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她想过和父亲的重逢。
  会质问他。会对他发脾气——怎么发火都想好了,你为什么把我和妈妈丢在这茫茫尘世?为什么不能陪着我长大?
  也会和他说起自己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我已经这样大了;会告诉他妈妈至今未嫁,奶奶桌上仍摆着儿子幼时的黑白照片,奶奶在我的身上苦苦寻觅自己再没见过的儿子的身影。这是他身后留下的世界。爱他的人的伤痛深入骨髓。
  可是她再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只会喊他‘爸爸’。
  “……爸爸,”女孩子浑身打颤,紧紧攥着身边青年的手掌。
  沈青慈目光和善慈爱,看着自己宝贝女儿,然后转头更加和善地盯住了陈啸之。
  陈教授:“……”
  陈教授后背发凉,顺着沈青慈一团和气的目光向下,看到他生得像花儿一样的女儿一边哭,一边用细细白白的小手攥着他,她态度非常坚决,似乎陈啸之敢松手就会咬死姓陈的。
  陈啸之沉默三秒,看看阿十爸爸又看看阿十,飘忽忽地意识到岳父虽长得文文秀秀书卷气甚至和软呆呆的女儿蛮像,但骨子里是个能笑眯眯抄AUG突击步干掉闺女新男朋友的、衣柜里搞不好藏着件‘对我有个漂亮女儿可我还有把枪’T恤的德州红脖式老爹。
  陈啸之:“……”
  沈青慈和蔼善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下了腰,和女儿视线平齐。
  “别哭了,”爸爸哄小孩一样哄闺女:“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爱哭。”
  沈昼叶根本收不住眼泪花儿,抽抽嗒嗒哽哽咽咽,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爸爸凑过来,非常自然地拍了拍女儿的爪子,示意她松开陈啸之的手。
  “好啦。”他忍俊不禁:“都这么大姑娘了,哭得鼻涕泡儿往外吹——你就没个纸给她擦擦吗?”
  后半句语气突变,是对陈啸之说的。
  陈少爷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掏了纸巾,下意识想给叶叶擦擦眼泪,然而那张纸巾啪一声被当爹的抢走了。抢走纸巾的当爹的甚至正眼都不看他,夺过纸巾就给哭成一小团的女儿擦眼泪——那态度和对待陈啸之截然不同,温柔细致,极度的好脾气。
  “……”
  “花脸猫,”沈爸爸笑话女儿:“都多大了啊哭还流鼻涕水儿——擤一下,擤一下。”
  沈昼叶哭得耳朵都红了,很顺从地就着爸爸的手擤鼻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哽咽、甚至语无伦次地说:“不对我早就猜到了——是你把信……我也是你——爸爸,你是一直都——?”
  万千言语堆在喉咙口,她却连一个完整的问题都问不出来。
  她的父亲沉默了下,说:“对。”
  然后他道:
  “爸爸一直在这里。”
  沈昼叶泪水溃堤。
  王尔德说心生来就是要碎的,他究竟咽下去了多少苦痛才能写出这种橘子?沈昼叶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裂成碎片,疼痛之极,像是她的身体裂开一道纹路,而有花叶正冲开束缚。
  沈昼叶用力抹着眼泪,问:“那这是你的死后世界吗?”
  沈爸爸沉默了下,回答女儿的提问:“不是。”
  “那这是梦?”她含着泪水问。
  沈爸爸平静而温和地望着她:“——也不是。”
  “这里是我的心。”
  沈昼叶和陈啸之俱是一怔。
  “时间对如今的我来说是个虚幻的概念,”沈爸爸笑了起来:“空间也是。人死后宇宙会在他面前化为一条河流,只不过河流的每一面都在他面前展开了,死后的人可以无数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捡起同一颗他忘记了的石子。”
  他说:“——我可能刚刚去看过你两三岁在地上躺着啃脚丫的模样,也去看过你妈在讲座途中玩手机。”
  沈青慈温柔道:“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是不爱做正事。还好你乖。”
  沈昼叶终于破涕为笑。
  她和陈啸之漂浮在无垠宇宙之中,发丝无风而动。
  “妈妈最近很好,体检只有血压有点偏高……”沈昼叶带着哭腔开口道:“都是吃学校食堂吃的,北理食堂好油。还有她前些日子又和我说起你了,好像是系主任给她介绍对象,回来的时候很不满意,和我讲你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做得太好了,她连下家都不想找,连随便一对比都觉得对方很烂。”
  沈青慈笑了起来,问:“她还说什么?”
  “还说……”
  沈昼叶用力擦眼泪,道:“还说你本来今年都要五十三了,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往六十岁上奔,骂你言而无信,……还说你读书的时候就挺卑鄙无耻的。”
  “……”
  沈爸爸果然卑鄙无耻,被骂之后非常高兴,噗一声笑了出来。
  “反正。”
  沈昼叶抽噎着道:“她谈起你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儿似的,喜怒无常。一会儿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一会儿又要扎你小纸人要把你碎尸万段掉……但无论妈妈对你什么态度,我都站妈妈那边。”
  沈爸爸笑道:“这我倒是知道。”
  然后神州也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沈青慈一怔:“啊?”
  “会在这世界盘桓,干涉女儿的生活,”女孩子带着哭腔道:“你是不是还读了我写给自己的信?谁允许你碰的?”
  沈青慈沉默三秒,道貌岸然道:“我不能透露。”
  沈昼叶:“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这个答案我不能透露。”沈青慈和善可亲:“但是最后每个人都会知道它的答案。“
  沈昼叶万分笃定:“爸爸。你看我的信了。”
  “……,”沈青慈忽而和蔼万分,转向陈啸之道:“你就是小陈吧?”
  陈啸之:“……??”
  意图也太明显了吧啊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然而陈啸之被沈青慈无视了大半天,被猛地一cue还真有点受宠若惊,颤抖道:“是、是……”
  沈爸爸得到了回应,慈爱地拍了拍这位工具人的肩膀:“好,好啊。”
  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好些什么,陈啸之也不晓得,但看见沈昼叶眼睛还红红的,很嫌弃地看着爸爸。
  “不许你欺负他。”沈昼叶抽抽搭搭:“也不许逃避我的问题——爸爸,我有个问题,你回答我。”
  沈青慈:“嗯?”
  “另一个十五岁的我现在怎么样了?”
  陈啸之微微一愣。
  沈爸爸听了这个问题,咧开嘴,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还是那么倔吗?”沈昼叶急切地问:“还是会去参加必然会败北的比赛,会去谈注定会分手的恋爱?还是会像个傻子一样坚持和每个自己喜欢的人说我小时候想当占星师……?爸爸,你肯定去看过她,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沈爸爸笑出一道道皱纹,答道:“没错,经常去。”
  沈昼叶忽然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酸楚,发着颤问:“爸爸,她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她的人生有没有和我不同?我不想她和我一样——她有没有一生理想坚定,有没有坚持握着自己喜欢的男孩的手,会不会时不时想起我来……”
  沈爸爸道:“我把她从这里放回去后,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了梦。”
  沈昼叶一愣。
  “叶叶你记得么?有关梦的记忆过不了夜,”沈爸爸温柔道:“——梦是会被遗忘的。”
  沈昼叶看着他,觉得爸爸笑容像是融进了夕阳。
  然后沈青慈说:
  “你看,你全部忘光了。”
  沈昼叶浑身一震。
  那句话所透露出的信息几乎是石破天惊的。
  “叶叶,从来就没有第二个你。”沈爸爸望着女儿说:“——那个影子就是你的过去,你就是那影子的将来。”
  “你们是完全的、所有意义上的,同一个个体。”
  -
  那句话犹如一块巨石。
  沈昼叶浑身发抖,捂了下自己的太阳穴道:“……可、可是我和她记忆都不同,经历的事也不同……”
  下一秒,沈昼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是拢着一层雾的。
  她十五岁的那段记忆影影绰绰的,像是隔着一层纱,沈昼叶甚至想不起自己见陈啸之时的模样——当时为什么会对他抱有那么重的敬而远之的心理?她也想不起妈妈割腕时去急诊室的具体细节:对,那天晚上是她救下来了妈妈,可是十五岁的沈昼叶怎么会突然推开浴室的门?
  是什么驱使她去检查了妈妈的安危?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过往——其实根本抓都抓不住,没有一个细节是拿得准的。
  唯一记得的就是丧亲的切肤之痛,和懵懂青涩的、少年少女的爱意萌芽。
  “……怎……”沈昼叶发着抖,捂着头道:“……怎么会……”
  ——怪不得前几天陈啸之就说过自己对通信本有印象。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陈啸之是真的见过。
  十五岁时沈昼叶就背着到处跑。陈啸之过目不忘,不可能记错。
  沈爸爸道:“拿不准的地方你可以问问啸之,以他的经历为准。他的世界线没有混乱过。”
  陈啸之震撼道:“世界线……?”
  “世界线,时间线,”沈爸爸耐心解释:“随便你们怎么叫。”
  陈啸之隔着遥远星空,看着沈昼叶的父亲。
  “我做的事影响了十五岁的叶叶身上的时间线,所以十年前你和我姑娘眉来眼去的时候,她身上的的时间线一直都是混乱且波动的。”
  陈啸之争辩:“那个不是眉来眼去……”
  “——然后,”沈爸爸道:“在我的干涉消失的瞬间,宇宙的规律自我维护,模糊了她的记忆,从而保护了她身上的因果。”
  “……”
  沈昼叶按着额头,缓缓发着抖道:“……也就是说她在那之后,还是去参加了那场注定会滑铁卢的竞赛,还是和陈啸之分了手,开开心心上了大学,认真了四年,却以恩师的葬礼结束了自己的本科生活……”
  她沿着沈昼叶的人生轨迹一路走来,来到他们的面前。
  陈啸之眼眶发烫。
  “——然后她只凭自己一身的拧劲儿,”沈青慈说:“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沈昼叶满眼泪水,懵懂地抬头望着爸爸。
  “爸爸在望着你的每一瞬间里,都在为你骄傲。”他说。
  沈昼叶的泪水决堤而出。
  “我……”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总觉得你会为我失望,觉得我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怎么会迷失到如今的地步……我甚至不敢面对你留下的遗物,好像一旦我凑近它们,就会有一双眼睛失望地看着我……”
  “可是,”沈青慈温柔而酸楚道:“爸爸没有一瞬,是不为你自豪的。”
  沈昼叶再无法压抑自己,趴在陈啸之肩上嚎啕大哭,连陈啸之眼眶都红了,抬头望着岳父。
  时间潮汐温柔拂过,三个人成为宇宙中永恒的三角。
  “从我从护士手里接过你的那一瞬起,”她的父亲温柔而酸楚地说:“虽然那时你还没有名字,满头小绒毛,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青蛙。”
  那个父亲说话时望着女儿。
  “——可爸爸从那一刻就爱你。”
  女儿哭得像是要断气。她觉得自己的心碎了,却又被一片片地拼合起来,像陶瓷回到桌上,飞鹰回巢,时间留下的伤疤淡去,变成一个簇簇新的春天。
  “我——我过去总觉得,”沈昼叶哭着道:“从我小时候起你就对我寄予了厚望,认为我以后注定不凡,可是十年后的我现在泯然众人,没有一条是按照你所想的路走的,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
  “可爸爸爱你,”沈青慈在广袤星空下酸涩地说:“从不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天分。”
  沈昼叶哭得鼻尖通红,含着泪抬头望向父亲。
  “——是因为爸爸从护士手里接过你时你睁开了眼睛。”他忽然道。
  那个父亲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沙哑道:“是因为你在学说话时一直吐泡泡,你骑自行车摔倒在街口;你人生第一次去上学的时候害怕得往爸爸身后躲,是因为你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小男生和爸爸斗嘴……是因为你在父亲节给我剪了很难看的康乃馨。”
  沈昼叶望着他,眼泪不住地向外滚落。
  “天分,厚望,”她爸爸心酸地说,“和它们又有何干?”
  ——我爱你并非因为你的天赋,也并非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潜力。我爱你是因为你存在的每一瞬,我的女儿。
  -
  沈昼叶哭得口唇鲜红:“——那——那你——”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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