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院子不是杜府里最大的,却是最清净的,老人上了年纪都喜欢清净些,老夫人和老太爷也不例外,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杜洛滢穿过抄手游廊,径直进了屋内,她还未走到内室,便听里面有说话声儿,她有些疑惑,怎么好像听到了她娘的声音?
进了内室,她果然看到自家娘亲正坐在紫檀木椅子上跟祖母说话呢,两人见到她过来了,都是一愣,“回来了?你二哥呢?”杜夫人率先开口问道。
杜洛滢眼珠子微转,她低头贱兮兮的一笑,“二哥啊,估计很快就会过来。”
她坐在兀子上吃完一小蝶芙蓉糕,便听到门口有些响动,片刻后,杜洛亭略有些急切的进了内室,见到屋里的人,他先是一愣,继而开口道,“祖母,娘,团团。”
老夫人看到他过来了,一双眼睛都笑的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褶子也笑得一颤一颤的,“我们洛亭过来了,来,快来祖母跟前坐,祖母这里有新出炉的芙蓉糕,团团正吃着呢,你也快来尝尝。”
杜洛亭微怔了一下,他看团团没有走的意思,又想到反正自己在团团面前已经没什么脸面可言了,再丢些脸也未尝不可,便径直的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老夫人和杜夫人具是一惊,“洛亭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杜夫人脸上有些怔怔的,显然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她怔愣之际,杜洛亭开了口。
“祖母,娘,洛亭心里有了人,想请祖母和娘成全。”他咬牙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耳根和脖颈处都红了一片。
老夫人和杜夫人静默了一瞬,随即都咧开嘴笑起来,老夫人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可是大好事儿,你跪什么跪?”说罢便作势要拉他起来,杜洛亭怎么会让祖母受累,他没让祖母使力,自个儿从地上站了起来。
杜夫人眼角眉梢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之前给洛亭相看,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她和娘都愁的不行,这今儿个自个过来说心里有人了,她沉在心里的一颗大石头也渐渐放下了。
她也想好了,不拘是哪家的姑娘,身份如何,只要洛亭愿意了,她也没意见。洛亭本来就性子清冷,这好不容易开了窍,她这个做娘的还能求什么?
“你且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娘改日就上门议亲。”
杜洛亭喉头动了动,“是,是张同知府里的。”张同知府里就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他心里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好好好!”老夫人乐的不行,紫桐丫头素来和团团交好,也来过府中多次,她老人家看人准,这小丫头一看就是个不错的,洛亭若是真能和紫桐丫头成了,这也是她这个孙儿的一大幸事!
杜夫人听罢先是一怔,而后便是一喜,紫桐这丫头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模样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更别说张府素来和杜府交好,而且张夫人的脾气性子也挑不出错处来,洛亭能和紫桐丫头看对眼,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杜府这边是不成问题的,下面就看张府的意思了,按理说杜家是开国皇商,张府是朝廷钦点的六品同知,杜府的门第比之张府还要好上不少,但虽说如此,两府的门第若是按士农工商来说,他们杜府还是比张府差一截的,张府是书香世家,而杜府说到底只是个商户,若是张府不愿把姑娘嫁过来,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张夫人现下正在给紫桐丫头相看呢,也不知定下来没有,洛亭,你既有意何不早给娘说,娘也能早点去张府议亲。”
杜洛亭垂头不语,只耳尖的热意还没退下来,杜洛滢却是明白自家二哥的心思的,她二哥性子如此,什么事情都埋在心里不肯说,若不是这次张夫人铁了心的要把紫桐姐姐给嫁出去,而她又在背后推了一把,若不然,她二哥还不知会如何呢?
杜夫人也就是这么一说,看洛亭低头不言,也没再问什么,几人在竹院用了午膳,杜夫人便打发两人回去了,杜洛亭走之前欲言又止的看了自家娘亲一眼,杜夫人忍住笑,“这几日得准备准备,待到了明日,娘找个相熟的媒人去张府探探口风,等过些日子再前去拜访,你祖母刚刚还跟我说道呢,说过几日她也跟着去一趟,洛亭你也别着急,这事得慢慢来。”
杜洛亭被打趣了一番,脖子根都通红一片,他没再言语,僵着身子步子有些不稳的回了前院。
杜洛滢一语成簪,之前为了逼二哥,她骗他说张夫人要把紫桐姐姐的婚事在年前就给定下来,没成想这才腊月初呢,杜张两府便议定了亲事。
杜夫人当日是携着老夫人一起去的张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杜府对这一亲事格外的看重,张府先未给答复,毕竟他们是女方,矜持一些,略拖些日子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杜夫人之前也考虑过张府,但因着张夫人话里话外总是想把紫桐许配给她娘家侄儿,她也就没提这一茬,而张府这边,虽说张夫人对娘家那边有意,但她深知自个儿嫂子是个不好相与的,而侄儿又委实不错,在她眼里边的好亲事,夫君与婆婆却都不甚同意。
紫桐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老爷与婆母也是怕她受了委屈,但她何尝不疼自个儿的闺女,也就是挑来挑去,都没一个比自家侄儿好的。
这回杜府过来议亲,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一亲事委实不错,杜府虽是商户,却是开国皇商,地位自不是他们这些寻常的言情书网能比的,更何况杜家一家子都是和善人,最关键的一点是杜府无妾室,老太爷那一辈就只有老夫人一个正妻,到了杜老爷和杜夫人这一辈,院里也是一个妾没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两人的恩爱,再说杜洛文,这也是个疼妻儿的,光看这家风,张夫人就愿意了一半。
这一亲事老爷和老夫人也都是极乐意的,张老爷不是那等清高人儿,虽他从小读圣贤书,知道士农工商的差距所在,但对于这个唯一的闺女,他是掏心掏肺的疼,不管是什么门第,只要闺女能过的平安和乐,他都愿意把闺女嫁过去,更别提杜府这样的门第了,紫桐嫁过去,都是高攀了。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女儿家待价而沽都已成了常态,像张老爷这样掏心掏肺为闺女着想的才是罕见。
唯一让张家担心的,便是这杜洛亭以后的打算了,杜家老大现在跟着杜老爷经商,以后这杜家是要交给他的,杜家老三前些日子刚中了解元,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愁,唯独他家的老二,虽说性子品行都不错,但他既不从商也不从文,成天只会舞刀弄枪的,也不知以后会走上哪条路,成亲前不务正事也就罢了,这成了家,总不能还这样?
张家也是实诚,定亲前把这些事情都挑明了讲,杜夫人还未说什么,杜洛亭就抢先道,“伯父伯母不用担心,洛亭对今后早有打算,待把紫桐妹妹娶回来,我便会进京参加武试,洛亭的本事不大,给紫桐妹妹挣一诰命还是可的。”
话毕,张家和杜家都怔住了,杜家对于杜洛亭以后的打算,是想让他和洛文一起经商,撑起整个杜家的,谁成想他竟存着这样的心思,因着当着张家人的面,杜夫人和杜老爷也未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张老爷听了他这一席话,却是连连叫好,“好小子,有志气!”
他虽是文人,却并不会看不起武官,从文从武都是为朝廷效力,并不差什么。杜洛亭性子沉稳,又有如此志气,虽不好文,但他观着以后的出息也不会小了。
杜家之前是不赞成杜洛亭从武的,但他在张家夫妇面前放了话,态度又那么坚定,最终在老太爷和老夫人的劝说下,杜夫人和杜老爷还是松了口,爹娘说的不错,儿孙自有儿孙福,洛亭从小就喜欢这些,便也由着他吧。
张府和杜府在腊月初九这一日议定了婚事,两家的孩子也都不小了,所以婚期定的也比较靠前,就在明年六月份。
杜洛川是在两府定下亲事后才得知了这件事,他气势汹汹的去找杜洛亭,“好你个杜洛亭,不声不响的就把婚事定了,前一阵子还躲着祖母和娘走呢,这会子连成亲的日子都定下了,前段日子去张府时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原来你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紫桐妹妹那么可爱的一个姑娘,竟然被你给’糟蹋’了,想想就觉得痛心!”
杜洛亭眯了眯眼,“紫桐……妹妹?”
第9章 林国公府
杜洛川一哽,每当二哥露出这种眼神时,他都觉得后背一寒,别看他整日里冷冷清清的,其实内里边“黑”着呢!
“你唤紫桐什么?”杜洛亭面无表情的看向杜洛川,眼神中透露着些许掩不住的危险。
杜洛川硬着头皮想要跟他杠,但最终还是没抵得过他愈发阴冷危险的眼神,“张姑娘,姑娘,行了吧?!”
杜洛亭眼神上挑,漆黑的眸子中带着些许不明的意味,“其实你没必要纠结唤她什么,毕竟再过段日子,你就该叫嫂子了。”
杜洛川被气的要炸毛了,先生教给他的身为读书人的儒雅全部消失殆尽,“真应该让团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在她心里,你还是个正人君子呢,我呸!”
提到杜洛滢,杜洛亭难得的有些不自然,他清咳一声,没再反驳什么,“张先生在书房等着你呢,你确定还要在这里跟我掺和?”
杜洛川看了一眼红木高几上的漏刻,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了。
杜洛亭的亲事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该操心杜洛滢的婚事了,只是现下临近年关,府中事情繁多,老夫人和张夫人都打算过了年再给她相看。
苏州城的冬天,泛着一股子掩不去的湿冷,今岁的冬日城中罕见的飘了几次雪,但几乎每次都是夹杂着雨一起落下来的,白雪夹着冷丝丝透明的雨滴飘到青石板路上,继而消失不见,只在冷硬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二分寒冷的湿意。
腊月间,正是忙的时候,刚落了雪,丫鬟婆子们走在石板路上都要小心翼翼的,透明的雪与雨水被这湿冷的冬日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牢牢的粘在这青石板上,稍一不注意,便会摔个狗啃泥。
今日是腊八,大厨房的丫鬟婆子们早早的就起来熬腊八粥了,腊八粥分甜口的和咸口的,甜口的是用糯米、黑米、赤豆、银耳、 木耳、红枣、花生、绿豆、薏仁、百合等小火慢煮出来的,熬透出锅后,一股子香甜味儿钻入鼻尖,喝上一口,更是软甜无比。
咸口的腊八粥里放了腊肉,再配上胡萝卜、木耳、花生、芸豆、香菇和葱姜蒜等,一齐放入锅中慢慢炖着,掀开厚厚的锅盖,一股子腊肉的咸香味弥漫开来,让人只闻着便食指大动。
杜洛滢今儿个起的挺早,她内里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袄裙,外面则罩着件白色的狐裘,杜府每逢佳节,自是要一齐去竹院用膳的,今日腊八也不例外。
苏州少有大雪,前几日虽飘了场小雪,但因着是随着雨一起落下来的,地上连一丝积雪也无,杜洛滢穿着厚厚的木屐走在石板路上,倒也不觉得冷,只快走到竹院时,空中突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一旁的青芜连忙撑开印着莲花的水绿色油纸伞,“幸而带着伞,若不然这天寒地冻的,姑娘受了湿寒气可就不好了。”
走至竹院门口,几人正巧迎上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玉,她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老夫人怕姑娘被雨淋着,正让奴婢去迎呢!”
“快些进去吧,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姑娘莫要受了寒气。”红玉把厚厚的帘子掀起,待一行人进去后,又手脚利索的把帘子放了下来。
老夫人看她过来了,连忙吩咐丫鬟倒茶,“冻坏了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祖母,我手里还捂着手炉呢,不冷。”
老夫人接过手炉瞧了瞧,“你这手炉也燃了一路了,不怎么暖和,祖母这里有刚灌的汤婆子,你拿着这个捂手。”
杜洛滢笑着接了,因着老太爷和老夫人上了年纪了,都有些畏寒,所以内室里的炭火都燃的格外足些,她待了一会子身上的寒气便尽数散去了。
她今日来的早些,等了约莫有两刻钟,人才来齐,除了怀有身孕的顾氏,杜家一家子都聚在这儿了,老夫人吩咐丫鬟摆早膳,又让红玉装了几碟点心给顾氏送过去,“她怀着身子,不能沾凉的,腊八粥送到兰院也得凉了,兰院里有小厨房,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
杜夫人听了附和道,“娘就别操心了,兰院那儿有媳妇我照料着呢,总也不会短缺了她的。”
“是啊祖母,您放心,小厨房里一早就开始熬腊八粥了,孙儿过来时都已经煮好了。”杜洛文也跟着道。
老夫人一笑脸上的褶子便一颤一颤的,“我关心关心孙媳妇不是应该的,行了,早膳也摆好了,今儿个腊八,一会子沉儿和洛文还要出府忙施粥的事儿,都快用膳吧。”杜老爷名唤杜沉,老夫人口中的“沉儿”便是指的他,杜家是商户,府里缺什么都不会缺钱,所以也常常做些善事。
杜洛滢对甜口还是咸口的腊八粥倒不怎么挑剔,她喝了一小碗咸口的粥,复又让红玉给她盛了一碗甜口的,待几块点心和两碗粥下肚,她早已是吃了个肚滚圆了。
早膳用到一半,杜夫人放下手里的碗筷道,“说起来,昨儿个京中来了一封信,是林国公府通过驿站寄过来的,说是明年开春清明时,小国公爷要回乡祭祖,顺便来咱们府中拜访。”杜府不像世家大族规矩多,也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饭桌上谈事情,在杜府还是挺寻常的。
话毕,杜洛滢愣了愣,京城的林国公府?和他们杜家有什么交情往来吗?
老夫人听了却是笑了笑,“元元那孩子啊,我也有几年没见了,到时候可得好好招待,想当年他外祖父外祖母还活着时……”老夫人说到这就没往下说了,只眼中带着几分怅惘。
老太爷也是一叹,“清儿这孩子也是命苦。”
“咱们家与林国公府有什么往来吗?”杜洛滢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
“你不记得了?”杜夫人抬眸望向她,“以前小时候,你们俩常常凑在一起玩呢,你成日里还元元哥,元元哥的叫着,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记得也正常。”
元元哥?杜洛滢好似有了些印象,只是很久之前他就上京了,这么些年两人也再不曾见过。
“元元要过来了?”杜洛文年纪大些,倒是还记得他,“说起来,元元也就比洛亭和洛川大几个月,今年也是有十八了吧,也不知娶妻了没有。”
“应是没有,并没收到帖子什么的,虽这些年两府联系的不多,但若是元元娶妻,定是会给府里下帖子的。”老夫人说道,“这些年这孩子实在是苦啊。”她说到最后,眼角都泛了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