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猜测着,那通电话可能是跟他哥的事情有关。
周正礼, 一个云汐从来没有见过、只在周家人偶尔说漏嘴的三言两语中接触的人, 但她却很清楚,这个人在周正白心中占据着极大的分量,无人可比。
这两天程泽来做客得非常频繁,每天臭着脸来, 臭着脸走, 而且一次比一次臭,云汐看在眼里, 简直害怕他俩打起来。
这天程泽来的时候云汐在楼下看灌篮高手, 对方阴沉着一张脸, 一进门看也不看她就直奔周正白房间, 几秒后“嘭”地甩上门。云汐立马竖起耳朵, 一边瞥着电视一边侧耳听楼上的动静,准备一有动静就第一时间冲上去。
过了几分钟,楼上真的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争吵声,但是隔着几层门板听不清具体内容。云汐“唔”了声, 连忙扔下手里的酸奶,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两瓶水噔噔噔就上去了,没到当妈的年纪操着当妈的心。
到了楼梯口,争吵声更清楚了,虽然还是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基本能判定是程泽在单方面发飙。
云汐松了口气。
比起周正白生气,还是周正白气人要比较安全。
她握紧手里的水瓶,急匆匆向争吵声愈加激烈的房间走过去,只是没等她走到门口,里面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下一秒,涨红了脸皮的程泽骤然拉开门,气腾腾地从门里走出来,正撞上捧着两瓶水的云汐。周正白从他后面出来,看见云汐站在门口,倒没什么惊讶的神色。
云汐和程泽对视两秒,对方的眼神愈发不善,云汐刚准备装傻问他要不要喝水,少年突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
云汐莫名其妙,觉得自己非常无辜。
周正白从房间里晃出来,面色还算平静,自动自发地从她手里抽了一瓶水出来,边扭瓶盖边随口问:“怎么上来了?”
云汐说:“怕你们渴,给你们送水。”
周正白喝了口水,喉结漂亮地滚动两下,“说人话。”
“......”云汐从善如流道,“我在楼下听见你们吵架。”
“嗯。”周正白喝完水随手拧上盖子,闻言皱了皱眉说:“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云汐点点头,没心没肺地“哦”了声,没有再问。
周正白把喝完的瓶子又塞回到她手里,顺手拍了下她脑门。
云汐呲牙咧嘴地笑笑。
这天之后,程泽再没有出现过。
————
出录取通知的那天,一家人齐聚一堂,周平寿的茶喝完一壶又一壶,面上像是不动声色实则嘴唇就没离开茶杯,他对周正白学习方面的事向来格外上心。
官网上说十点出成绩,全家人早上八点吃完早饭就坐在客厅里等着了。中途周正白被老太太叫去卧房,祖孙俩不知道密谋点什么,一个多小时了周正白还没出来。眼见着快十点了,任素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柔声跟周平寿说:“马上十点了,正白怎么还不出来?”
周平寿其实也觉得着急,但眼下也只能缓声安慰妻子,反正成绩在那,只要系统不崩溃,周正白就没有不被录取的可能。
其实当初报志愿时,没人想到周正白最后会报公安大学,周平寿和任素都对此表示不满,任素甚至直接哭了起来,当场就说要找关系改掉他的志愿。
最后当然是没改掉。
周正白做出的决定,没人能动摇,任素和周平寿就算再不愿也只好接受,此刻又双双坐在这里,焦急地等着儿子的录取消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云汐脑海中飘过这句话,随后愣了愣,在心里嗤笑了声,差点忘了今天自己也出结果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过五分了,周正白还是没能从老太太房间里出来,周平寿和任素难得露出这么外现的焦急来,不助地看向周正白可能走来的方向。
云汐坐在沙发角落里,自己用手机点开了查询页面,系统有些卡顿,她反复输了几次准考证信息才跳出了通知页面。
被录取了!
看着页面上“您已成功被录取”几个大字,云汐心脏一阵加速,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反反复复确认了几遍,立刻就想找人分享喜讯,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好像没人可以分享,周正白不在。
这么大的事呢。
云汐愣了片刻,抿起唇,学着周平寿夫妇的动作也不停地看向老太太房间的方向。可惜良久无果,她收回目光,不死心地想了片刻,最终从联系列表里拖出了江潮的名字——这人在高考前便出了国,云汐特意请了一天假去送机,现在俩人还能不时在网上隔着时差说几句话。
话打出去,刚要发送,她又后悔,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删掉,退出了聊天页面,关上手机塞到了屁股底下。
算了,还是等周正白吧。
快十点半的时候,周正白终于被放了出来。他没什么表情,神色也很正常,只是脸上挂着水珠,像是在老太太房间里洗了一把脸才推门出来。
云汐愣了愣,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见他出来,任素连忙站起身迎过去,嘴里念叨着时间到了,让他赶紧查成绩。云汐屁股坐在沙发上没动,眼睛却不自觉地跟着看过去,结果猝不及防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周正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云汐微微一愣。
周正白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近,看云汐那一眼后再没把视线投向她。他走到茶几上放着的电脑前面坐下,半上午暖洋洋的日光将他皮肤上的水珠映射成橘色,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他顿了片刻,伸手熟练地打开了结果查询页面。
距离通知入口开启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人流减缓,系统恢复正常,丝毫不卡顿,很轻易地就跳到了结果通知页面。
云汐比刚刚自己查成绩还要紧张,无意识地死死咬着下嘴唇,费力从人群背后探出一个脑袋,眯着眼睛去看屏幕上的字。
考生:周正白
是否录取:是
录取学校:X市公安大学
第45章
周遭一时寂静下来, 连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流动。
云汐一时以为是自己眼花, 她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屏幕上明晃晃的“X市公安大学”六个大字,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应该是“北京公安大学”吗, 为什么是“X市公安大学”,难道系统出错了......直到任素一声崩溃地尖叫刺破耳膜, 她才慢慢地、不得不意识到,是真的, 周正白真的要去X市公安大学。
少女的脸色瞬间苍白, 刚刚茫然的神色转变为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闪着光的屏幕,像是要将它活生生盯出一个洞来。她耳膜嗡嗡作响,不远处女人的哭喊和中年男人的咆哮都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这一瞬间胸腔里的空气里的空气像是被人狠狠挤压出身体, 她思绪恍惚,一时觉得窒息。
为什么会这样?
云汐想不通, 那天填报志愿的时候, 她明明就坐在他身边, 亲眼看见他第一志愿填的是中国公安大学。
没录上吗?
......没理由啊, 周正白的分数明明高出公大录取线几十分, 她在查自己大学分数线之前就查了公大的。那为什么......云汐在混沌的大脑里猛然抓住了一丝清明。
X市,她终于想了起来,这是周正礼出事的地方。
所以周正白是为了想要调查周正礼车祸的内幕才要去这个城市——原来是这样,云汐恍然大悟, 这就说得通了。她缓缓地、缓缓地点了两下头,本来为了看结果跪得笔直的身体渐渐颓靡下去,她想,如果是这个理由......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她其实能理解。
她觉得自己能理解,但是又觉得很不甘。
为什么又是她被放弃?
为什么每一次,在面临这种抉择的时候,最后总是她被那些亲近的人抛弃......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
就不能有一个人愿意选择她吗?
她要的又不多,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周正白不要她?他不是答应过她吗?不是说永远不会放弃她吗?为什么说到不做到?
云汐觉得自己太好笑了。
她在自己最筚路蓝缕的时刻,在被亲生父母厌恶地抛弃之后,痴心妄想地摒弃一切屏障,掏心掏肺恨不得掏出自己的所有,亲情友情爱情,她统统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人,近乎怯弱卑微地恳求他不要离开......结果呢,到头来,他还是要走。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酸疼得厉害,却又无比清明干涩,耳边任素的声音依旧刺耳,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垂下头,缓缓将自己缩到沙发角落的那一小片昏暗区。
是她忘了。
本来就没有人会选择云汐。
......
太刺耳了,耳边的声音,她脑袋都被吵痛了。
云汐空洞地看向声音的来处,任素那张流着泪狰狞的脸映在脑海里,她仍然在向周正白嘶吼着,撕破一切优雅平静的表皮,露出里面的不堪愤怒。女人尖锐的音线像是质感低劣的大号鼓吹耳膜,音画同步的狰狞刺的云汐愈发头痛,喉咙口猛地涌上一股恶心感,她干呕了两声,爬下沙发光着脚冲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地下的瓷砖冰凉刺骨,云汐苍白的脚趾紧紧蜷缩着,趴在马桶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过了会儿,卫生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有人走了进来,从后面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云汐趴在马桶上没有抬头,从气息辨别出对方是谁。
她无力地扭了下肩膀,从对方的手里脱离出来。
身后的人愣了愣,没有再动,也没有离开。
她又吐了半晌,最后浑身无力地趴在马桶上粗喘,喉咙口里的异物感逐渐消失,她单手撑着马桶站起来,摁下冲水键,看也不看身后沉默而立的人,扶着墙慢慢走出了卫生间。
身后的人一直没出声,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云汐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轻轻把门反锁了,她刚刚连胆汁都差点吐了出来,吐得心脏都跟着难受,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跳着。她扶着墙慢慢走进去,一路走到披着白布的画架前面,怔了几秒,伸手轻轻掀开了上面遮挡的白布。
白布下是一张完成了的画作。画上的是个清俊的少年,乌黑的眉眼,尖刻的下颌,雪白的皮肤,穿着一身令人眼熟的高中校服,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扶着一辆单车,正眯着眼睛笑的意气风发。
这是她准备送给周正白的礼物,从刚刚结束的第一天开始画,前前后后画了一个多月,直到昨天才刚刚结束,被挂在了这里。
云汐看了两眼,又重新盖上白布。
当晚,她突如其来发起了高烧。觉得冷,又一整夜都在做噩梦,梦里有很多张脸,熟悉的陌生的,或近或远,有的哭有的笑,但最后都走了,一个都不剩。
云汐在梦里哭了起来,一直往前跑,一直追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挥手,不停地喊着:“你们不要走啊!为什么都走了......为什么都走了!回来!都回来!......能不能有人回来呀!不要走!求求你们了,不要走!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都不要我......”
一夜噩梦,她在梦里哭,眼泪却流到了真实的脸上。第二天一早,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被窗外明媚的阳光刺痛了眼睛,微微偏了下头,发现枕头上全是湿的。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抬了抬头想远离这片湿漉漉的布料,一动才发现床边端坐着一个人。
一双眼里全是血丝,像是一整夜没睡。
云汐静静地和他对视。
半晌,对方动了动,弯身摸了下她的脑门,哑声说:“你昨天晚上发烧了,我来照顾你......不过还好,现在退烧了。”
云汐垂下眼帘,“嗯”了一声,出声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支离破碎。
一时又无话。
周正白重新坐回去,一言不发地盯着床上苍白着脸一片木然的人,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学校的事,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我......”他闭了闭眼,修长的脖颈上喉结烦躁地滚动了两下,才继续道:“X市,是我哥哥遇害的城市,我想.....想去查明真相。”
说到最后,他自己的表情都变得僵硬,平直地嘴角紧抿着,像是在强制压抑着某种难捱的情绪。
云汐神色没什么变化,还是垂着眼帘,沉默半晌,就在周正白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她才用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声的嗓音说:“我知道。”
周正白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觉得放松,过了会儿,又低声道:“我哥哥对我很重要,我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我会尽快查明这件事,也会尽量抽时间回来看你......和98K,我......”
他说的太艰难了,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没办法再继续。
云汐说:“嗯。”
她心里没什么波动。
她当初已经把所有的信任毫无保留给这个人了,现在他丢掉了,她再没有信任了。
云汐眨了眨眼睛。
她从来没有说想要留在北京,她当初只想跟他在一个城市里,他选择了北京,所以她才愿意放弃自己曾经想要逃离北京的念头,愿意留在北京。她为了周正白留在北京,周正白却走了,去了X市......她想,如果周正白愿意提早告诉她的话,她会立刻放弃北京这边的学校,也报一个X市的大学。
但他没有。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报了北京的学校,然后在录取通知下达、一切不可避免的时刻,才告诉她,他自己最终选择了X市。
为什么呢......
云汐把头缓缓埋进被子里,在黑暗中轻轻眨了两下眼睛,蜷缩起身体,像是一只背上外壳的乌龟。
第46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家里的气氛都微妙而紧张。
老太太的身体愈发差劲, 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让众人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云汐每天去她房间里陪着她, 一年前还精神抖擞的老太太, 现在每天只能迷迷糊糊病在床上,一天只有少数几分钟是清醒的, 连开口要杯水喝都很费力;
周平寿和任素怪周正白忤逆他们的想法,擅自离开北京跑到X市那么远、又那么微妙的城市去, 连向来对周正白可以称作是溺爱的任素都整整几天面无表情, 周平寿更是当天晚上便把周正白关进书房,第二天傍晚才肯放人出来,铁青着脸几天都没有回家;
云汐一直没有和周正白说话,她每天不是待在老太太房间里看着老太太发呆, 就是待在自己房间里对着画架发呆, 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偶尔在家里碰到周正白, 她直接把对方当做空气, 她变得比刚来时更加自闭, 更加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