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之市井生活——沈檀云
时间:2021-02-15 10:02:28

  眼下的这位患者, 看着五十几的模样,大概率其真实年纪不过四十。章致拙短短一瞬,想到了好多, 古时候的农业真是全靠百姓一锄头一锄头,汗水摔成八瓣换来的。
  施完了针,范志行轻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肘抹了抹额头渗出的一点汗, 刚把银针妥帖地收回棉布袋中,就看见章致拙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不知道看了多久。
  “怎地好端端站我身后还不出声,可吓死我。”范志行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喊得格外大声,不像是愤怒,倒似乎是在掩饰其他什么。
  章致拙毫不在意,眯起眼睛,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范兄,是谁前几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行医了?”
  范志行有些脸红,但很快摆正神色,硬着嘴否认道:“谁知道,问我作甚。”
  章致拙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补充道:“就在去岁十一月廿二,清源茶楼,正靠着前门大街的那个小阁,咱们点了一壶龙井,四样点心碟。”
  还赖不掉了,范志行无奈,先跟章致拙拱了拱手讨了饶,又转身对那病人嘱咐了几句,开了一方药。病人弯腰鞠躬连声道谢,范志行摆了摆手,拉着章致拙就往一旁走。
  “行了,咱也不藏着掖着,我前头确是不想再干了,可咱这不是控制不住嘛。”范志行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章致拙原本还想调笑两句,转念一想还是不妥,能够在被伤害过后还能再次做无回报的免费诊治,太伟大了。更何况范志行如今已是富商,不说腰缠万贯,也绝对可以肆意挥霍。
  如今他瞧着一脸难为情,不好意思被人发现他还在行医的样子,人家做善事都是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他倒好,偷偷摸摸地做好事。有些诙谐,又有些心酸。
  范志行原本还有些扭捏,看章致拙不说话,还是正了正神色,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之前那事确实伤我颇深,但怎么说呢,只求问心无愧吧。”
  范志行好似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轻松了不少,整个人的精神头反而足了,原本僵硬的站姿变得自如许多,两肩松松地垂着,眉眼间带了点笑意。
  “既然你都看见了,日后我也不躲着藏着了,大大方方的,自个儿也快活。”范志行又浮现出一丝当年在书肆和章致拙初相见时的吊儿郎当,“我如今也赚了一些阿堵物,他们生了病却没银子治硬生生熬死的,我实在不忍见,能治好一个就是一个吧。”
  章致拙微侧了侧头,看了看范志行,身材略有些发福,年纪上去了也跟风留了一绺美髯,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年人。可仔细看他的眼神,自然流露出一股悲悯和坚定,是难得的豁达善良,以及暗藏的一颗赤子之心。
  与范志行分别后,章致拙心里一直想着事儿,想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否无愧于心,是否对民有益,是否恪尽职守,是否尽心尽力。
  他心里装了事儿,回了家,没滋没味地用了哺食,直到入夜躺在了床上,他才初步给自个儿下了判语。
  他自入朝为官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之后下放到越州,再后来去了工部,一直到现在。
  他自认兢兢业业,本职工作完成度优秀,也没有贪污腐败,渎职自污,也不曾仗势欺人,以权谋是。按照如今的时代的标准,他大概也算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了吧。
  章致拙有些烦闷,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未阖紧的象格窗里泻下的一地温柔月光。
  月亮幽幽,在漆黑的天幕中独特,引人注目。在四下静谧的夜里,人们的情绪大概更加细腻吧。
  天涯若比邻。
  章致拙想到了原本生活的世界,是同一个月亮吧,他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吧。从今到古,从那边到这边,他真的甘心只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却没有丝毫妄想——想为这里的人民留下一点别的东西吗?
  章致拙揉了揉眉心,将衾被盖到胸口,缓缓地舒了口气,不是的,他想要,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就像范志行说的,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下定了决心,做完了心理建设,章致拙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眼一闭,安心睡去。
  姜幼筠在一旁睁开了眼睛,任谁身边睡着的人翻来覆去、唉声叹气都睡不着的。她瞥了一眼香甜梦境中的章致拙,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有事憋在心里不肯说,害她担心半宿。不过瞧他没心没肺睡得舒心的样儿,事情大概解决了。
  姜幼筠也转了个身,面朝着章致拙,被子下摸索了会儿,握住他的手,安慰地轻轻捏了捏,脸搁在他的颈窝,也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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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在三桦山要造的那处园林花费的时间比章致拙预想的还要久,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把大致轮廓搞定,若是日后想要再修缮和新建,还得再费上好一些功夫。
  章致拙勤勤恳恳,几乎每日都会去三桦山瞅瞅,以至于底下的小管事遇见什么事儿都找的他。章致拙原先还有些担心,这部分工作原本是另一位同僚所负责,怕自己越俎代庖,他心里不高兴。
  那同僚倒是爽快,瞧章致拙干活起劲,也乐得清闲,之后更是一趟都不来,整日在工部躲清闲。章致拙有些想笑,对同僚的心态也有几分理解,他原本就算半个关系户,安礼王侧妃的娘家大舅子,不算特别硬的关系,进不了清闲又贵气的礼部,只得来又脏又累的工部。
  能得一分清闲是一分,能偷一分懒是一分。这些统筹底下的小官小吏,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情,在他看来是麻烦,但是在别人眼中却是权力。
  原先章致拙在工部还有些隔阂,这次项目一做,倒也融入其中。工部尚书地位高平日里不多见,他实际是由左侍郎管辖的,是章致拙的直属上司,类似于line manager。
  第一年章致拙的考绩评语仅是中等,到了第二年岁考便已是优等了。吏部给出的考核标准,四格与八法,分别包括守、才、政、年;贪、酷、不谨、疲软无为、浮躁、力才不及、年老、有疾。
  章致拙并未像他人那般暗中送些冰敬、碳敬等,只是平日往来亲厚些。没法子,有些人看对眼儿了就是互投脾性,有些人则死活看对方不顺眼。基于此,章致拙对前两年的最终考校还算满意。
  三桦山园林修完了之后,章致拙便暂时空闲了一段时间,也松松前段时间绷紧的弦。
  工部左侍郎前几日还找了他一回,对他好生嘱咐,大概意思就是,他年纪大了,等明年就致仕回老家去,这工部左侍郎的位子就空着了,你好好干,等下一次岁考就上个折子给官家,刷刷眼熟,内阁那几个老头那儿也要时常走动着,最好直接晋升,留在工部挺好的......
  章致拙哭笑不得,这位左侍郎徐沽徐大人确实对他青眼相加,平日里也多有照顾,可能把话儿说到这地步上也的确少见。
  章致拙拱手谢过徐大人,也回了些好听话,大概是他年纪尚轻,才疏学浅,咱们工部还有许多有才华有能力的大人;他能晋升是官家对他的期望高,定不负,若他没晋升也是应有之理;他也很喜欢工部,等下一任还是会留在这儿,做些实事出来,才不埋没大人对他的教诲和深切期望......
  徐大人满意得捋着胡子走了,留下章致拙一人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不管是什么时候,面对领导说些话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都不是件易事。
  其他零零碎碎的事情处理完,今儿就算是结束了。章致拙快乐地骑上自个儿的小毛驴晃晃悠悠回家。
  两旁榆杨竖立,青帜飘扬,酒肆挂出大大的招牌,还有货郎挑着担子大声叫卖,大街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路过一家店,生意火爆,小二端着碟子在铺子里穿梭,柜台后时不时响起声音,“二楼甲字三号位,一斤卤猪头肉。”章致拙也闻到了卤肉的香味,腹中馋虫忍不住了,花了四钱银子,也上前买了一斤卤牛肉。
  捏起一片,放进嘴里尝了尝,章致拙点了点头,确实很不错,味道醇厚,香却不腻,牛肉横切面纹理清晰,还有略呈透明的胶质状,嚼之有韧劲儿,一片一片接一片。
  等到了家,手里的一斤卤牛肉已吃了差不多一半了,章致拙遗憾地停了手。姜幼筠扔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他,让他净手,说道:“今日有两个消息得来,倒是一悲一喜,你想先听哪个?”
  章致拙闻言有些奇怪,但还是顺势做了选择:“就先说喜事吧。”
  “安哥儿殿试不错,二甲十六名,大伯他们正要大宴宾客,过几日咱们得去一趟。”姜幼筠说道。
  还没等章致拙缓过神来,高兴应下,她又开口说道:“刚刚林府遣小厮来报,月姐儿的继母小徐氏昨儿晚上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许久未更,一看昨日的收益居然有12块钱,看来大家伙都没走,感动!为答谢各位的不离不弃,咱们抽个奖昂~
 
 
第68章 
  京城林府, 傍晚时分,难得天边有火烧云,大团大团, 橘红、朱红、绯红、胭脂红、扬扬洒洒。
  林蕴月坐在窗边,手托着腮,静静望着天边的云。几月前, 她便参加了采选,原先那太监还嫌弃她的年纪太小,才十二岁, 可再次打量了半晌她的仪态容貌,还是把她的名儿添上了。
  这几个月她与其他几十个从京城附近挑选来的姑娘住在宫里的西六所, 几乎每日都有嬷嬷前来一一查看, 看长相, 看脚,看身高, 看牙齿,还看走路姿势, 听她们说话......
  单是最基础的硬件筛选,已去了三分之一的姑娘。之后便清闲了不少,一直在上女红课、识字课、宫礼课等。随着第二轮、第三轮的挑选, 最后剩下的民间采选来的姑娘统共加起来也就十来个。
  最后一次阅看平平淡淡,一干秀女在官家及两位皇子面前一一走过,再各自表演了拿手的才艺, 便结束了。
  林蕴月被封为婕妤,特允了她回家小住五日。
  今日已是在家的最后一晚。
  阿绝伺候林蕴月用完哺食,天色已暗了下来。
  在得知了林蕴月要入宫之后,姜幼筠便把阿绝给了她, 已在林府呆了两三年了。
  “时辰差不多了,娘亲应当也用完哺食了,咱们走吧。”林蕴月瞧了瞧天色,浮起一抹笑。
  阿绝拿了一件豆绿色披风:“姑娘,夜里寒凉,把披风穿上。”她顿了顿,又靠近了些,说道:“老爷还未归,等明日咱们再去请安。府里的事儿已安排妥当了,姑娘在宫里也可放心。”
  林蕴月走在前头,香径两旁幽幽的灯照着,看不真切她脸上的神情,显得诡谲莫测。只听她满意地轻笑一声,说道:“安排妥当就行,阿绝姐姐辛苦了。”
  阿绝未回话,落后林蕴月半个身位,手里托着个古怪的托盘,上头盖了喜庆的红布,往小徐氏的居所安澜院走去。一路上并未碰见丫鬟小厮,只有清风拂过小竹林的婆娑声,间杂着小鸟的啾啾鸣叫。
  二人一直走进安澜院的正堂,空无一人,往屏风隔断后一拐,便瞧见小徐氏昏躺在美人罗汉榻上,双目紧密,不知死活。
  林蕴月在她面前的玫瑰椅上坐下,又从小几上拿了一个红彤彤萍蔢,放在手中把玩。“麻烦阿绝姐姐,把我的娘亲喊醒了。”
  阿绝依旧沉默,上前捏了银针,往小徐氏身上某个地方一扎一抿,没过几息,小徐氏便幽幽转醒。
  她人还迷糊着,一睁开眼就瞧见继女老神在在地坐在她面前,一手拿着萍蔢,一手拿着把小匕慢条斯理地削着。
  小徐氏再一看屋子里空荡荡的,心里便有了预感,有些诡异地哈哈笑了两声。
  “不愧是我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徐氏声音有些嘶哑,也不大声喊叫,她知道这于事无补。
  林蕴月不说话,垂着眼仍旧认真地削着皮,小匕锋利,卷进白花花的肉里,红红的皮长长地垂下,不断。
  “咱们闲话少说,我前几日从库房找到几匹娘亲最爱的云绡缎,您若是识时务些,便自个儿动手,林府的横梁一直很牢靠。”林蕴月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徐氏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整整笑了好一会儿,“我可不喜欢云绡缎,最爱这布的是你那蠢货亲娘,我不过是喜欢与她争罢了。她怀你的时候还忍痛割爱,送了我两匹,可惜你不知道。”
  林蕴月听见她说到自己的亲娘,面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开口说道:“究竟谁喜欢不重要,我也不耐烦知道这鸡毛蒜皮的事儿。”
  “真像啊,”小徐氏有些吃力地坐正身子,忘魂香的劲道有些大,她还没什么力气。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小徐氏突然话锋一转,眉间还带着笑意,说道:“你弟弟也快七岁了,他不爱读书,总是喜欢偷摸去园子里的翠萍湖边玩,不想让林毅轩知道被罚,便不带随从书童。”
  听到这,林蕴月双目一凝,直直地看向小徐氏。
  她又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我走黄泉路,一个人孤零零的,想让我的好儿子也一起陪我。”
  林蕴月重新垂下眼,手里的萍蔢已经削好了,她用小匕割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要杀我是为了给你的亲娘报仇吗?”小徐氏突然问道。
  林蕴月没回答,继续吃着萍蔢,好半晌,才开口说道:“是也不是。”
  小徐氏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缓缓起身,从一旁慢吞吞拖了条高椅到房梁下,有些沉,她吃力地喘着气。
  “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不爱从姐姐手里抢来的林大老爷,不爱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同样,你也不爱当初剖开自己的肚子也要让你活下来的娘。”
  小徐氏站上了高高的椅子,眼睛盯着那根房梁,漂亮娇俏的脸上露出可以称得上高兴的笑容。
  她接过阿绝递上的布条,用力甩了几次,才将白绫挂上房梁。
  “这世道实在太过无趣,没了姐姐之后,我才开始想念她,正好你来了,死在你手里,也是个好归宿。”小徐氏将白绫打了个死结,又冲着林蕴月笑了笑,过分的灿烂,“此刻是我这几年来最高兴的时候。”
  小徐氏把头伸进,两手抓着白绫,说道:“月姐儿,再叫我一声母亲,你就该是我的孩子,”她的脸有些抽搐,神情狰狞,“你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嘭!
  沉重的椅子倒地,若是这时候有人从外头隔着窗户往里望,大概影影绰绰能看见一道人影高高地吊在梁上,晃悠、晃悠......
  过了小半炷香时间,主仆俩从屋里头出来,林蕴月已经把一整颗萍蔢吃完了,随意把剩下的核往路旁的花丛里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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