早就已经进入了哪怕牵回来一只——一只什么她还没想好, 但总之要求已经相当低了, 基本上是个人就行。
  “叶叶男朋友在哪让我这个当妈的看看——”
  夜空遥遥,来接女儿回家住、顺便来看女儿男朋友的华嫣女士声音饱满, 穿透力极强, 然而还没说完就僵住了。
  她女儿坐在水池边,而她旁边的男人衬衫袖子挽起,正在刷碗。从背影来看身材硬挺、修长而结实,一看就是常年有着健身的习惯的、相当自律的年轻人——女儿眉眼笑得弯弯的,两个人看上去似乎还想亲昵一下——
  ——然后那男人转过了头。
  “……”
  “…………”
  华嫣看到这位青年,差点儿以为自己眼瞎了。
  -
  十分钟后, 宜春胡同3号,客厅。
  客厅里电扇缓慢地转着,沈昼叶两手捧着小茶杯,坐在妈妈身边,陈啸之则坐在她的对面, 不无尴尬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长辈。
  “……居然是这样。”沈奶奶笑着道:“我就说奇怪的地方这么多,那么默契,两个人年纪也不是小孩了,还幼稚得跟初中生似的。”
  沈昼叶听了脑袋往肩膀埋,一时耳根都红透了。
  她妈妈莞尔问道:“然后你就一整个月都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嘛……”沈昼叶声音细若蚊呐,“而且我那时候状态也不太对。”
  电扇的风习习地吹来,沈奶奶笑道:“确实,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不过这都是什么缘分啊,”沈妈妈也笑:“十年后就能还能遇到,就跟命中注定似的。行吧,估计你也是一头懵……小陈,好久不见。”
  陈啸之都是二十五岁的人了,闻言耳根一红。
  他道:“阿……阿姨好。”
  “我家叶叶估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沈妈妈温和地说:“她从小就被娇惯得厉害……我和她爸爸都惯她,所以很多地方很娇气。不过我家叶叶的确是个好孩子。”
  陈教授挠了挠头,腼腆地道:“……叶叶很可爱的。”
  被夸了可爱的沈小师姐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他们又简单地聊了些东西——沈妈妈问了他们两个人回美国的时间,又问了问陈啸之未来的打算,他一一作答。沈昼叶在一旁无声地陪着,期间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妈妈,看见不复年轻的妈妈爬上眼周的细纹。
  走之前要给妈妈买点眼霜,沈昼叶没来由地想。
  ……岁月可真是太不饶人了。
  沈昼叶总记得自己小时候妈妈皮肤是光滑的,头发也是乌黑油亮的——与爸爸走在街上时爸爸总是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妻子,妈妈那时候……总之妈妈那时候眼周并无纹路,发丝乌黑如云。
  如今却总要女儿用小镊子,帮她拔去头顶的白发。
  其实她可以再婚的,沈昼叶模糊地想。我虽然不会再叫第二个人‘爸爸’,可是我希望妈妈能快乐一些,能有另一个人陪伴。
  可是不愿意的是她妈妈。
  ——她带着自己的女儿,再也没有与任何一个男人有过那样深层次的接触,至今已经十年有余。
  就像将一生的感情都绑在了不会回应的父亲的身上似的。沈昼叶没来由地觉得,妈妈应该是会永远记得自己年轻时与爸爸在波士顿的咖啡馆相遇的。就像妈妈说自己会记得爸爸风雨无阻地开车,载彼时年少的她上下课一样。
  沈昼叶看向妈妈的手指,看见年近五十的华嫣手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不复年轻时的饱满细嫩,却至今都戴着那一枚婚戒。
  ……分明已经二十多年了。
  沈昼叶怔怔地看着妈妈和陈啸之聊天。
  ——陈教授展现出了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风度,对上沈昼叶奶奶和她妈妈礼貌又尊敬,举手投足间尽是精英感,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风趣,将两位长辈都聊得妥妥帖帖。
  “小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妈妈笑道。
  然后她又问:“所以你现在在斯坦福,具体是在做什么呀?”
  陈啸之礼貌地道:“我和叶叶在做同一个课题。确切来说是在合作——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欧洲南方天文台的那台大望远镜LSST,我先前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他们聊着,沈妈妈抬起胳膊,揽住自己的女儿。
  华嫣手腕上套着一只圆润的翡翠镯子,那镯子在昏黄灯光下泛起润泽的颜色,那是沈妈妈回国后用以遮掩自己腕上割过腕子的痕迹的饰品——她不喜欢被问及这个问题,更不喜欢被人关注,而且那也算是伤痛之一。
  那镯子在沈昼叶面前一晃而过。
  正是那一瞬间,沈昼叶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立刻捉住了妈妈的手,将妈妈的爪子拽了过来。
  华嫣并不会因为女儿玩自己的爪子而分神,仍继续与这位一看就特别优秀、侃侃而谈,还很会疼人的才俊交谈,沈昼叶将妈妈的手镯撸了上去,那一瞬间沈昼叶呆住了。
  ——她对妈妈的这道伤口,是很熟的。
  那道伤口差点将她吓死,沈昼叶仍记得那伤口翻出的模样:因为发现得太晚、切得太深,华嫣的右手活动起来其实不太利索,因为伤到了肌腱,中指甚至还是无法完全伸展的。那道伤口更是狰狞可怖,它发白、瘢痕凸起而扭曲,皮肤组织两侧还有细密的缝针痕迹,像一条死去的毛毛虫。
  无一不昭示着那道伤口的主人,过去的痛苦。
  可是如今,那是一道浅白色的、淡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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