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担心青年, 但想到方才分别时对方的状态, 心间又稍稍释然。
这场雨来得太过突然……谁都没有预料到,谁都没有准备好。
以后和弗朗索瓦一起出门, 不论晴或雨, 都带好一把伞吧。
少女点了点玻璃中倒映的另一个自己,愉快地做好了决定。
棉巾从头上取下,雨水加上盘发的定型作用, 将欧罗拉的黑发化作一丛茂盛马尾藻,在她背后散落摇晃。心中一旦浮现某个人的名字,她整颗心也开始像海中的长叶藻般飘摇生姿。
欧罗拉还依稀记得酒精在她身上的作用,因为她的记忆有两处空白:
第一处是在大雨来临之前,少女和青年的漫步中, 她应该是问了什么,但完全不记得对方的回答是什么;
第二处是她和弗朗索瓦在遮阳棚下避雨时,迷迷糊糊被再次上浮的醉意夺去了意识, 似乎有什么发生,又像一切都是错觉。
不论怎么回忆都是白雾,欧罗拉干脆放弃去探寻清晰的故事,将它永远定格在那个雨中的依偎上。
少女的脸颊又生出些许樱粉,原本渐凉的皮肤又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微薄的热意来。
她还能记起来他身上淡淡的森林的味道,和雨水起初溅起的尘埃,以及大雨洗刷的世界里干净的水汽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它只能用幽静来形容,冷而清的香调,深邃的冷杉丛林一般带着距离却又迷人——只有贴近他的时候,才能看见那条望不到头的小径边上盛开的星星点点的蓝晶花,他的温柔与亲近,全在那些小小的碎花里。
她也能记起他胸腔里跳动的声音,绝不是书上或中形容的那种雄浑有力的心跳——就像给一般人的心跳声备注上了piano,他的心跳是需要仔细去倾听的。就和他的人一样,很少有激情,但这种独特的节拍速度,分外叫人安心。
欧罗拉回忆起弗朗索瓦唤醒自己时的克制,像是生怕打搅她的美梦一般。她很难想象,用那样的音量和轻声呼唤,他要在她耳畔重复多少次她的名字。
“欧罗拉,醒醒。”
左耳又开始出现幻听,耳廓上似乎还残留着青年温热的吐息,渗进皮肤,融进血肉。少女捂着左耳嗔怪着跺着脚,脸上的山樱又红了半分。
那个人连晃醒她都不敢——难道是骨子里的礼节作祟,害怕和她有肢体接触吗?可他们俩分明就紧紧依偎在一起了呀?
少女烦恼地揉乱了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的发顿时在她头顶狂乱成枝垒的鸟巢。
“欧罗拉,热水放好了,快去洗——上帝啊,你的头发?”
“啊,我没事,谢谢嬷嬷。”
欧罗拉飞速接过佩蒂特手里的衣物,一个闪身就在客厅里瞬间消失。
长者愣了片刻,叹着气收好少女落在摇椅上的棉巾。
……
温暖的水带来的舒适与安逸简直无法形容,尤其是在被雨淋湿之后。
欧罗拉满足地将靠在浴桶边,享受着热水带来的惬意。
闭眼的少女脑海中闪过窗外的雨幕,在深深浅浅的黑铺就的画布上,她分明看到弗朗索瓦的马车调转了方向。
白皙的臂膀从水中伸出,手指紧抓着浴桶边缘,欧罗拉猛地直起身子,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
那不是……弗朗索瓦平时回家的方向。
这么晚,尤其他也淋了雨,不回家他能去哪呢?
恬淡的笑意突然从少女脸上退散,欧罗拉盯着木桶里的水,从震荡慢慢平静,浴桶的木纹从清晰变得模糊……
她不由地记起在柏辽兹家的阳台上,哈莉特对自己说的那段意喻不明的对话。
晚餐时,因为高涨的兴致,主人和访客都默许延长了宴席,餐后紧接着变成了酒会。
期间,欧罗拉帮哈莉特掌灯,陪着她把路易送去他的小床上睡熟后,女主人拉着她去阳台上透透气、吹吹风。
“欧罗拉,剧院那边对你的钢琴很有兴趣,不日之后经理他们会对你发出工作邀请……建议你不要签订长久的合约,如果你不太缺钱的话,我更希望你按场次合作——毕竟歌剧院不是钢琴的主场,我的朋友注定要在音乐会上出现。”
“真是个好消息,我会仔细斟酌考虑的,哈莉特。”
“另外……欧罗拉,我可能无意间……做错了一件事,和你有关的……”
“和我有关的,什么事呢?”
“抱歉,欧罗拉,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和你——要不然,我绝不会去逞那一时之快。”
“‘他’和我?哈莉特,‘他’是指弗朗索瓦吗?”
被勾起兴味的少女疑惑地看向柏辽兹夫人,对方神情纠葛万分,最终化作一句郑重的询问。
“欧罗拉,你喜欢你的未婚夫吗?想和他一起走进教堂,被众神祝福吗?”
“为……为什么突然问我这——”
少女突然被人紧紧抱住,对方的声音在她身后投下一池涟漪。
“看好他,欧罗拉,永远不要给别人任何机会去破坏你们。”
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
欧罗拉闭眼,捂住耳朵,一头埋进水中。
……
洗完澡后,少女心情并未明朗起来,一如窗外的雨声,频繁地敲打在窗棂上。虽不至于惹人生厌,但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地喧闹。
欧罗拉趴在床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投入睡眠。
正好头发还没干透,她起身干脆披上一方毛毯裹好自己后,蜷缩着坐在飘窗边上听着雨声。
远处、近处、和眼前的雨就像巴赫赋格曲终的三个声部。它们既相互独立,又彼此呼应,混在一起竟然也能在繁复中听辨出些许和谐的趣意来。
许是用手掌撑着脸的缘故,她似乎隐约听见心脏运输血液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雨,她似乎变成了第四声部。
消失已久的笑容终于又浮现在欧罗拉的嘴角。
她感慨自己真的无聊,尽然用巴赫去解构这场雨。
是时候该睡觉了。
少女跳下飘窗台,正要合起窗帘,心中没来由地传出一阵钝痛。
手指拽紧帘帷,欧罗拉抬眼,下意识地瞟向弗朗索瓦离开的方向。
她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
“您是欧罗拉小姐吗?能不能请求您去照看一下先生,他病得很重……老仆照顾了他一天一夜,他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刀叉从手中滑落。
欧罗拉终于知道,从昨夜起便萦绕在心头的那股不安,是什么了。
*
冷。
这是肖邦躺在床上后的第一反应。
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拉扯被子,青年将自己团成高音谱号。明明冬日还未到来,从手指足尖蔓延过来的冰雪已经开始覆盖住他的全身。仿佛一块被冻在冰川中的石头般,肖邦发现,他的思维在僵硬的肢体根本无法传递。身体的指挥权似乎被另一个人取代,来路不明的寒意已经让他整个人开始发颤了。
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这雨夜时,一团旺盛的火从他头顶开始,渐渐烧至全身。接着霜的曲子在火焰的炙烤下噼啪作响,冰层断裂崩塌,恶寒连同身体里的水分蒸发出去。回暖意味着折磨开始,从冰川到撒哈拉,干涸和热让他整个人不安地扭曲着。
他奋力抓着领口,喉间无法发出声音。万物离他远去,他就是被世界遗弃的所在,只能再次这身自灭。
病痛在他瘦弱的躯体中横行。冰与火在这里更迭,寒于热在此交锋,他双眼无法睁开,连痛苦的眼泪都被体内的高热蒸发干净了。
疯狂的,抑郁的,他是被痛苦和疾病偏爱的。
放弃的,妥协的,他是无法摆脱和被拯救的。
直到一滴水,顺着青年早已干裂的唇瓣间慢慢渗透下去。一滴,一滴,因高热而崩溃的身体仿佛感受到雨季的来临——就像把他和她经历的那场雨,搬到他心间一样。
似乎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叠在他的额间,温凉的将燥热压制,而后随着轻抚,竟将它驱逐出境。肖邦感觉自己似乎重新活了过来,他终于不用紧绷着,淅沥小雨渐渐将润泽重新唤回……他终于可以不被折磨,不用熬着疲惫,正常地睡个觉了。
在那双手的守护下,就这一小方天地,青年也觉得心安。
一夜无梦。
清晨,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晨风从微开的窗中吹进来,带起纱帘,将光线也变出些跃动。
肖邦眼帘微动,慢慢地,蓝色的宝石在阳光下再次闪耀出光彩。
他抬手遮着光,手指灵敏地传输着微风的动向。
身上除了高烧带来的酸痛感,已经几乎没有病痛的存在了。
真像个奇迹。
肖邦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短暂的感染风寒,反倒让他倍感意外。
他刚要挪动身体,却因一只并不属于自己的手将蓝宝石雕琢成浑.圆。
尤其是他的手还紧紧抓着她。
女人的手……
不对,我似乎躺的地方并不是枕头?
没被风寒夺走呼吸的波兰人,却被自己的认知忘记了吸气。
这个指甲的形状……欧罗拉?
青年迅速撤下额间的手,他不必抬眼,便看到欧罗拉倚靠着床头的睡颜。
她似乎担忧着什么,眉间有化不开的忧郁,但她的手一直紧握着他,将他环抱在身侧,从没有放开过。
他的眼中再次席弥漫出一层烟波。
我自痛苦中醒来,发现你早已陪伴在我身边。
欧罗拉——
我从不知道,它是这般简单,却又让人幸福得可以眼泪成诗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身体失去知觉的半小时好像有点后遗症(只是应激反应,现在恢复正常了),我今天码字感觉到手异常僵硬(应该是心理作用,我近来调整一下),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明天起我试着白天写文吧……最近的更新我不确定能不能准时,但我尽量准时。
对不起,让你们又等啦。
嗯,欠债和加更,应该都会有的。
这个月结束之前,我绝对要让你们看到肖肖掉马甲!
这一章的章节简介,也请当做是我给你们的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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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Scherzo·Op.41
【谐谑曲】
欧罗拉眼帘微动, 似开未开,苏醒的指令已经开始传递至全身,睁开眼仿佛就是下一秒的事。
隐约的□□从她的喉间发出, 她的眉头霎那间在额前拧出几道浅浅的沟壑, 肩膀也随之耸动,那只抓握住另一个人的手也渐渐收拢了手指。
原本在沉睡中休憩恢复的身体,被还未消除的疲乏再次缠上,加上别扭的睡姿,欧罗拉顿时被骨子里漫出来的酸痛感弄得连眼都不想睁开了。
好想顺势倒下来, 再美美地睡上一个回笼觉啊……
少女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息,其中的失落与无奈终是迎来另一声轻笑应和。
咦, 谁的笑声?
少女脑中猛地闪过她的经历:雨夜, 上门的老仆, 马车,陌生的居所, 床, 发烧的弗朗索瓦……
我的巴赫啊,我昨晚该学写康塔塔的你,罐自己几大杯咖啡的——我还要照顾病人呢!
眼睛猛地睁开, 身子骤然坐直,欧罗拉错愕地俯首下望,只见一双温润的蓝眼睛里倒映着两个自己。
“早安,欧罗拉。”
青年的声音尽管嘶哑,但却柔软得和微风拂面一般。
“早, 弗朗索瓦。”
少女的思维突然再次断开,只得机械地和他问安。
“雨停了,今天看样子, 又是一个好天气。”
“……”
她见他偏过头,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边。这才发现昨晚留着一小丝缝隙的窗户,和那窗没拉严实的帘帷,将一丛阳光放了进来。
光线直直照向床内,和周围的浅薄的暗色泾渭分明,目的地恰巧就落在他的眉眼间。
“你醒来不舒服,应该叫醒我的,弗朗索瓦……”
“我没有不舒服,欧罗拉,没有哪一次生病……比这次好了。”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眼前的人尽管面色苍白,却足够用恬淡和安详形容。
仿佛昨晚她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妄。
欧罗拉从未见一个人可以把感冒发烧弄得惊心动魄,她几乎以为他患上的是什么绝症了。
躺在床上的弗朗索瓦痛苦而悲戚,挣扎和孤独从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中扩散到空气里,渐渐填满整个房间。她正是觉得室内的压抑太过凝重,才急忙掀开帘子,把窗户打开——顾及到他正在生病,她只把窗户留了个小缝隙。
直到含混着凉雨的水汽触及皮肤,少女才镇定下来,奔向早已烧到昏迷的亲年身边。
高烧,呓语,颤抖……眼前的人完全失去平日里的风度。
冷静与自持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比玻璃更脆弱,仿佛下一刻就粉碎,风一刮便消失在人世间。但他却又在抗争,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不让灵魂迷失,像劲风下的芦苇,坚强又艰难地求生。
听佩蒂特说,她也曾经历过这样凶恶的高烧。
欧罗拉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在马车上,她醒来后行为模式可能根本上就换了个人,嬷嬷竟还是接受了医生曾经嘱咐过“失去记忆”的说法。因为当在意的人深陷在病痛中挣扎时,亲历者为他能健康醒来,愿意接受任何代价。