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杨教授又道:“今早我来之前,在厕所里,听见了一群人对一个女孩的质疑。”
  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们质疑一个人的年龄,”杨聂缓慢地抬起头:“以那个人年龄,和那个人本来的成绩,甚至那个人的长相和性别,来断定她来这里一定是别有所图,断定她一定是在抄,断定她什么都没学过。”
  梁乐扭头看了沈昼叶一眼。
  讲台上,杨聂冷淡地看着下面的道:“——如果任何人有这种想法,那我不建议你们继续在物理这条路上走。”
  那话,当着一百多人的教室,都说得极其直白。
  沈昼叶瞬间羞耻到脸都红了,捂着脸往桌子里钻,却又听见杨聂说:
  “因为你在这条路上走,就是会遇到比你聪慧一万倍的人,”杨聂冷冷道:“最后那个学生说的解题思路,这教室里就是有人一听就能听明白。她哪怕再往下说一句,对他们而言都太多余。”
  杨聂双手缓缓合拢:“——但是对很多人来说,他们根本听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现实。”杨聂教授目光扫过所有人:“——也是天资。”
  仍然没有人敢说话。
  “我没想过这女生能做出这个问题。”杨教授坦白道:“但我也没想过她做不出来,她做不出来,我一样会下这个女生的面子。我从不针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杨教授道:“但是我希望你们时刻谨记,成绩、性别甚至年龄长相不代表一切。”
  “在物理这条路上,注定会有很多困难。”杨聂教授淡然地说:
  “我们学科本身的困难性,面对的资金的不足和一处细节失误则全盘皆输的实验……我的学生曾经推翻了自己亲手建立的理论模型,一个大男人大半夜在办公室哭成泪人。”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尊重,”杨聂教授看着下面的少年们:“可我理解不了那句‘她考的那么好,一定是抄的’。”
  “行了,下课,”杨教授一看表道:“刚刚占用了你们课间。现在给你们八分钟休息时间,大家先上个厕所,回来我继续给你们讲点新东西。”
  然后杨教授将教鞭一放,直接出门走了。
  沈昼叶:“……”
  沈昼叶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扭头看向梁乐,梁乐也瞠目结舌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卧槽这教授……”
  “……我……”
  沈昼叶还没说完,脑袋就被一个人拍了拍。
  “你什么你,”陈啸之按着沈昼叶的小脑袋,没好气地道:“刚刚那答案是你做的吧?”
  脑袋被按在桌上的沈昼叶:“诶?是呀。”
  陈啸之:“……这还差不多。”
  他小心地一揉沈昼叶的卷卷毛,可是大概手感太好了,揉了一下停不住,硬是将小姑娘的小天然卷都揉得炸了起来。
  “我那天真的不是真心话,”陈啸之一边撸毛一边小声说:“我去给你接热水。”
  又是热水!
  沈昼叶抗拒地拍他手掌:“我不要喝热水,你也别摸我头……”
  陈啸之嗤地一笑,不顾抗拒,将沈昼叶的水杯拎了起来,起身去接水了。
  -
  中午午休,沈昼叶是在大学里度过的。
  教室里的同学几乎都是在外面吃饭在外面休息,连梁乐也不例外。但是沈昼叶有张本校的饭卡,有清华饭卡谁要出去吃饭——她便去离得最近的荷园刷了份京酱肉丝和冰激黄桃,吃得心满意足,又溜溜达达地回来了。
  天文台所处僻静,风煦日暖,白塔矗立天地之间。沈昼叶抱着自己打包的柠檬茶和玛芬蛋糕,坐在了天文台背后的角落。
  阶梯教室人杂,她不便放东西,因此都是随身背着——她把自己的书包放在了脚边。
  十五岁的沈昼叶坐在白塔下吹着风,太阳将她晒得暖洋洋的,周围行人稀少,适合做点不该被人看到的事情。
  她捅开柠檬茶的包装,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和那一本本子。
  阳光十分的好,那本子上满是洇开的墨迹。
  十五岁的沈昼叶吸了口柠檬茶,按了按圆珠笔,然后开始写,她即将寄去未来的回信。
  ——她是如何成为二十五岁的自己的呢?
  未来的十年,对沈昼叶而言,更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十年是这女孩已经经历了的人生的大半,二十五这个数字,几乎是现在的她的年龄乘以二。
  在年长的她温柔的笔触之下,她又经历过一些什么呢?
 
 
第28章 陈教授的办公室,没有关窗……
  -
  …………
  ……
  2018年, 晚夏,加州。
  外面天已经黑了,只剩天际一丝温柔暖红, 笼罩着宇宙下的天与云。
  斯坦福物理A栋并不算吵, 但是隔音一般, 因此当有工作人员经过时沈昼叶总是会被吸引注意力,继而把自己的本子下意识地一藏——尽管应该没人看得懂。
  下午时张臻闲的无聊去硅谷溜达了一圈,陈啸之一下午没回来,也没有邮件,沈昼叶一人留在办公室里, 孤零零地写完了那封回信, 并将信夹进了本子。
  在过去, 她也总是一个人留在实验室里。
  沈昼叶所在的周鸿钧周院士课题组人非常多, 硕士博士和青椒加起来近三十多人,可是后来沈昼叶入组时周院士身体欠佳, 年事已高, 已经几乎不太管下面的学生了。
  因此他们组的氛围其实相当松散——不少硕士,甚至博士,可能五点就已经去食堂买饭回宿舍了。
  但沈昼叶一直是个例外。
  ——她从刚入组的时候,就是最用功的学生。
  周院士课题组的沈小师姐从她研一起,有实验时几乎睡在实验楼。学生办公室里有她的水杯和靠枕,甚至还有个小毛毯和洗漱包, 有时公用器材预约不上,她甚至会问负责的老师要了钥匙,凌晨一点去把别人做完的样品挪出来,自己在一旁通宵等着跑自己的样。
  沈昼叶在课题组里长得最小最嫩,个子也不算很高, 连新入组的研一学生都笑着叫她“沈小师姐”,但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沈小师姐虽长得可爱,却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狠人。
  ——因为这位沈小师姐仅凭她一人,将她小老板的一个毫无研究基础的课题,仅花了三年,就扶上了正轨。
  那其实是一场奇迹。
  连从事此类工作二三十年的经验丰富老PI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在三年之内搞定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可是这个只有二十出头、一到秋冬就感冒,体重还不到一百斤的,甚至还没有毕业的沈小师姐,不仅已经做到,甚至还拿出了可观的成果。
  可是这是不够的。
  金红阳光落在她的指尖上,女孩影子在地上被拖得很长,细柱柳在风中莎莎作响。
  沈昼叶独自一人,茫然地叹了口气。
  她坐在办公桌前,网页上亮着Google Scholar的大字——谷歌学术搜索,乃是圈内著名被墙的学术论文搜索站点,百度学术试图过取而代之,最终却以失败告终。事实证明,事关科研时,国内科研工作者宁可找码农开发谷歌镜像网站,都不乐意用百度。
  沈昼叶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框里打了‘Xiaozhi Chen’几个大字。
  -
  沈昼叶背着包离开时,心中充满了绝望……
  沈昼叶扪心自问自己除了喝醉了酒时痛哭哀悼陈啸之这狗比之外,从来没有干过任何一件能让别人把她和陈啸之这名字扯到一起去的事情——她连陈啸之的微信号都不知道,更是早八百年删了他的人人,Instagram也从来不上线,更不用提视奸他的ins主页了。
  一个合格的前女友是要把前任当死人的。要秉持不联系,不探望,也不看他的社交网站的原则。
  没有比沈昼叶更模范的前女友了。
  沈昼叶连他的社交主页都不看,显然不会搜索他的名字,看他在哪个期刊发了哪篇论文。
  但是人总要知道自己的导师做过什么研究,一搜的结果,沈昼叶瞬间理解了他为什么能当上副教授,而自己博士还没毕业。
  ——差距,简直如同天地一般……
  沈昼叶明白,陈啸之对她的领域的嫌弃,是真的。
  日落时夕阳如血,沈昼叶走出楼门的瞬间,月季花在风中摇曳。
  二十五岁的女孩背着小帆布包,短连衣裙裙摆被吹得飞扬,头发蓬蓬乱乱。她朝楼上看了一眼——陈教授的办公室没有关窗户,深蓝窗帘被风吹了出来,于风中猎猎作响。
  而陈啸之白天停车的位置,如今也并没有车,只剩空空旷旷一个车位。沈昼叶看了一眼,快速地背着包走人。
  她腿上的伤口还暴露在外,只经过简单的清洗,走起路来扯着嫩肉,颇有点疼,因此走得并不快。
  手机上张臻发来信息:“晚饭要烧京酱肉丝,吃不吃啊北京人?给你留饭不?”
  张臻,山东人,曾经精通鲁菜,虽然本科GPA被沈昼叶吊着打,本身在人才济济的物理学院中也微小得不值一提,然而却是个年年在学校餐饮中心组织的厨艺大赛中斩获金奖的厨艺之神。张臻在北京呆了七年,如今已经精通鲁菜和京派餐饮,就算一朝看破红尘决定退学,也有谋生的手艺。
  ——堪称绝佳留学伴侣。
  沈昼叶挠了挠头,拿着手机,回道:“留!!我要吃。”
  张臻回了个沙雕熊猫,又说:“为了照顾今天连研究领域都被羞辱的人,我还炖了排骨汤。”
  沈昼叶终于感到一丝人间真情,想诚恳地对张臻道谢,手机上一个‘x’刚被打出来,张臻那边就又来了消息。
  张臻十分友好:“给你加点白巧克力吗?”
  “……”沈小师姐心情立刻被打回原形:“滚!”
  张臻回了十万个‘哈哈哈’,显是调戏沈小师姐让她十分快乐,过了会儿又问:“我的叶宝今儿几点回来?你今儿不会还要泡办公室吧?”
  沈昼叶,干脆利落地回复:“不泡,打死都不泡,今天我见不得导师。”
  张臻:“……?那个教授不是走了吗?”
  沈昼叶想起她搜到的,和她同龄的陈啸之的成果,含着悲痛回复微信:
  “科研让我伤痛。太伤痛了。我今天拒绝加班。”
  张臻:“…………”
  “而且,”沈昼叶看了看自己早上摔破皮的膝盖,难过地道:“我要去买创可贴,我膝盖破了。”
  -
  夜里七点多,沈昼叶好不容易买完了创可贴,走回了自己的校外宿舍楼。
  外面已经颇冷,寒风卷着树叶,沈昼叶顶着风步行了近两公里,走到城区买了邦迪贴,又走回校外的宿舍,又饿又累又冷,敲门时几乎快垮了。
  宿舍里灯光十分温暖,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宿舍楼里住了几个美国人和一个苏格兰人,苏格兰人正在楼上放音乐自嗨,美国人则都出去浪了。因此厨房里只剩张臻和沈昼叶,外加一锅热腾腾的汤和一盘炒得咸香可口的京酱肉丝。
  沈昼叶今天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那碗饭在那,她往那一坐,张臻就招呼她来吃饭。
  “你吃多少?”张臻和善地问:“给你盛这点够不够?”
  沈昼叶发着抖道:“够……够了。”
  “美国人真的可怕,”张臻一边给她盛汤一边与她絮叨:“姐妹我刚刚去厕所一看,妈的那叫赛琳娜的女的卷了一整卷纸丢进马桶里面,冲都冲不掉……”
  沈昼叶结巴道:“……她、她们都这样……小学的时候就……”
  张臻:“……”
  餐桌上一片沉默,大风刮着阳台的玻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树叶子被大风吹得四散。
  “沈昼叶,”张臻低声道:“——我知道你受不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沈昼叶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张臻的提议。她不知该如何诉说,这已经积压了数年的苦痛,几乎已经成为了捂住她的嘴的大手。
  她终究变得毫无意义的课题。被抢走的成果。陈啸之对她的研究成果所展示出的嫌恶。
  张臻无声地宽慰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昼叶只道:“真的……挺讽刺的。”
  “……我真的没有想过,”她沙哑道:“……一切会变成这样。”
  然后沈昼叶便不再说话,餐桌上流过一片宁静,只剩楼上苏格兰人的音乐声。她终于稍稍暖过来了些,安静地用勺子挖了勺京酱肉丝,放在了米饭上。
  ……谁会想过,会变成这样呢?
  沈昼叶眼眶发酸。
  二十五岁的她想起童年时漫天闪烁的星辰,漫山的花与鸢尾。
  她想起过世十年的沈爸爸抓起年幼的女儿,令大笑的女儿在星空下转圈,一声声的‘我要去宇宙’,‘我要看太空’。
  天文台里璀璨的天文望远镜。在书架上一本本堆起的科普读物。她依偎在父亲膝头睡着的夜晚。
  深夜山坡的春草。海浪尽头的篝火沙滩。
  ——那个尚能大声谈梦的年纪。
  ……
  回忆如最锋利的针一般扎下的那一刹那,客厅的灯光终于回拢。沈昼叶难堪地攥了下手中的勺子。
  张臻叹了口气,怅然地说:“……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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