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十二月初,临近学期的结束。
  临近期末,学生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在餐厅里读书的读书复习的复习,早已超脱了本科境界的沈昼叶坐在餐厅里,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一根德式香肠。
  湾区的冬天雪不多,枯叶萧萧落尽,寒风凛冽。
  陈啸之坐在她对过,在阳光里以餐巾纸擦拭嘴角,问:“吃饱了?要不要再加点蛋糕什么的?”
  “……不了,”沈昼叶发着呆说:“今天不是很想吃。”
  “一会儿我打包一个,”陈啸之坚持道:“免得你下午跟我叽歪,我还得出来买。”
  沈昼叶:“……”
  沈昼叶有心想问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当猪喂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就满脑子喂猪大业……却没说出来,跟着陈啸之起了身,去打包蛋糕和下午的饮料。
  沈昼叶跟着他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杂乱的思绪填满脑海。
  ——总觉得有隔阂。
  沈昼叶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侧过头去看陈啸之:陈啸之敞怀穿着夹克,手里提着小蛋糕盒,目光落在别处。
  ——至少和小时候比起来,他们现在的距离远得多。
  十年前,他们期末考试结束,跑去什刹海溜达。一行人美其名曰要给小美国人见识一下老四九城,最终陈啸之在后海被小偷偷了钱包,一伙初中生在傍晚时分冻得哆哆嗦嗦跑进麦当劳点薯条取暖,那麦当劳小的很,魏莱嘲笑陈啸之小气,然后抢自己小同桌的热可可喝。
  回家时身无分文的班长和她一起坐公交,车上人多拥挤,于是班长十分在意地将自己的小女朋友护在胸口。沈昼叶还记得他那天穿的羽绒服的质感——更记得他们在车上聊天,谈天文地理,谈宇宙星河,谈自己青涩的人生。
  毫无保留。和现在截然不同。
  有人说:「二十五岁的我们已经无力走进一段全然亲密的关系了。我们经历了太多,人生疲惫,再也无法像十五岁那样亲密地爱人。童年,少年,那些时代都很好,嬉笑打闹,爱一个人就想将自己剖开,将全部都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侧过头去看陈啸之,他却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
  十年的岁月,他们早已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
  那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
  天朗气清,沈昼叶在清朗冬阳里看向向前走的陈啸之,看着他挺拔坚毅、截然不同的背影,甚至没有底气去否认。
  -
  沈昼叶的CSC项目是两个学期,十二月,正好是它的一半。
  美国的大学放假时间与国内截然不同:斯坦福的秋季学期从八月开始,十二月中旬结束,寒假不过两三周,正好将圣诞与新年包括在内。
  一个学期,四个月。
  不爱锻炼的沈昼叶多了个晨跑的习惯。她每天六点起床,沿着Stanford Ave跑将近三公里去办公室,有时甚至会跑去游泳馆门口等其开门,但不进去游,只是在长凳上坐着,等阳光映亮胡佛塔顶,白鸽腾飞。
  世人只见到那些聚光灯下的科学家,看到他们惊人的成就、改变世界的壮举,无人见到他们背后的——不,他们身后埋葬的人的艰辛。
  「埋葬。」
  这词并不夸张,这世上有那么多搞科研的人,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研究员,无论是私企还是大学体制内,无论是重应用还是重理论……有人焦虑到需要吞药度日,有人每年寻求数次心理干预,有人昼夜颠倒做实验搞垮身体,有人被感染、被工伤,也有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在夜里望着熟睡的妻女落泪。
  ——历史却只能记住爱因斯坦,记住屠呦呦和杨振宁。
  可是这群体不止有这些顶尖的巨人,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大多数。大多数里有胡坤,有肖育众,有陶崇园,有王澎,有万千来不及让历史铭记的人。
  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中,自然也有沈昼叶,也有陈啸之。
  这一个千年,历史又会记住谁?沈昼叶曾在晨跑时胡思乱想。
  然后脑海中的她自问自答:
  ‘谁都不知道,我们连明天都看不见。’
  -
  于是焦虑所致,沈昼叶心事重重不停掉秤,吃饭也吃不好——症状比她硕士时期跑实验室事务更甚。陈啸之敏锐地觉察了她的不对劲,立刻从只给她带早饭变成了一日三餐都带,什么温水牛肉什么鱼羹什么香煎虾,变着法子地饲养。
  但是毫无成效。沈昼叶本来就小的体格,在焦虑之下变得更瘦削。
  科研从不是易事,伴随而来的是刻骨的焦虑和惆怅;这一群体的自我调侃下,隐匿的是名为痛苦的冰川。
  -
  十二月的某一天,沈昼叶坐在陈啸之的桌前,核对桌上贴的校历。
  “……下周五,”沈昼叶愣愣地说:“就放寒假了诶。”
  陈啸之两指揉着太阳穴问:“……是啊。沈昼叶你过来看看,我期末放上这么道计算题会不会太难了?”
  他在出期末卷子。
  沈昼叶实在理解不了这帮当老师的为什么这么爱拖,期末卷子永远都拖到下印前一天才定稿——好在这门课陈啸之自己说了算,不至于被别人追着打。
  沈昼叶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在给定晶格常数a的二维近自由电子近似的费米面上,给一个位于第一布里渊区的点,再给定倒格矢K的傅立叶展开系数Uk,第一问让学生求费米能,第二问要求学生讨论费米面进入第二布里渊区时Uk所满足的条件的大计算题。
  沈昼叶:“……”
  沈昼叶沉吟片刻,得出粗略思路,笃定地说:“不难,你放吧。”
  陈啸之满脸怀疑,将题粘进了word。
  WRX于是粘人精沈昼叶顺势在陈啸之身边坐下,蹬掉靴子,穿着小绒袜踩在他的沙发上。
  陈啸之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将女孩子两只脚拉到自己腿上,隔着袜子揉了揉她冰冰凉的脚趾,以自己的大腿给她取暖。
  那温度十分熨帖舒适,沈昼叶舒服得想撒娇,还想抱抱他的脖颈,但是却没敢。
  ——她感受不到陈啸之容忍的信号。
  陈啸之这人攻击力有点强,沈昼叶还没摸准二十五岁版的脾性,加上他又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似的,沈昼叶连动他都不敢。
  “……什么时候下雪呢,”沈昼叶规规矩矩不碰他,发呆道:“华盛顿那边每年雪都很大的。”
  陈啸之出着题,漫不经心地回答:“加利福尼亚和华盛顿不一样,冬天也晴得很,夏天雨少冬天雪少,想玩雪的话还是得往东岸去。”
  “嗯。”沈昼叶乖乖地回答。
  她想问问陈啸之寒假想不想回趟北京,但看他专心工作的模样,却终究没能问出口。
  ——真的好像有着说不出的隔膜,沈昼叶想。
  午后阳光斜斜地洒了进来,她脚踩在陈啸之的大腿上,拿了本自图书馆借的大部头,翻了翻。
  陈啸之忽而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沈昼叶一愣:“……啊,你说这个群论?”
  陈啸之嗯了一声,放下笔记本,望向沈昼叶。
  “本科的时候选过,”沈昼叶顺从答道:“那时候数院引进了新人才,群论讲得好的人不多,加上慈教授希望我能去了解一下。但是我去上课的时候发现群论课本乱得一塌糊涂,国内没能力编撰,翻译得非常糟糕,群论本来就不简单,课本不好就雪上加霜,大家怨声载道……”
  陈啸之:“?”
  沈昼叶笑了笑:“于是老师实在没辙,只能把英文版教材pdf发下来,让我们自己去打印。”
  美本出身的陈啸之完全不理解‘教材一塌糊涂’,挑起了眉毛。
  “——结果英文版教材果然好明白不少。”沈昼叶笑了起来:“于是那个教群论的老师叹了一口气,对我们讲了一段话。”
  陈啸之眉眼狭长,望向自己的小女朋友。
  “那个老师说,”沈昼叶想了想道:“‘我们国内改开这么多年,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的教育和科研的力量都已经腾飞了——但是只从课本这件事来看,大家就会明白,我们中国距离发达国家,在这样细微之处,仍有巨大的差距。”
  “——而我们这一代人年纪大了。”
  女孩子微一停顿,复述道:“剩下的路,只能交给你们年轻人来走。”
  异国他乡的尘埃飞过地板。
  沈昼叶笑道:“挺奇怪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老师说的这些话我却总忘不了——可能因为慈老师周老师也对我讲过类似的事情吧。”
  陈啸之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老教授总是话里有话,”沈昼叶盯着飞扬尘埃,轻飘飘道:“似乎想将信念传承到学生的身上……可是问他们是什么,他们又不肯说。”
  他们不说的原因,陈啸之再清楚不过:那些东西太过沉重。
  ——沈昼叶年纪小,心思又像小孩般纯直赤诚,这些老人如何将这样沉重的民族兴亡灌输给这样的学生?太沉重了。
  老人不忍心,便将这些希冀封存,只告诉她一点,剩余的留待阿十长大后拆开。
  陈啸之沉默许久,揉沈昼叶的脑袋。她卷卷毛顺顺滑滑,扎了个小麻花辫,像绿山墙的安妮,揉起来又像揉小面团儿似的,手感相当好。
  “……傻子。”他粗鲁地揉乱小傻子的卷毛。
  小傻子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陈啸之。
  然后她抬起了胳膊,要抱他。
  那真的是个非常适合拥抱的瞬间,沈昼叶在他身边坐了许久,一直都忍着,可是陈啸之一摸她的脑袋,沈昼叶就觉得不想忍了。
  女朋友想抱男朋友,又有什么错。
  可下一秒陈啸之面无表情地在她额头上一弹,力气不大,但女孩子始料未及,叽一声倒回了柔软的沙发。
  “就他妈会撒娇,”陈啸之打破暧昧空气,使劲儿戳戳她的额头,凶狠道:“说你傻子又不是在夸你,抱什么抱,让你在我办公室呆着就是为了抱吗……”
  “……”
  她晓得,陈啸之只是嘴上逞凶。
  可被推到一边的、娇气的小青梅仍是愣了半天……
  然后心酸吃力地眨了下眼睛。
 
 
第128章 “小妹妹,给哥哥让让……
  -
  那天之后, 沈昼叶没再去陈啸之的办公室。
  她将东西陆陆续续搬了回去,而张臻在斯坦福的导师不在意张臻的出勤,张臻实验之余便频繁地去洛杉矶找她的高中同学, 于是这办公室便无可避免地空了下来。
  沈昼叶便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抱着一杯热茶, 拆包饼干,在桌前枯坐整日。
  她已经不再每天都摊演算纸,更多的时候是在脑内推演,桌上满是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从乱七八糟的小说到图书馆无人借阅的冷门大部头, 堆成尖尖的一堆, 宛若一座绝望之山。
  事实上, 也确实是。
  课题和科学是艰难的, 它带来的痛苦像缓慢冰冷的刀刃,不会太痛, 可是会缓慢砍入人的血肉骨骼。
  真理隐匿在造物主身后。两个凡人拼命追赶, 捉不住它的衣角。
  「在人类的智慧殿堂之外点亮一盏灯。」
  这句话简单诗意,但如果真的找人去干,是能把人逼疯的。毕竟这条路满是否定与怀疑,像一条有巨龙咆哮的万丈深渊,痛苦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沈昼叶就在其中,寻不到出路。
  -
  ……
  下午四点半, 几个研究生结伴去食堂,叽叽喳喳的,将整栋死气沉沉的楼吵醒。手机嗡地一震,沈昼叶从书里抬起头,坐直了身子。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 是魏莱问她假期回不回北京。
  沈昼叶:“……”
  沈昼叶脑子都木了,慢吞吞地打了一句‘今年有点忙,圣诞假期回不去了’,魏莱果不其然一个微信语音飞过来,将她一通辱骂。
  圣诞假期肯定是不回去的了,她想。
  这短暂的三周假期,沈昼看另有打算,陈啸之也没流露出想回北京的意思,加上他们两个人十月刚从国内过来,回国一趟路途颠簸还要倒时差,想必要过几个月再说……而且除了这个之外,还有更痛苦的因素。
  沈昼叶沉默了许久,问:“魏莱,能语音吗?”
  魏莱一愣,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怎么了?”魏莱遥遥问道:“心情不好?”
  沈昼叶缓慢呼吸,然后看着陌生的阳光,问朋友道:“魏莱,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然,魏莱愣住了。
  “……我是说,”沈昼叶停顿了下:“慈老师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因此将我正式引上这条路。我以前的小老板认为我是个很好的奴役对象,就把我按在他的课题组按了这么多年。我的大老板认为我的兴趣不在他的方向,所以主动让我离开,让我去探索更广袤的天地……”
  沈昼叶茫然地看着那簇光,夕阳映亮她浅色的瞳孔。
  她对电话平和道:“——我的朋友们认为我是个有点呆的闷葫芦,有些同学觉得我是个学霸,我妈觉得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希望我健康快乐。”
  “而我奶奶看我的样子,”沈昼叶停顿了下,说:“……就像在看她儿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片痕迹。”
  听筒里只能听见魏莱平缓的呼吸声。
  “……每个人看待我,都是不太一样的。”沈昼叶说。
  魏莱低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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